第一百一十三章 为民死亦荣
“不能为国死，为民死亦荣。”
阿弥跪在宋沛遗体前的时候，有人靠近她，同她转述宋沛遗言。
宋沛的国，只是李景泽或是李穆川的国，不是当今李皇李景济的国。
但宋沛的民，却是李朝的民，是全天下的民。
纠结了老爷子晚年的疑问，因为阿弥借船这件事情，叫老爷子茅塞顿开，如醍醐灌顶，一瞬间就什么都想通了。
遗憾不能为李景泽或是李穆川的国而死，为天下百姓，为救南理百姓而死，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阿弥早知道宋沛不是寿终正寝，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不敢。
医无能虽然吊儿郎当的，爱骗她玩儿，爱利用她骗李穆川和玉娘子的医药钱，但他也教过她真材实料的东西。她虽不才，在医药这块没什么天赋，但医无能教她看的她也看过，教她记的她也记过，教她用的——
她虽然没用过，但好歹也知道用过之后是个什么下场。
那是毒，无色无味无异状，吃下去之后，犹如寿终正寝，是喜丧样。
医无能什么都给过她，但毒药没给过。这样叫人看不出死法的毒，医无能也只有两颗，一颗当年喂了一个和尚，另一颗留到现在，用在了宋沛身上。
他值得。
那人低低同阿弥说，阿弥那会儿的泪水没断过，额上的冷汗也没断过，渗到木质的地板上头，濡湿一大片。
他叫我谢谢你，他晚年囿于壮志难酬，不甘死，不甘苟活，只恨不能为太子殿下夺回皇位，恨小人当道，迷惑皇长孙殿下心智。他这一生重言重行，立了誓说生死都在这条船上，就将自己活活困在这条不能行在水上的船十五年。船不入水，不载人，再上等的木头，再精巧的做工又有什么用呢？如今为民而死，是他觉得的好下场了，你助他信守了他的誓言，又叫他甘心情愿而死。
阿弥那时候不敢答话，也不知道如何答话，将头抵在地板上重重磕，咬死了牙关不在人前出声。
“不能为国死，为民死亦荣。”阿弥如今目光灼灼，坚定同仵作霜七重复这句话，“宋阿爷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给我上的最后一堂课。霜七，你眼界小，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仵作面上犹有恨意，捏着火折子的手微微抖着，火折子上头的火灭了，只剩下星星点点藏在制卷当中的棉线燃烧。棉线含磷又含火油，只消他再轻轻一吹，这火折子又会立刻点燃起来。
仵作又将连着黑土球的棉线一同捏在拿着火折子的手上，棉线上同样沾了火油，只要他想点燃，那不过是两个眨眼的事情。
阿弥揪着言照清后衣的手微微动，在言照清的后背缓慢写字。
言照清眼睛微微侧去，往旁动了半步，看似将阿弥全然挡在了后头。
阿弥似是不满被言照清遮挡，也往旁半步，露出半边身子来，一双眼定定看着仵作。
“宋阿爷是为了南理城的百姓，是为了救周先生而死的。那些狼是九里雪山下来的狼，一路上只吃人，不吃别的动物，阿德此前也在城中同大家警戒过了。若是水退了，饿狼下山来，离南山最近的南理城首当其冲。霜七，你今日是没见到那些狼，一匹匹健壮得像一头头牛犊子，今日打狼，我们一行三个执金吾，三个城中顶好的猎人协同作战，才能勉强将他们全数剿灭了，若是叫他们下了山来，城中的百姓——”
仵作突然狂怒：“那宋老爷子就该死吗？！”
阿弥往旁一步，将身形完全暴露出来，言照清见状，又立即跟上，要将她护在身后。
“霜七，我知道你是宋老爷子养育大的，但我何尝不是他养大的？宋阿爷死了，你心痛，我难道不心痛吗？！”
“是因为你要船！”仵作眼中怨怒，热泪盈盈，咬牙切齿，好似将阿弥搁在自己齿间磨，“阿弥，你怎么还不知道错？！是因为听到了你同那个贱种阿德说要船！他听到你说要船了！他原本可以好端端地活的！我还没能好好伺奉他！我还没能力好好伺奉他！因为你今天要船，他才生了死意！”
众人见到阿弥在高墙上，又听到南山道观的烟火暗号的时候，就知晓应当是有人要往南山道观去，救人，杀狼了。并且也都知道这个人一定会是阿弥。
至于为什么这个人一定会是阿弥，城中的百姓也都不清楚，只是第一反应就是——阿弥要上南山道观了，该准备的要给她准备好。
这种事情向来都是阿弥出头的。
果然，这一次也是阿弥牵头。
阿弥在高墙之上曾同站在屋顶上的阿德打过暗号，去找宋沛借船。宋沛将船当床睡了十五年，也将自己困在船上十五年，不一定能够借，但只要阿德按照阿弥说的，是为了南理城的百姓，这纠结多年的老人家一定会有所松动。
只是阿弥没想到宋沛刚毅至此。
船在人在，离船人死。
这个玩笑话一样的誓言，宋沛竟然遵了十五年，到最后也因这誓言而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是宋沛叫人转告旁人的最后一句话。
重言重行的人，最终死在自己的誓言之中。
阿弥后悔吗？阿弥当然后悔。可若是没有船，他们没法靠着大浴盆在洪流之中上南山，也救不得周先生，打不得狼。
若是再来一次，阿弥也还是会这样做，但会自己亲自去说、去借，在宋沛心有死意的时候，一拳将他打晕，晕到她将船还回来，再好像无事发生过一样告诉他，并没有动他的船。
她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还是太过急躁。
但世上本就没有后悔药。
宋沛死时不悔，她也不该悔。
“霜七，你现在同我生气，是因为你这十年都没有去看过宋阿爷，你想等着你功成名就了，至少有钱了，才有脸面去见他，但如今宋阿爷一死，子欲养而亲不待，你往后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你愤怒是吗？”
仵作霜七眼中霎时慌乱，瞪大眼，羞恨看着阿弥，喘气声都粗重起来。
阿弥见戳中他心思，叹着气，可怜道：“霜七，你该恨的是你自己，你有过十年的时间，但你将这十年的时间白白浪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