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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阿慈越大越像她妈,做什么事都比其他人认真。”倪宽想起蒋兴亡妻,当年确实巾帼不让须眉,“你这么多年也没再娶,就阿慈一个女儿,又不让她接手社团的事。你打算做到九十岁啊?”
  倪宽与蒋兴熟识,彼此知根知底。倪宽妻子几年前病逝,两个女儿早已出国嫁人,剩倪少翔这个独子在身边接棒新义。蒋兴却只有蒋慈,还一直刻意让她回避社团,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要找个乘龙快婿替自己执掌事务。
  “我能做就多做几年,之后的事情之后再打算。”蒋兴吸了口馥郁果香的柔和烟叶,白色氤氲里的神情喜怒难辨。
  “阿慈这么聪明漂亮,全港富家子弟排着队想娶,二爷当然不用操心。”倪少翔噙着雪茄轻浮地笑,“如果想要个知根知底靠得住的,我看阿胜也可以啊。风流倜傥,配得上阿慈。”
  廖胜神色冷淡,瞥了眼倪少翔后,不发一言。
  何靖垂眸,嘴唇微抿。这种场合他只能沉默,心里却泛起莫名酸意。廖胜受蒋兴器重,又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心中难免不是滋味。
  蒋兴移开唇边雪茄,“看来少翔过年贪杯了,醉到年初五。酒可以乱饮,话不能乱讲。”
  蒋兴的微恼让何靖松了口气,看来只是倪少翔乱点鸳鸯谱。倪少翔却不以为然,无视倪宽又一次剜过来的眼风,“开个玩笑嘛,二爷不要介意。”
  老狐狸的死穴原来是那只漂亮的小狐狸。
  “开玩笑?”蒋兴敛起所有笑意,身子坐直,“那抢我俄罗斯的生意算不算是倪少开的另一个玩笑?”
  所有人瞬间沉默。新沏的熟普颜色橙黄,透着茶叶独有清香,丝丝热气升腾后消散在宽敞明亮的倪家客厅。
  倪宽先看了眼倪少翔,自己儿子神色紧张还佯装镇定。转头望向蒋兴,平静表情寒若霜冰,“蒋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胜,给倪老看看他教出的好儿子做了什么。”
  蒋兴话音刚落,廖胜从西服里袋掏出一迭照片,放到倪宽面前。
  倪宽逐张翻看,眼神温度下降,心头怒火燃起。全是倪少翔跟鬼佬碰面的合照,肤色偏白身形高大,一看就是东欧人种。倪少翔无缘无故去认识俄罗斯人,除了买军火,还能是做什么。
  港岛气温常年最低不过10度徘徊,说他要找俄罗斯人买皮草都没人信。
  “少翔,第一批货几时到?我跟安东多年熟识了,要不我去帮你接货?”
  蒋兴皮笑肉不笑,在倪宽怒火中添油加柴。
  “倪少翔!”
  倪宽将照片尽数砸向倪少翔,打在他脸上洒落一地,“抢自己叔伯生意,这种踩过界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关二爷面前怎么起誓的,五雷诛灭啊衰仔!”
  倪宽气得手抖,急促呼吸也无法缓解脑充血带来的晕眩。
  “安东一年1亿美金的货,二爷只吃他3000万,怎么养活我们这群兄弟啊?现在哪个社团不是靠枪话事,二爷吃不下的盘,我出一份力帮个忙而已!”
  倪少翔反驳回去,拨开掉落在身上的照片。他早就料到蒋兴会知道,他甚至不怕让蒋兴知道。
  “你给我跪下!”倪宽宽厚的手猛拍了茶几一掌,震得桌上茶具轻颤。
  倪少翔盯紧倪宽愤怒的脸,眼神桀骜不驯,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望着自己儿子狂妄无礼,毫不知错的神情,倪宽心口翻涌教子无方的懊恼,丢脸丢到大西洋。都怪自己一心骄纵,往日偏爱这个独子惹来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他站起身,从身后亲信腰间抽出黑色手枪,枪口直指倪少翔大腿。
  “倪少翔,你跪不跪!”
  倪少翔错愕回望倪宽,没想到为了这点小事自己亲爸居然拿枪对着自己。他屈膝缓缓跪下,眼里全是阴鸷不忿。
  屋子静得似行刑现场,只剩倪宽气急短促的呼吸声。此刻的他犹如一头盛怒老狮在领地徘徊,为儿子铺路让出权力却成了儿子拿来内讧残杀的屠刀。
  蒋兴面无表情看着这对父子。这场戏到底要演成什么样,他拭目以待。
  “你23岁毕业回港,我亲自带你在蒋二面前拜的关公,规矩定下来生意怎么分就是怎么分。新义是新义,外面的社团玩民主玩独裁跟新义毫无瓜葛!”
  倪宽将枪丢在茶几上,哐当一声顺着大理石几面滑落在地,“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错了!”
  倪少翔喉结滚动,双拳攥紧在腿侧。他一句话都不肯说,反正说出来的话也没人想听。
  窒息沉默随茶温渐凉,倪少翔不愿服软的姿态让倪宽无法下台,“你这个衰仔!命不够硬,脾气倒是硬!你不认错是吧?好,好!”倪宽激动转向蒋兴,“阿兴,这次是我教子无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社团!这个儿子我不要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狠话放到这个份上,蒋兴便知这是倪宽在为自己儿子争取宽恕。难不成真的杀了倪家这个独苗么?按照社团规矩,哪只手拿了就拿哪只手来抵,剁了倪少翔的手与剁了倪宽的命根毫无区别。
  “倪老——”蒋兴抬手示意让倪宽坐下,“6、70岁的人了,发这么大的火,你又一直高血压,万一气到中风怎么办?况且大过年的,喊打喊杀,图吉利吗?”
  倪宽跌坐进沙发中间,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搭了几络在耳边,显得气急败坏又颓然无力,“这件事我确实不知情。如果我知道这个衰仔敢做这样欺师灭祖的事,不用你说,早就打断他一条腿了!”
  台阶快要从半山别墅铺到维港出海口,蒋兴心里嗤笑,倪宽为了自己儿子居然能演到这个份上。
  “少翔还年轻,做事难免冲动。儿子嘛,总是想青出于蓝别让自己老爸看衰。”蒋兴站起身,双手扣着腰前外套钮扣,“论辈分你是我老表,客客气气也该尊称你一声大哥,你的面子我肯定要给。今天这顿饭就不吃了,什么时候少翔把货交出来,我们什么时候吃吧。”
  货要交,线要切,赔罪酒席不能免。蒋兴点到为止,给倪宽留最后一点情分。
  说完转身就走,廖胜从佣人手里接过蒋兴大衣。回头望了眼客厅那片狼藉,随后跟上蒋兴步伐离开。
  倪宽长叹一口气,靠进冰凉椅背。他刚刚出了身汗,现在连喝茶的力气都没有,指尖微颤得难以控制。
  倪少翔从始至终保持沉默,见蒋兴已经离开,单膝屈起准备站直。
  “你给我跪好!”
  茶几上凉透的薄瓷茶杯朝倪少翔头上掷去。力气之大砸得倪少翔额头立即红肿,满地碎瓷应声开花。
  “你这个扑街仔!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倪宽伸手指着倪少翔,“你知不知道如果蒋二要你的手,你爸我只能亲自给你剁了!”
  “他敢剁我的手,我就把他女儿给剁了!”
  倪少翔愤懑已经压抑不住。蒋兴算什么货色,拿了几张照片就敢来兴师问罪。
  全程缄默的何靖听到这句话屏住呼吸,悄然盯紧倪少翔背影,露出罕见的阴暗神色。
  “你不如把我剁了!”倪宽憋在胸口的无名火翻涌上头,又站了起身,“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今天有的都是老子给你的!你站在这里,上千个兄弟听你指挥,你以为真的是你有本事?是你老子有本事!”
  “你惹谁不好,去惹蒋兴,你真以为他老了拿不动枪了是不是?欺负人家就一个女儿,想提前把他那份占了,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是我生的我养的,我还能不知道你这副贪心样吗?”
  倪宽一口急气卡在喉间,不上不下,呛得直接猛咳起来。倪少翔赶紧起身扶住倪宽,却被他一手推开,跌坐回沙发喘得满脸通红。
  倪少翔拿起茶杯急忙递到倪宽面前,“爸,爸,别气,别气了,先喝口茶。”
  倪宽接过茶杯灌进几口发凉茶水,气管里的呛咳急痒才缓了过来,“你能不能让我多活几年啊,倪少翔!”
  倪少翔轻拍倪宽胸口替他顺气,“爸,不是我不想让你安享晚年,但新义现在怎么做都做不大,还不是因为蒋二这副鬼样子。军火这条线他越做越小,钱都到他自己口袋里了,想着97前洗白了上岸,带着女儿远走高飞。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明着抢!论辈分他是我兄弟是你叔父,你骑他头上了我不骂你我骂谁!”
  倪宽恪守旧时礼仪,以帮派规矩为立身之本。先撩者贱,破坏规矩理应受罚,自己儿子也不能纵容。
  “我不管你跟军火佬怎么谈的,总之这次你不把货吐出来,你就等着给你爸收尸吧!”
  “爸,你没病吧,吃进嘴里的叫我吐出来?”倪少翔拔高音量,激动站了起身。
  “我看你才有病!大年初五,人家上门来兴师问罪,你错了还理直气壮!你到底这几年都在干什么,这么蠢的事情都能做!”
  倪宽嫌自己儿子碍眼,越看越觉为人父亲失败得很。怒火攻心,想站起身来往楼上走去。结果身子刚刚站直,眼前突然一白,恍惚间往后倒去,彻底失去意识。
  两个钟后,伊丽莎白医院住院部。
  “倪老先生的脑底有局部出血,是典型的中风症状。目前他还在昏迷状态,具体病症需要等他醒来之后才能再作进一步的判断。多数中风的老人都会有局部或者半身麻木,肢体无力的情况,家属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医生详细解释完毕后,倪少翔颓然从病房走出,让护士为倪宽注射药物。何靖站在走廊候了半天,见倪少翔出来,准备上前探问。
  他还未开口,只见倪少翔轻轻摇头,“年纪大了,中风,醒来了估计也麻烦。”随后跟身旁马仔交代,“通知我大姐和二姐,让她们飞回来看看老爸。”
  倪少翔无视医院禁烟规定,掏出烟盒衔了一根,何靖识趣递火。
  “阿靖,我爸这次入院,我要连本带利算在蒋二头上。”
  烟头随着呼吸忽明忽暗,倪少翔脸色掩不住狠厉奸狡,“我就不信了,我还能干不掉他?我倪少翔吃进嘴里的从没吐出来过,下个月第一批军火到,你和我去收货。”
  何靖半垂眼帘,抹不开的情绪郁结其中,不愿让倪少翔窥见。沉默两秒后开口,“好的,倪少。”
  抬眼恢复一派清明,所有想法潜藏在心。
  “现在的兄弟里,我最信得过你。跟着我好好干,今年我让你住半山。”倪少翔拍了拍何靖肩膀,“我爸这样吗,初八开市全港都会知道,大把事情要处理,你先回去准备吧。”
  随手将烟蒂抛至地板,脚尖碾熄,倪少翔转身回到病房里。
  何靖没有逗留,踱步离开。留下空荡荡的走廊安静通明,像暴风雨来临前仅有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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