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
易岚感觉自己的胃里一阵翻涌。那些气味、濒死的面容与声音,仿佛一把把最为锋利的利刃,血淋淋地扎进他脑海深处,在记忆里镌刻下深可见骨的一笔。他强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往前走了一步,突然目光一定,发现了什么。
每一个死去的人身后,都有着白色的狐尾。
小孩子基本都是一条,成人大都有着三到五条。易岚的脑海里渐渐回忆起了某段曾经听过的话
青丘有狐,名九尾,每百年渡一劫,劫过,则生一尾。千年之狐,尾尖为金色,是以九尾之皇也。
易不临念叨这段话时的模样,在他的回忆里十分生动地浮现了出来。
易岚赫然明白了什么。
他所面对的这片血淋淋的场景,不是别的,正是千年之前,九尾一族覆灭时的青丘。
而青丘覆灭的原因
无数道黑色影子掠上天空,他们或形状诡异、或面目狰狞、或发出刺耳的笑声,但很快,就一起在空中汇聚成了一只足足十几米高的丑陋鬼影。
鬼影的模样仿佛一只巨大的蠕虫,他笨拙地扭动着,低下头,冲着地上的易岚张开血色大口。
易岚一向都挂着笑的精致眉眼间,难得露出了几分冷意,衬着刚刚因为眼前场景的冲击而略显苍白的脸色,几乎有了几分凶戾的意味。
他伸出手,妖力在手心汇聚,目光准确地瞄准了那蠕虫鬼影的腹部。
鬼影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桀桀怪笑了两声,腹部两侧竟生长出了两排蜈蚣般的长腿。紧接着,他将上百根长腿直接伸向了四周的地底,摸索了一阵,当他重新将腿拿出来时,每只腿上竟然都紧紧抓着一个活生生的九尾族人!
那些沾着泥土哀嚎着、哭泣着的,都是一张张仍旧有着活气的脸。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易岚,那份绝望无助之时的恳切,像是无形的重压,霎时间,压得易岚肩头一沉。
而鬼影却又哈哈笑了两声,举起一根长腿上的九尾族人,就要往嘴里扔。
易岚骤然变了脸色:放下!
然而鬼影充耳不闻,直接将那长腿上的男子塞进了口中,随着咔嚓几声骨头脆响,哀嚎声弱了下去,只有鲜红的血液从鬼影的嘴边流出,顺着下巴滴到了地面的尸堆之中。
易岚仅存的理智轰的一下,炸开了。
他的双眸泛起浓郁的金色,手里先前画好的符咒被他甩手刺向了那偌大的鬼影,紧接着,不等符咒落下,他随手从旁边捡起一把沾着斑斑血痕的剑,冲着鬼影的方向纵身而上。
符咒沾上鬼影的身体,对鬼影身上造成了一个雷击般的焦糊痕迹,鬼影顿时有些怂了,怪叫一声,扭动着身体就要闪避。但几乎是眨眼间,易岚就已经来到了鬼影面前,少年漂亮的脸冷若冰霜,手中的剑冲着那肥硕的身躯,毫不犹豫地一剑挥下!
噗
仿佛是一剑刺入了棉花里,易岚顿时一愣,当机立断松开剑柄往后退。
然而刚刚还一副害怕模样的孤影却突然嘻嘻尖笑了起来,一只成人头颅大的黑色利爪突然从腹部冒来,同时铁剑被绞断,利爪则狠狠拍上了易岚的身体。
易岚来不及闪避,被拍得倒飞出了七八米,在地上滚了两圈,直到后背撞上一处断石才勉强停了下来。
少年撑起身子,瘦削的脊背弓起,剧烈咳嗽了几声,眼底猩红。
但他压根没在意自己的身体,踉跄着从原地爬了起来,擦掉唇角被磕碰出的血迹。紧接着,他浑身的妖力在一瞬间几乎井喷一般,冲天而起。
那双暗金色的眸子直直盯向远处手舞足蹈的鬼影,神色间浮现的,是他从未展露过的、几近疯狂的怒意。
他双手起符,再次不顾一切地冲向了鬼影,但不等他的符落到鬼影身上,他就被鬼影的爪子抽落在地。
一口血喷出,易岚用袖子囫囵一擦,再次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
他一次又一次地向鬼影发动着攻击,而鬼影却像是将少年的拼命当成了一场游戏,鬼爪高高扬起,鬼魅一般舞动着,而易岚每摔落在地一次,他的身体里就会发出一阵兴奋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笑声。
不知道过了多少次,易岚半张脸上已经全是血。他依稀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似乎都要断了,四肢也没有力气,他努力想撑起自己的身体,却又猛地落在地上,身体贴在了冰冷坚硬的泥土上。
但他依旧死死地盯着鬼影,像是要将他千刀万剐。
鬼影看见游戏的主角失去了力气,顿时没了乐子,那张大嘴肉眼可见地往下撇了撇。紧接着,他突然仰头张开嘴,一张血盆大口竟然张合到了近180的程度。还不等易岚再次爬起,鬼影便将鬼爪抓着的那些人,统统扔进了自己的嘴里!
你敢!!!!
易岚听见了自己几乎破音的怒吼。
但他的声音湮灭在了清脆的咀嚼声中,鲜血溢出鬼影的嘴巴,悲鸣破碎在齿缝之间。
易岚怔怔望着这一幕,表情一片空白。
下一秒,空气中传来很轻的,歘的一声。
一缕蓝色的火焰,跳动在他的眉心。
谢淮站在一块两米多高的界碑旁,眼前是一片荒芜空旷的土地,几乎没有除了野草外的任何生命。
这是被结界封死后,展现在世人眼里的青丘。
那块界碑,也不过是一块平平无奇的青石,而当年屹立在这里的,却是高三丈、宽一丈的青石石碑,也就是传说中的血灵青石。
入青丘者,必逢血灵三问。放眼几千年来,曾成功逃脱过这三问的人,屈指可数。
谢淮有幸,便是其中之一。但他也不是自己做到的。
他将手里的那株白桔梗放在了界碑下。春日的风干燥温暖,吹得桔梗的花瓣渐渐舒展开,而他抬眸看向远方,轻声唤道:
小白。
我最近遇到了一只小家伙,他缓声道,也是狐狸妖。
很巧,他的长相,还和你有着七八分像。初见时,我差点以为是你回来了。
他默了片刻,又继续道:但我知道,不可能。
界碑上,桔梗花的叶片在风中颤了颤,紧蹙的花苞逐渐散开,露出嫩黄色的花蕊。
他的目光逐渐收回,掠过那朵桔梗花,他的身体里有我流落在外的灵魂碎片,也因此受了不少折磨,我便给了他灵丹,帮助他修炼。而且
而且,为了让灵魂碎片能在易岚结丹后安稳归位,他干脆以灵丹为借口,将易岚留在了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但谢淮却意外发现,事情开始逐渐变得有些不受控制。
首先,是意料之外的,易岚对他的心意。
其次,是他自己觉得,易岚竟然越来越像小白了。
谢淮甚至思考过,是不是因为他想念故人想念得快疯了,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想法。但荒谬的念头一旦升起,就无法再随便抹消掉了。
他闭了闭双眼,脑海里又浮现起那一天,醉后的白色小狐狸躺在床上,额头上一闪而过红色的印记。
那道印记,他曾经也在小白的头上见到过那是青丘族长们代代相传的印记。
但谢淮并不能肯定这是不是他恍惚之中产生的幻觉,毕竟这种幻觉,过去也曾经产生过。
千年之前,九尾一族覆灭后,他骤然沉沦下去,曾一度靠着幻术法阵度日。只有在幻术之中,他才能看见桃花林,看见那道早已经随着青丘一起消逝的身影,看见他心心念念的人。
因此,他沦陷在其中,整整数十年不曾出过洞府。
后来还是应天闭关出来后,把他的府门硬生生砸开,才将他重新拽了出来。
但他与小白的事情,发生在应天闭关期间,所以就连应天也不曾知晓。应天本以为他是因为青丘一族的覆灭而良心不安,还劝慰了他许久,专门带他去了青丘的遗址祭奠。
当他重新站在青丘荒芜的土地上时,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冰冷残酷的现实。
现实就是,斯人已逝。
是不可追。
自那天后,谢淮开始戒断幻术。但幻术仿佛人类的毒.品,并非那么容易就能戒掉。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谢淮都会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看见关于青丘、关于小白的幻影。
即使那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了,幻象也许久不曾出现过,但谢淮并不确定,自己最近是不是心神不稳,老毛病又复发了。
他轻叹一口气,正想从兜里摸出烟来,一缕白光却从远方嗖地掠来,直接落进了他的胸口。
谢淮骤然抬眸:岚岚?
这是他的鳞片所传来的讯息。当初,为了给这刚成年的小崽护身,他专门用自己的鳞片串了条手链送给易岚。也正因如此,在《演员进行时》的后台时,他才能在牌匾落下的瞬间那么迅速地挡在易岚面前。
但易岚现在应该呆在杭城拍戏,他的鳞片却有了危险来临的反应。
谢淮的双眸中同时闪过一抹银光。同时,他的双颊与手臂上都隐隐浮现了银色的鳞片。
几秒后,男人颀长的身影一阵扭曲,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这正是白泽的力量空间。
只要有他的信物在,他就能够随时随地穿梭到任何地方。
身形再次落地的瞬间,谢淮骤然僵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不远处,那个在漫天黑暗之中,浑身燃烧着青蓝色火焰的身影。
少年的脸上沾满了血与灰,一双神采奕奕的眸子,却于火光之中明亮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他面无表情地控制着手中的火焰,缓步往前走着,所过之处,但凡魑魅魍魉,都被焚烧得干干净净。
鬼影早已一哄而散,重新化作无数道恶鬼,但只要出现在易岚的视线之内,就会被蓝色的火焰吞噬成虚无,避无可避。
那道身披蓝色火焰的身影,仿佛就是恶鬼们的死神。
谢淮紧紧盯着易岚身上那漂亮而危险的火焰,一时竟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怎么会这么巧?
相似的面容,白色的狐狸,都能够控制蓝色火焰。
两个毫不相干、甚至相隔了千年的妖,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
易岚忽而感受到什么,冲着谢淮的方向转过身。谢淮的目光落在易岚眉心之间,顿时眼瞳微缩
他看得清清楚楚。
血红的、九尾的符文,那是青丘族长才能拥有的传承印记。
谢淮往易岚的方向迈了一步。那张刀削斧凿的英俊面容完全不复平日里的沉稳与淡定,他像是被一点点扒开了面具,露出下方几近慌张的近乡情怯。
他声音微哑,喃喃道:
小白?
但易岚似乎已经失去了神志,冲他歪了歪头,没什么表情。
谢淮终于忍不住了,他大跨步向前,猛地抓住了易岚的手腕,眼底发红:沈尧白!
易岚愣了一下,及时将手腕处的火焰收了回去。
但听见谢淮的呼唤后,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自我意识,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他盯着谢淮看了足足几分钟,忽而弯眸一笑,仿佛初春的湖泊解冻,漾出一片澄澈波光:
你果然还是穿黑衣好看呀。
小白?
嗯
小白。
干什么啊。
沈尧白。
等等。
谁是沈尧白?
易岚站在一片空旷的黑暗中,对于身后的呼唤有些不解。但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转了半圈,向着那个呼唤他的声音缓缓走去。
小白
那声音逐渐变得低沉,仿佛充斥着无法言说的痛苦。虽然自己不是沈尧白,但为了安慰一下那个声音,易岚还是下意识应道:
唉别喊了,来啦。
毕竟,从那人的语气听来,沈尧白应该对他非常重要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见了这声回应,那个声音瞬间便缓和了起来,似乎还带着淡淡笑意:
沈尧白你回来了。
还要问多少遍啊。易岚有点无奈,只得点头应道:
嗯,我回来啦。
下一瞬,四周无穷无尽的黑暗渐渐褪去,前方依稀有光亮传来。
易岚便在一片刺眼的白芒之中,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看见的是医院的天花板,然后是输液瓶,输液管,输液不,是连绵刚刚输掉游戏页面。
易岚:
岚岚!连绵惊叫一声,把手机往背后一塞,一瞬间眼泪汪汪地凑上去,你终于醒了!!
易岚推开他流泪流得非常不走心的脸,费力地坐了起来,晃了晃脑袋。
他头疼得厉害,下意识皱起眉:我怎么在医院?
他分明记得,自己上一秒好像还在槐山拍戏,下一秒却躺在了医院病房里。浑身上下虽然没有任何伤口,却处处都泛着酸痛。
连绵顿时有些讶异:岚岚,你都不记得了?
易岚愣了下:记得什么?
连绵只得将这两天发生的事都给他叙述了一遍。在连绵讲述的过程中,易岚的脑海缓缓变得清晰,也逐渐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在他最开始踏入了那个来路不明的幻术法阵,遇见血灵时,还能保持着一定的理智,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当他看见青丘的一瞬间,即使心里明白眼前所见都是幻象,胸腔里的愤怒也难以自抑。
因此,他拼尽全力,一遍又一遍地向着鬼影的幻象发动无用的攻击。
渐渐地,他的意识就变得模糊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是在一种完全透支的状态,仅凭本能行动。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扯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
他觉得有些累,便在那人怀抱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所以,易岚眨眨眼睛,是淮哥亲自来救的我?
那个抱着他的人也是谢淮?
易岚依稀想起了什么,看了看手腕上轻若无物的银色鳞片。刹那间,他便回忆起之前在《演员进行时》的舞台上,谢淮替他挡下木牌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