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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9节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呐。
  她瞄了美团一眼,无声地做了个口型:“鸡爪。”
  美团如梦初醒,结结巴巴道:“二,二娘,二娘莫气,俺这就去拿个好物什来你瞧,欢姐儿捯饬一整天了。”
  片刻间,沈馥之的频道还未完全切换过来,美团已经打了个来回,献宝似地捧上食盒。
  沈馥之一看,四个蕉叶纹艾草绿青瓷盘里,都码放着鸡爪,但色泽各异,显是用了不同的烹饪方法。
  姚欢首先点着那盆红褐色的鸡爪道:“这是豆酱加了桂树叶和冰糖红焖的,还学了姨母那日炝腰花的法子,掺入几个山楂。姨母尝尝。”
  沈馥之夹起一个,还没放进口中,已发现鸡爪竟是软趴趴的,原来是被去了骨。
  她将筷著举高了些,细细参详,叹道:“真没了骨头呐,跟鸡皮似的。”
  美团附和道:“二娘,欢姐儿说,如此又能入味,吃着又雅气,不必拿手抓着,没有狼狈样儿。”
  沈馥之赞同地“唔”了一声,伸嘴轻松咬下一半。鸡爪没了骨头,咬起来确实方便痛快。
  “好滋味,酱香,酸甜,肉味也浓。”
  “姨母再试试这一碟,”姚欢又指着第二盘铺了深绿色菜末的鸡爪,介绍道,“这是咸齑炖的。”
  咸齑,就是雪里蕻做的腌菜。今日晨间,沈馥之出工后,姚欢于早饭前视察沈家厨房,发现了阴凉处的陶钵头里,似乎腌渍着食物,捧到光亮处一看,原来是咸菜。正巧美团看到,便问她是否要挑一筷子咸齑过粥。姚欢心道,唔,看来在后世,果然南方对许多食物的发音,更能找到宋时的口音。雪里蕻腌菜,从杭州到宁波,方言发音都与美团说的一样“咸齑”
  只听沈馥之换了家乡的南音道:“三天勿吃咸齑汤,脚骨分明酸汪汪。船工走卒们,天天卖力气,离不得盐,吃了盐才能使上劲,回回跟我喊,沈阿嫂的炙猪肠,莫舍不得放盐。我看,这咸菜鸡脚,定能对上他们的口味。”
  姚欢咂摸着沈馥之的最后一句,意识到姨母已自然而然地将鸡爪往饭铺生意上去想,不由喜上心头、微有得意。
  第十六章 去曾府吃高大上的家宴咯
  不待姚欢多言,沈馥之再往盘中另两碟鸡爪瞧去时,已看出闻出,一碟淡淡琥珀色的乃用杏皮水浸泡而成,一碟完全本色、表面还有零星米渣的,则是用了她沈馥之常年备着的酒糟。
  “姨母,良将不夺他人之功,这两样儿的做法,可都是美团的点子。午间邵郎中来,美团为他斟了杏皮水,邵郎中啧啧称赞。美团见我拿咸齑煮鸡爪,便想着,咸、酸皆是好调味,既然梅子可以煮鹌脯,杏子怎就不能配鸡爪来?咸、酸有了,还有一味糟。”
  姚欢对美团表扬一通,美团也知恩图报地补充道:“二娘,欢姐儿的心思才巧,她说糟味鸡脚既是这四味中最冲鼻的,便应冲得畅快淋漓,让我加些辣味进去。这糟鸡脚里头,有茱萸油。”
  茱萸,是辣椒引进中国之前、本土辣味的来源之一。茱萸有分类,入药的叫山茱萸,入菜做辣味调料的叫食茱萸。新鲜的食茱萸像枸杞般椭圆通红,晒干后用油煎了,放在钵中,效果好比辣椒引进中国后的油辣子。
  姚欢知道茱萸这种植物是明代以前古人取辣味的原料。
  她的诗词底子再烂,唐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还是背过的,只是不知“遍插茱萸少一人”里的茱萸,是山茱萸还是食茱萸,以及,食茱萸的鲜果子,是否也是秋凉时分才有。美团仿佛她肚子里的蛔虫,道声可惜现下是端午,哪有茱萸果,只能将上一季的茱萸干熬成的辣油混入糟卤中了。
  眼前四碟鸡爪,酱焖的褐红,咸齑的深绿,杏渍的浅橙,糟卤的淡黄,摆在一起,已足够赏心悦目,吃起来又是酸咸甜辣,各自精彩。
  沈馥之早已将方才说起新旧党争污糟事时的忿忿抛却在一边,咂着舌头舔着嘴皮,杏眼放光,语笑嫣然道:“我的儿,你可真是你娘嫡嫡亲的好闺女,喜爱庖厨、点子又多,这一点像足了她。你还养着伤,怎就这大的劲头。”
  姚欢闻言,心道,选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立人设要趁早,改人设也不能太磨叽。
  于是,她眼中笑意稍敛,缓缓道:“姨母,美团,我被逼嫁之日,确是一心寻死,但未曾想老天让我以死换了自由身,往后能与姨母作伴。我便仿似重生了一般,看什么都是新的,好的。这几日,我坐在院里看天看地看蔷薇花,看邻居的烟囱,看隔壁的王婆婆喂猫儿,闭上眼休息的时候,便想想泉下的他。身子好些了,就忍不住去灶间,捣鼓新奇的吃食。姨母,我觉得我是真有气力活下去了。”
  姚欢娓娓道来,觉得自己一定很有演剧的天赋,代入角色好像不太卡戏啊。
  沈馥之鼻子一酸道:“好孩子,你缓过来了就好,姨母也是经过些风浪的,不是娇花儿似没用的妇人。你与姨母一起住着,左右吃不了亏。”
  她说到此处,忽然想到什么,又恨恨道:“不,姨母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这回真是教你阿爷留下的那祸害给坑了。不成,我得替你去将该你得的家产要回来。”
  姚欢暗嗔,我就想嘛,你这位见神杀神、独立老辣的二姨妈,怎会轻易将这茬儿给忘了。挺好,我也不是圣母附体,既然穿越了来,就认真入戏,不该我的,我一钱不要,该我的,一钱也不能赖掉。
  她于是语气坚决道:“姨母所言,正是欢儿所想。那个家,是父亲母亲挣下的,自应有我一份。况且我这几日发了心思弄些新鲜菜品出来,便是要助姨母将饭铺做得更红火些。倘使争回来家产,我便与姨母合伙做买卖,如何?”
  沈馥之是个自负端正清直的妇人,发了两回誓要帮外甥女讨家产,浑无仗着长辈之尊和收留姚欢之义,行贪图钱财之实。
  但她同时又不矫情,听姚欢要和自己一块儿做生意,略略一忖,不免喝起彩来。
  这不痴不弱的蓬勃样儿,才像她沈馥之的外甥女嘛。
  “好,待五日后去曾府把认义女的戏演了,咱娘儿俩,便上姚家去要钱。”
  “五日后?”
  “对呀,一来这几日你面相还见不得人,二来碰上端午时节,姨母得好好张罗饭铺的买卖。”
  姚欢了然。可不,哪个正经做餐饮的老板,会舍得放弃小长假经济呢。
  雨霖霖不知春去,晴几天更觉夏深。
  这日,辰时未到,阳光已炽,照得院中一片绿油油的栀子泛出刺眼的青光来,照得池中的小龙虾都躲去了瓦砾下头。
  美团昨日就熏了麻油烟灰,细细刮在白瓷碟子里,又调入问巷子里做香料生意的邻家买的龙脑、麝香,捣成眉膏。
  沈馥之试了,还算满意:“黑过漆色,甚好甚好,能盖去欢姐儿额上的淤青。咱们既然答应了与曾家握手言和,便清清爽爽体体面面地去,若带伤带痕地坐下来,又似打人家的脸一般。”
  姚欢深深体会到这个姨母骨子里的尊严感和细节控,不免感慨,姨母要是男儿身,中进士进朝堂,应也会大有一番作为的。
  继而又自责,哎,何必作此联想,北宋与前朝不同,本就不鄙视商家,多少进京应考的男子,还从家乡带上各色土产,沿途卖了换钱,并以之为常态。姨母一身本事,做个开封餐饮业的英雌,又哪里不体面了。
  描完眉,点完唇,戴了青色暗纹的花包冠子,又在薄罗襦裙外穿上一件生紫色祎花车马纹的抹领衫儿。
  姚欢往铜镜里一瞧,妈呀,老了起码十岁。
  不过她内心是服从这份装扮的。自己如今的名声,是个牌坊立得稳稳的军烈属,打扮当然不能再往明艳少女上靠。
  管它呢,是拜干爹干娘,又不是相亲。唷,只不知道,曾家那险些成为自己老公的病秧子孙儿,露面不?
  姚欢在姨母小院中顺风顺水地呆了快十天,犹如舒适区中悠游的小禽,终于要出门见客,还是赴的历史名人曾布家的宴席,她昨夜入睡前着实有些忐忑。
  不过她很快就进行了全面放松、安之若素的自我教育。
  我一个2020年穿越来的现代人,儿时开过父母的追悼会,少时反抗过校园霸凌,参加过千军万马的高考,见识过985大学的精彩生活,面试过五百强企业,审过上亿的项目,交往过渣男,承受过化疗,最后一命呜呼前还签过器官捐赠同意书。
  我这样的21世纪青年精英,还怕和那些人生走向早被我知道的古人打交道?
  第十七章 游车河览美食
  梳洗穿戴停当,没过多久,曾府来人来车接了。
  接伴的嫲嫲姓荣,五十来岁,乃曾夫人当年从闺中带来的奶妈。曾夫人作为宰相曾布长子曾缇的嫡室,因曾缇妾氏的庶出儿子娶亲,险些成了姚欢的婆婆。
  沈馥之一打开院门,荣嫲嫲已上前,将眼梢嘴角调整到了合适的部位,淡淡见个礼,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俗话说,宰相的家奴五品官,这老妇人的地位,虽说不算主人,却分明比家奴还高上许多,人情练达的沈馥之怎会不省得。
  “有劳嫲嫲了。嫲嫲好气色。”
  沈馥之的口气,比对方稍稍热络些,但绝无卑媚意味。
  沈馥之回完礼,大大方方地望向荣嫲嫲,也不避讳地细看几眼嫲嫲那身褐金罗领的折枝花褙子:“嫲嫲这罗领的式样质地,开封城可不多见。”
  荣嫲嫲再要端着一份大户人家的矜持,也免不了心头掠过一阵得意。女人嘛,不论哪个年龄,穿着打扮主要是给同性看的,能得到比自己年轻的同性的艳羡,怎会不高兴?反正大部分直男,其实也意识不到,你到底是打扮了还是没打扮。
  更何况,曾夫人与荣嫲嫲说过沈馥之的娘家背景,祖上好歹也是个世家大族,而此刻,荣嫲嫲见这众人口中老江湖的姨母,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却从这窄门小户的院子里走出来,要首饰没首饰,要华服没华服,和她这般当红宰相府邸的老奶妈全然比不得,她怎能不获得心理上的优势。
  她于是主动拂去了倨傲。
  “姨母过奖。说来还是年轻时得的造化,能跟着大姐儿进了曾府。”
  荣嫲嫲抿嘴,忽地又放低了些音量,以一种拉近彼此距离的打趣腔调道:“也得亏俺阿爷给了一个好姓,荣。”
  沈馥眼角一松,浅浅露几分“嫲嫲说话好趣致”的神色,复又道:“俺和欢姐儿这就随嫲嫲登车?”
  “哎,好,咱们启程吧,府里都准备着呢。”
  荣嫲嫲应了,一梭目光又投向沈馥之身后的姚欢。
  是个五官齐整、面相柔弱的小娘子,真看不出来性子那么烈,当街就要拼个鱼死网破。不过小娘子烈也有烈的造化,老天爷没收,她在人间可也算逃过一劫,否则恪哥儿那小畜生唉,小畜生种气不好,定是胎里就带了他娘的贱,所以说天道好轮回,芸娘那贱妾夺了曾大郎对俺家大娘子的宠,如今合该是这般下场。
  荣嫲嫲肚子里已经走马般过了好几段品评和挖苦,面上却是滴水不漏,还换了长辈的慈色,冲姚欢温言道:“欢姐儿看着无碍啦。”
  姚欢道声“嫲嫲”便咬了嘴皮子噤声,缩在沈馥之身边。荣嫲嫲只道这小娘子到底年轻,心里头还别扭着呢,不过是一切全凭姨母作主罢了,遂大度地笑笑,引二人登车。
  沈馥之先还担心姚欢又坐上曾府的马车,是否会想起被逼出嫁那日的痛苦,现下看姚欢面无波澜地就进车坐在锦褥子上,才相信外甥女前几日说的豁达话儿,确是发自真心。
  姚欢读出姨母眼中又漾起的悯恤之色,才猜到姨母在想什么,不由失笑:姨母哪里知道,我是个冒牌的姚家娘子,那日乘着上帝的金手指,初到贵宝地,就是头破血流地躺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上。
  这曾府的劳斯莱斯豪车,我跟姨母一样,也是头回坐。
  马车出了巷子,拐上大街,荣嫲嫲瞧姚欢绞着双手,略见局促,便和风细雨问道:“欢姐儿可觉着气闷,俺帮你挽一挽帘子?”
  真是说到了姚欢的心坎里!
  都穿过来快半个月了,她还没好好看过开封的街景呢。
  这可是北宋的都城啊!
  这个时代,被后世史学家称为“现代的拂晓时刻”是与唐代完全不同的商品经济发达的市民社会。后世的人们要在清明上河图的真迹里领略汴京城的风情,排几个小时的队都是运气的,看看也只能十来分钟。而她姚欢,此刻正如此真实地、近距离地欣赏着活的京都画卷。
  荣嫲嫲很有分寸地拉开一点点的纱帘,姚欢随即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流动的风景。
  她读过东京梦华录等史料,知道开封城虽然不像大唐长安城那样规整如棋盘菜畦,但也沿袭了历代都城“北皇宫、南居民区”的大致格局。
  在她的记忆中,都城从中心向外嵌套,分别是宫城、内城和外城。宣德门、东华门、西华门,都是拱卫宫城的城门。朱雀门是内城的南大门。南薰门则是外城的南大门。
  若站在宫城的宣德楼上,往南可以俯瞰到清明上河图中那条著名的汴河,自西向东南,穿过开封的西外城、内城、东外城,再流经外城东南角的数个谷仓和物资集散地,继续向东奔腾而去。
  汴河也是穿过御街的。御街是从宫城宣德门直通南薰门的一条大路,宽度有二百多步,毕竟要经常容纳庞大煊赫的仪仗队行进而过。
  御街的两边建有长廊,允许老百姓占个地方做买卖,你只要别脑子进水,做着做着就把地摊摆到御街上去,那么无论是城管还是禁军,都不会来找你麻烦。
  只是,这般宽松的空气到几十年后的徽宗政和年间,便烟消云散了。御廊被漆成黑色的木杈挡住,廊内挖沟引水,种了荷花,沟边还有桃李杏花等树木,春夏时节倒是比过去好看许多,但百姓们再也不能在御廊中行走,更不能利用御街两边的好市口做买卖了。
  姚欢那日被救回姨母家时,在章老帅侍卫雇的驴车里,大致感到姨母家里汴河不太远。今日,曾府马车走得也不甚急,但很快就拐上一条热闹的大路。
  再行得一阵,姚欢又听闻街边有食肆的伙计粗鄙的吆喝:“梅花包子嘞,东大街独一家的梅花包子,来东大街不带娘子吃梅花包子,夜里头钻不得娘子的被窝咧”
  姚欢看看太阳的方向,又未见马车穿越城门,于是估摸出了姨母家的位置,应是在内城东南角的一段汴河附近。若放到后世的北上广,怎么着也算是中心城区内了。看来,姨母私房家底还是有些的,不然怎赁得起一所独门独户的小院儿。
  她正思量间,忽地眼前一亮,街边接连出现好几座二层以上的豪华酒楼。酒楼门口都扎着彩帛飘飘的迎宾门洞,透过门洞,依稀可见里头格局各有不同。
  有的是直接看到桌椅琳琅、花柱林立的大堂,气派不凡。有的则是窄幽幽一条青石路,两边或摆放莲缸,或种植青竹,须行得一小段石子路,方能进到坐下吃饭的地方。
  二楼三楼的格局亦有所差别,有的明显是包间,有的则仍然是大开间,无非视野更佳。更有特别财大气粗的店家,二楼临街的乃是个露台,上有篷子,晴天还是落雨都不影响说书唱戏。此刻约已有艺人的身影忽隐忽现,大约在台上为午市做准备。
  虽是露台,但若没钱进到此等大酒楼二楼点菜的,想在楼下街边白蹭着看,也只能看到艺人们的后脑勺。
  然而,车又行得一阵快靠近最中心的御街时,食肆反倒接地气、平民化起来,低矮的苍蝇馆子不少见,路边摊更是多如牛毛。
  姚欢不错眼珠地盯着,凭借对于外观的猜测,摊头上卖的五花八门的吃食,有羊头、兔子或者类似的小型哺乳动物、大块卤煮的牛百叶、螃蟹蛤蜊、糕团馃子、雪白的炊饼、看不出主材的大锅汤羹。通过摊主热情的叫卖,她又依稀辨出,那些一大桶一大桶的饮料,有甘蔗水、绿豆汤、沙糖木瓜杏汁。而那些一小碗一小碗蜜饯似的物什,则有渍荔枝、梅子姜、水晶枣儿、芥辣酱黄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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