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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5节

  美团也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一边求饶一边往小主人姚欢身边蹭。
  姚欢却不及理会,倒捂住鼻子上前,站在邵清身后,闷声道:“先生可瞧见蕈子了?会不会是蕈子中毒?”
  邵清回头,正看到绢纱裹了也挡不住美妙的纤长玉指上,一对幽泉似的眸子盯着自己。
  他遽然之间觉得胸口一慌,移开目光道:“实在看不分明,不过,在下亦疑心,是那蕈子的毒性发作。然则,他那同乡也吃了,为何却好端端并无异状?”
  姚欢道:“有些蕈子,大火炖得透烂,才能毒性尽去。但这两位客官吃的是炙蕈子,只怕铁板热力不均匀,有几片蕈子并未炙熟,恰巧教其中一个吃了因了半生不熟,所以毒性也是慢慢发作,过了几个时辰才显露。”
  她话音未落,那支着耳朵聆听的绸缎商人,就开腔道:“焌糟娘子如此一说,俺想起来,午间吃蕈子时,俺这同乡专捡炙得嫩的吃。俺素来肠胃不佳,怕生青气,吃得确是教热油煎得焦黄的那些。”
  邵清侧头,将姚欢方才的话品咂一番,露出“原来有这番道理”的神色,眼珠子又转了回来,这次望向姚欢的目光倒自然了许多。
  沈馥之在旁听了,亦奇道:“欢儿,你怎知晓这些,你娘说与你知的?”
  姚欢一怔,心思飞转,捏谎的话儿张口就来:“少时在秦州,北地的人不解蕈子做法,便是南边贩来的晒干的蕈子,也有吃了未煮熟的中毒,仿佛活见鬼似地闹腾。欢儿因亲眼见过彼等景象,故而印象极深。”
  她说到这里,临时起意,又问道:“姨母,邵郎中,你们可听过一种叫见手青的蕈子?”
  沈、邵二人均摇头。
  姚欢心道,可不是嘛,时光再是倒退千年,云南的牛肝菌也不可能在河南到处生长。
  “我在秦州亦未见过,但我阿爷有个出使过大理国的同僚,说起这种蕈子,剖开片刻,白色的蕈肉就会变成乌青色,瞧着可怖,煮来味道却是极其鲜美。只务必煮透,不然亦会中毒。”
  沈馥之听外甥女说得头头是道,须臾赞赏之后,蓦地意识到两件事。
  第二十八章 行业协会于副会长
  申酉时分,夕阳橘红色的光芒,仿佛那些娇俏小娘子的水红泥金裙摆,闪进窗户。
  正在窗前翻账簿的明月楼主人于德利,受了阳光的挑诱,抬起脸来,带着享受的神情望向窗外。
  明月楼的地理位置相当优越。
  东西流向横穿开封城的汴河,恰巧在这里有一个稍稍往北拱入的微型河湾,成为可以下锚系舟的码头。
  明月楼就建在离码头百来步的酒肆食店汇集处。酒楼不仅能接住从游船或者商船上下来的豪客们,而且,坐在二楼窗畔远眺,东、西、南三面的的城市街巷、绣楼佛寺、舟桥水道,开封城大半的好景致都能收入视野中。
  这个时代的人们,只要不是底层劳力阶层,下馆子早就不只为了温饱。明月楼作为开封城东南角“东水门”一带响当当的正店酒楼,装修奢华、景观开阔、菜式又精巧,自然客似云来。尤其是今日这般好天气,明月楼已不知接待了多少拨罗绮华服、出手阔绰的食客。
  于德利欣赏着这夕照之下金光粼粼的汴河水,想到像流水一样哗哗进帐的好生意,白净和气的脸上,更绽放出了米勒似的笑容。
  正得意间,有人轻轻敲了敲并未关死的隔间门。
  “东家。”
  是掌柜老孟。
  于德利回过头,见老孟欲言又止的模样,道声“进来说”
  “东家,”老孟将壁门掩上,回身禀道,“沈二嫂要见您。”
  “哪个沈二嫂?”
  于德利眯着眼想了想,“喔,是河边那个烤猪下水的妇人吧,怎么,上回派个不会说话的伙计来,吃了瘪,今日她亲自出马了?”
  此世里,由于粮食产量的增加及酿酒技术的革新,朝廷对于酒类的管控较之前代宽松不少。
  在不算太严苛的榷酒体系下,不仅有宫廷酿酒、官府酿酒、私家酿酒,城市中的酒楼也可获准酿酒。这些“正店”卖出自酿酒后,悉数缴纳税款即可。
  但那些脚店、饭铺、小酒肆,是没有酿酒权的,必须向明月楼这样的大酒店买酒。
  数日前,沈馥之遣阿四来明月楼买五坛酒,因孟掌柜只肯给两坛,阿四言语间便有些冲撞之意,孟掌柜干脆一坛也不给了。阿四懊悔莽撞已来不及,只得灰头土脸地回了饭铺。
  想到这过节,于德利的嘴角滑过一丝讥诮。
  掌柜老孟却未以同样的表情予以附和,而是一板一眼道:“东家,这妇人说,今日过来,并非全然关乎酒额一事。这沈二嫂,不是普通的粗蛮妇人,原本还是诗书人家的金闺。又听闻她外甥女就是半月前要当街殉情的节妇,还与曾枢相府上有瓜葛,东家不妨,还是让她上来,听听她葫芦里到底卖个什么药?”
  孟掌柜在明月楼快十年了,是个话不多、心眼多的老江湖。于德利明白孟掌柜的分寸,若是阿狗阿猫的闲杂人等,老孟几句话也就打发了,不会来烦自己。
  于德利遂点点头,应允老孟去带人上来。
  须臾,便听噔噔噔碎散不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于德利仿佛猛然醒过来似地,迅速低头,扫一眼自己的衣襟袍袖是否平整洁净。
  再抬起双眼时,只见老少两位婀娜的锦衣妇人,已随着老孟踏了进来。
  “沈二嫂。”
  于德利现了男子的风度,客客气气地起身见礼,心道,这妇人今日通身体面的出客衣裳,莫非去见了东水门饭食行的行首,得了什么许诺?
  于德利又瞄了眼她身侧的小娘子,与她眉眼有些相似,虽也就十岁的年纪,却打扮得老气横秋,那一头乌发上的包冠,更像出了阁的妇人常用的款式。他便猜到,这定是那传闻中在亲迎之日寻死、触了曾府大霉头的外甥女。
  只听沈馥之软糯却不卑媚地开了腔:“这是姚大姐儿,俺阿姊的独女,于行副想必也听说了一二,这孩子不容易,老天垂怜大难不死,往后便跟着俺一起张罗饭铺的营生。今日带她一道来认认门,拜会于先生,先生莫怪俺唐突呐。”
  开封城各个酒肆饭铺扎堆的地面儿,都有自发结成的饭食行,类似后世的同业公会。于德利是东水门一带饭食行的副行首,平素里大小同行,见了他都尊称一声“于行副”
  但其实,他最乐意听到的称呼,恰恰是一声“于先生”
  于德利祖上本是六品京官,不算大,好歹也是吃皇粮的人家,只是到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了。于德利弱冠之年考了几次进士均不中,靠给街坊童子授业挣几贯课资,勉强度日。所幸他长相还斯,被一个小酒楼的东家相中,入赘作了女婿。不曾想,于德利科场功夫不行,商场本事倒出色,区区数年,就把买卖做大了,最终给岳家、也是给自己,挣下了明月楼这么个大盘面。
  只是,他心底深处,总还对士二字有几分执念,士大夫做不了,听人唤几句“先生”也是熨帖舒心的。
  此刻,于德利听沈馥之叫了一声“行副”后,就改称自己为“先生”引荐她外甥女的言语间,也透着谦和之意,面对这样一个风姿甚佳的女流之辈,于大行副的倨傲和提防自然散去了一半。
  他主动地又拱拱手,温言道:“沈二嫂哪里话,什么拜会不拜会的,都是同行,原该常走动走动。”
  沈馥之朱唇微张,带着领情的礼貌笑了笑,却向孟掌柜看去。
  于德利以为她要提老孟为难她伙计的事,不料沈馥之却笑意忽逝、蹙眉正色道:“今日登门,乃因俺遇到了一桩风波事,与贵店的食客有关”
  她将后半截话咽了,目光仍停留在孟掌柜身上。
  于德利登时了然,斩钉截铁道:“二嫂有话可直说,孟掌柜跟了我这许多年,我早就当他是自己人,况且这楼上楼下店里店外,从伙计到菜食,老孟了如指掌,比在下还清楚。若事关明月楼,老孟更要听着。”
  孟掌柜闻言,赶紧朝主家欠欠身,与沈馥之道:“二嫂,吾家这明月楼,虽比不得樊楼、遇仙楼那些大场子,但好歹也是在东水门开了十年的老店,客来客往的,积攒好口碑不是靠的一日之功。二嫂说得有些骇人,莫非是吾店得罪了什么贵客?”
  沈馥之轻叹一口气,拿捏了推心置腹的口吻道:“客倒不是贵客,却险些因你店里的吃食丢了性命,你说,是不是兹事体大?”
  第二十九章 同行岂能落井下石
  沈馥之将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说了,又分析道:“于先生,老孟,那两位外乡商客,住的是丰豫邸舍。出得起那般价钱的客人,怎会在菜肴里放暗钩讹钱,更不会选了大损身子骨的笨法子、还偏要在半日后跑到俺的小饭铺来发作吧?他二人在明月楼当场演一出苦肉计,岂不简单?”
  于德利和孟掌柜的面上,方才那种带着浅浅疑惑的矜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意识到问题棘手的抿嘴蹙眉。
  他二人,都是生于开封,长于开封,市场嗅觉与信息获取能力又都堪称敏锐,因而虽从事饭食行业,对城中的客栈情形也绝不陌生。
  春明坊至东水门一带的客栈,与北边靠近皇城地界的邸馆不同,鲜少接待来京应试举子的“状元店”、“高升店”而以接待普通游客为主。
  但其中又有区别。
  沈馥之所说的丰豫客栈,行话叫“邸店“,属于选址闹中取静、内里精致奢华的类型。这种邸店实际的主人,往往是朝中三品以上大臣本人或者其近亲。须知有宋一代,朝廷命官同时下海做生意,并不受禁止,买卖做得大的,甚至连官家都羡慕几分。
  譬如丰豫邸店,最寻常的客房,没有百、一贯上下,也是拿不下来的。
  坊间都传,丰豫邸舍,是蔡京蔡尚书开的。
  住着丰豫来讹一个中等酒楼的钱,说不通啊。
  事实上,当沈馥之描述了那两位客人的穿着样貌和所点菜式后,孟掌柜已经回忆起来,今日午未时分,明月楼确实接待过他们。
  明月楼的软羊饭当然不算便宜,时令菜炙野蕈的价钱,更是比羊饭还贵些,两位客人却施施然就点了,吃相也算斯。结账后,二人还特地唤过孟掌柜来,咨询雇船游汴河的相关事宜。
  多年主仆,明月楼的店主于德利,立时就从孟掌柜的神色中读到了答案。
  “可是,就算那二位客官不是讹钱的歹人,就算他们确实在我明月楼用过饭食,又怎知他们进你饭铺前,没有吃过旁的菓子点心之类?”
  于德利直率地辩解道。
  不过,他的语气没有丝毫不悦甚至抵赖的意味,而更像是与沈馥之严肃地讨论自己清白的可能性。
  这种态度本身,除了显示出对沈馥之的尊重外,更体现了一名生意人的正常反应。没有哪个拥有精明底色的生意人,会愿意莫名其妙地背锅。
  同样是生意人的沈馥之,当然理解同行的心思。
  沈馥之道:“倘使进了旁的腐坏吃食,要么呕要么拉,这神志不清如见幻象的模样,俺家欢姐儿说,就是吃了毒蕈子才有的,况且”
  “那若是,他们又在别处吃了蕈子呢?”
  孟掌柜忍不住插嘴道。
  “老孟!”
  于德利沉着嗓子制止了他。
  客人又不是兔子,整天吃菌子?
  “沈二嫂,老孟他也是,他也是跟着我做了十来年,第一次遇上这屉子事,有些气急了。”
  于德利又转向孟掌柜道:“二嫂自是在探问中,已经识过人断过事,帮咱们弄明白原委了。对方若是另有扯谎隐瞒,以二嫂的道行,会瞧不出来?”
  孟掌柜面上一僵,难免有些不大好看。
  但他毕竟是个明白人,那沈馥之,若真是那种利用糊涂客人来报先前几坛酒水之怨的性子,她这妇人,也就不会靠一己之力在东水门将小买卖做得这般稳当了。
  接下来,更教于、孟两位男子佩服的是,沈馥之并未蠢呵呵地再多问一句明月楼的菌子,而是直接交待了自己的建议老孟尽快去趟邸舍,趁着客人脱险后还小有庆幸、火气儿来不及窜上的时候,将客人安抚了。
  “于先生,孟掌柜,万幸,人没大碍。那么,此事在俺沈二看来,不管落在哪家头上,均是可大可小。俺与甥女,没旁的靠山,今后亦是靠着东水门的饭食买卖为生的,怎会如奸邪小人般,忙不迭地怂恿客人去举告,巴巴儿地盼着此事闹大了去、教官府行会来纠察?食客吃顿饭食,竟要丢了性命,此事传出去,吾等与明月楼比邻而居的同行们,岂非一损俱损?二位尽快了结了此事,也不枉我方才好一番折腾,又是关铺子救人,又须防着外头看热闹的闲汉们打听。”
  沈馥之一番言语,且不说于德利和孟掌柜,一旁跟来的姚欢早已暗自喝了几声彩儿。
  古往今来,官场、商场、情场,有些道理是一样的,一味提倡丛林法则、利益挂帅,简直愚蠢至极。
  都道同行是冤家,姚欢前世里,见过不少将这句话实践得兢兢业业的人,在不同公司之间,也在同一公司的不同部门间。
  但凡存在竞争关系的地方,倘使人心坏了、恶了、臭了,良性竞争就会变成恶意斗法,互相设套、滥用举报、钓鱼式陷害、发泄式污蔑,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弄得两败俱伤,吓跑了客人,做烂了市场。
  又比如她穿越来的这个时代,最终不也是被与上述情形类似的、越来越没有理智和底线的党争内耗,弄得走向灭亡吗?“现代的拂晓时刻”终究沦为“汴京沦陷后的靖康之耻”
  多么可惜到令人心痛啊!
  而沈馥之爽脆又诚恳的一番话,也迅速地推动着于德利这样的老江湖,对突发事件作出应对。
  “有道理,老孟,赶紧照沈二嫂的法子去做,把客人的毛给撸顺喽,不然市司来找麻烦,要么吃板子,要么破更大的财。”
  又试探地加了一句:“二嫂,可否劳烦你引着老孟?”
  沈馥之摆手,笑言道:“于先生也是急糊涂了?老孟做事何其地道,自然是孟掌柜独自走一趟更合适,俺和甥女,不过就是赶紧来报个信,过去掺和你家这档子事作甚。那两位男客,俺家的婢子不方便陪着,俺拜托了出诊路过的郎中朋友,带俺伙计阿四,送他们回邸店的。阿四现在,应是伺候着那位客人,老孟过去寻阿四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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