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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60节

  她上辈子喜欢古筝,而古筝艺术家里,她偏爱看男性弹奏。大师级的男性古筝演奏家,手指的灵活度绝不逊于女士,小关节的抓弦力度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曾纬这手竹筅点茶起沫的表演,亦是如此。巧劲、力量并存,气势、优雅兼具,太抓人了!
  顷刻间,那建盏里,已泛起厚厚的一层浅黄茶沫。
  一旁的邵清,亦在凝神观看,看到打出的茶沫并非白雪乳花一般时,他还略有些诧异。
  这曾家公子,方才执意留自己饮一盏茶,言语间颇有自傲之气,显是对他自己的斗茶功夫十分自信,怎地打出来的是这个颜色的浮沫?而他好像还甚为满意似的。
  北宋茶艺门外汉的姚欢,以为茶打出了沫沫,点茶总算大功告成了吧,遂将第二只建盏也推到了曾纬面前。
  曾纬却抬头盯着她,眼眸深深,嗓如磁震:“莫急,还没完呢。”
  他的声音这般温柔动人,说得姚欢心里一惊,手上一滞。
  自然,也说得被迫吃瓜的邵先生……胸口一紧。
  曾纬放下竹筅,又捻起那根细细的竹条,在尖端浸了些清水,往茶沫上试蘸几次,便以竹为笔,以沫为纸,手势纯熟自信地作起画来。
  竹尖的清水,如点化的神机,轻巧落下时,浅黄茶末被溶解,底下的雪白茶沫泛了上来,成为了画中各样景物的轮廓。
  金庭玉阶,雕镂阑干,隐隐约约。中天明月,院中秀树,分分明明。
  沫上一览秋夜微凉胜水,盏里尽现月影清疏如梦。
  曾纬收势后,将竹笔倒过来,用其干燥的一端,去白瓷盆里挑了一撮干桂花,对着建盏松松一抖,桂花便落在了那树冠上。
  曾纬的嘴角,终于露出赋得佳作般的朗然笑意,小心地捧起茶盏,放到姚欢面前。
  “欢儿可还记得,王驸马府上那次西园雅集,李校书的小女李清照,作了一首《桂花词》连晏公都惊叹,余词皆废?四叔最喜欢的是其中的两句: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今日便打一回茶百戏,将这两句,画出来试试。”
  姚欢上辈子既然喜欢历史,风俗史或器物史,自然也会涉猎些,知道宋人在茶沫上作画的茶百戏。
  原来曾纬今日,不是简单的点茶,而是点茶后还作了茶百戏。
  姚欢穿来后,大部分时间还是与饭菜打交道,何曾真的见过如此出神入化的茶百戏。
  她满脸大写的“乖乖这功夫好厉害”一时之间对着这碗比咖啡拉花牛得多的大宋茶画,不知道是继续欣赏好呢,还是端起来喝。
  正犹豫间,那幅意境深幽的画,竟如浪潮溃退似地,淡了、塌了、不见了,只留下颜色深浅交融的一堆泡沫,和上面的十几粒金灿灿的桂花。
  姚欢惊呼道:“啊……画这么快……这画,留不住的么?”
  却听一旁传来邵清心平气和的声音:“既见过美好,何必再求结果。丹青已逝,而茶意仍浓,正合欣然品之。”
  曾纬原本还想说叨几句什么佐料都不加的干桂花的自然清雅,以影射糖渍桂花的格局不高,蓦地听到邵清品评茶画消失的画,顿时辩才滞塞。
  既见过美好,何必再求结果。
  说得出这番境界的人,在他面前显摆茶饼昂贵,提点与欢儿曾有过的经历,乃至揶揄糖桂花过于匠气,难道,就真的让他,落于下风了吗?
  第108章 贞妇再嫁,何耻之有?
  桂月的水边,向晚时分最是宜人。
  斜阳暖,风未寒,河中百舸欢闹游弋,岸上万民熙攘往来。
  如果需要御用文人夸赞盛世,或者需要向外邦来贺的使节炫示富庶,那么,这个时候的汴河畔,其实比皇城的宣德楼上,更适合作为颂圣的舞台。
  邵清揣着《梦溪笔谈》沿着汴河,缓缓地往抚顺坊的家中走。
  他算了算,今年,是自己来到开封城的第八年了。
  因那个在第七年时闯进心里的女子,邵清在知晓她的闺名后,就成了苏轼苏学士的拥趸。
  他当然知道坊间所传苏学士的轶事。有一次,苏学士问门下一个善唱歌的人:“我的词比柳郎中(柳永)的词,如何?”
  那善歌者回道:“柳郎中的词呀,须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拿着红牙板,唱着杨柳岸晓风残月。而学士你的词呢,顶好是关西大汉拿着铁板,唱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但邵清,越是深研苏学士的词,越觉得,轶事终究只是轶事,此类只言片语的轶事,岂能道尽苏学士词的精髓。
  时人皆云,苏学士的词不能歌之,其实哪里是学士只效古风,分明是他的词心如诗性一般洒逸,他绝不愿以零落剪裁去迁就当世的声律啊!
  对学士的词与诗,读过“十年生死两茫茫”读过“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读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读过“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甚至哪怕读过那些写给官妓们的小令后,邵清,便绝不仅仅因为那句“人间有味是清欢”而倾慕于苏学士。
  大节极为可观,心性极为潇洒,才思极为清隽,气骨有之,华彩有之,深情亦有之。
  文章固已妙天下,人格更非那些老于官场、以善于揣摩圣意的宿宦能比。
  而词,这种最少表达政治见解色彩的文体,这种高处出神天外、平处临镜凝思、即使低微处亦有趣致的文体,这种男子与女子皆能寻到共鸣之处的文体,苏学士写了那么多首,当真是恩泽凡夫俗子的心脑呐……
  这个秋日里,邵先生与姚、曾二人道别,从青江坊那朱扉小院里出来,在汴河畔的榆荫下独坐半日,将苏学士的许多首词,都和了清秋的韶光,默念一遍。
  他释怀不少。
  曾四郎与姚欢,他们是彼此倾慕而尚未一往情深,还是男子有意而女子无心,或者是女子怯于守节身份勉力回避……邵清觉得,自己暂时,不会像好斗的小公鸡那样,去参研分析。
  他更没有计划,让曾府那个线人,去打探此事。
  线人,暗桩,只是用来做公事的。
  对姚欢,他曾贸然地去寻官媒娘子,或叫属下见了他的心思,邵清已经有些后悔了。
  他希望,自己这样身世的人,这样说不好归属于大宋还是北辽的人,这样虽绝不会哀哀戚戚但常常觉得如坐荒城的人,心里至少有一块桃花源,是只给自己每每想起就会觉得甜如桂花酿的人。
  情这回事,勉强不得。
  她视我如兄如友,总好过如陌路。
  苏学士有词云:“璧月琼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来岁与谁看。”
  既然未来无法预料,默默关注她、努力接近她,终究还是要看命里是否有缘无份。
  只望她能平安顺心。
  她愿意为阵亡的夫婿守节,她渴慕曾四郎那样的翩翩公子,都不是错。
  她立誓守节时,无人应强迫她改志。
  她另觅心路时,亦不应有人说三道四。
  即使这番变化来得突兀,又怎知不是因为,姚娘子她,得了月老垂怜呢?
  这人世间,兵戈战乱,党争倾轧,贫病冻馁,芸芸众生已经够苦,为何还要彼此再设藩篱,为何还要恨不得用杀人不见血的刀子,捅得对方悲极而绝望。
  邵清来到开封后,对南人生活中的许多,都觉得美好,唯独不能接受正时兴起来的女子裹足风潮。
  他厌恶莫名其妙的审美癖好和道德标准,对于女子的束缚,甚至折磨。
  此刻,想到姚欢倘使真的与那曾四郎要做眷属、不得不面对世人的品评甚至攻讦,邵清不免感慨,若她是在北辽,或许境遇能不一样些。
  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后晋石敬瑭借助契丹人的力量灭后唐时,当辽军占领洛阳城后,当年才十九岁的辽世宗耶律阮,遇到了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后唐宫中女官甄氏,就不顾彼此身份的天渊之别,纳为王妃,更在其后册立其为辽国皇后。这也是辽国唯一一位汉人皇后。
  又比如辽国最著名的一位萧氏皇后——萧燕燕,在辽景宗耶律贤去世后,萧燕燕与汉臣、南院枢密使韩德让通好,对韩德让说“幼主当国,亦汝子也”韩德让这个汉人,就不仅成为了辽国历任燕王中唯一的一个南人,而且还成了太上皇。
  据说,大宋使节来到辽国,看到辽国的太后与大臣同乘一车,而年幼的小皇帝自己独乘一车时,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了……
  如果说萧太后再嫁韩德让,还具有一定的政治婚姻的考虑,那么她的姐姐,则首开大辽贵族女子直接与男隶通婚的先河。
  萧太后的姐姐,原本嫁给了耶律皇室中的齐王。齐王死后,寡居的齐王妃,在观看阅兵式时,喜欢上一个叫“达拉阿钵”的奴隶,并未仅仅与他斯通,而是请求妹妹萧太后,准她与这位男隶结成夫妇。
  是结成夫妇,不是养作男宠。
  “有嫁必有娶,愿娶必准嫁,妇人再嫁,何耻之有,男子娶寡,不必论非。”
  邵清记得,自己少年时,那位也出自辽国贵族、被人尊称为萧林牙的养父,就时常对自己说起上面那番言论。
  那时候,尚未情窦初开的邵清,对于养父的话的理解,仅能停留在“他是个心善之人、他对母亲真好”上。
  如今,当少年心性已经成熟,当邵清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再来审视时间情事时,他更深刻地明白了养父那句话的力量。
  女娲造人,人分男女。
  倘使男子当权的世界里,女子过得处处受压、苦不堪言,男子们就真的开心吗?世界就真能达至福祉的彼岸吗?
  邵清在秋雁声声里,迈上虹桥。
  他是真的希望,姚欢,能有她想要的将来。
  第109章 穿帮的香水
  摇摇晃晃的骡车里,曾纬板着面孔。
  姚欢入宫前一晚,他自以为分寸拿捏得甚为到位的表白,是否如一粒石子投入静湖,能惊醒她的心,达到涟漪初期的效果?
  他并不打算真像自己表现出的那样,对于男女之情能做到随缘。
  他甚至不打算徐徐图之。
  他要快些知道来自对方的心路进展。
  高俅那小子果然机灵,遵了驸马王诜之命又去陪遂宁郡王踢场球,甫一结束,就巴巴地过来,道是姚娘子出宫啦。
  曾纬仰着出门办事的晴荷作幌子,顺风顺水地进得青江坊。
  没想到,该在的在,不该在的也在。
  想象中,循序渐进的缱绻暗渡,浅尝辄止的撩拨,虽只是见面却意味深长的私会,凡此种种可能出现的欢愉,今日都给那邵先生搅了。
  关键是,这完全不同于蹴鞠,曾纬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赢了还是输了,究竟是得意还是落寞。
  即便姚欢见到他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明确表达出的惊喜,亦不能涤荡他的郁闷。
  曾纬猛然意识到,他动心到渴慕的女子,并非真的能被裹在一件熏了香的褙子里、只能由他阅览。
  只要她一日没有冠以他的姓氏,她的身边,就有可能经过各种男子。
  今天是邵清,明天也许是王清、李清……
  可是,她是个守着名节的妇人啊,他堂堂曾枢相的爱子,怎么才能立时三刻地、光明正大地获得她。
  哪怕做个曾府的妾,也难。
  曾纬这一路,心魔炽烈的一瞬,甚至觉得,姚欢何苦当时想不开去撞柱子。
  如果那日稀里糊涂地进了曾家拜堂,住在曾家的院子里,守着自己那对女子浑无兴趣的侄儿,后头发生什么李代桃僵的事,外人哪里知道。
  如今倒好,她一撞成名,连官家和太后都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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