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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42节

  曾纬眼中继续充盈了打趣之意:“你那么急着想同我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
  第二次了!
  这种“怎地,你难道是怎样怎样”的下论断的句式,颇教女子反感。
  女子分明只是在如常地坚持自己的体面,或者只是在关切地询问男子的处境,男子却并不懂怀着持重之心接收信息,仍循着自己的爽感或者控制欲,把女子当琵琶弦似地拨来拨去。
  姚欢方才去为小汝舟探看新私塾时、和四郎并肩的几丝柔情,倏地又不知飘向何处了。
  曾纬见对面这一个,沉下来的面色,现出比“着恼”二字更复杂的意味来,心中也知,如今的欢儿,按照张尚仪的说法,又多了一箩筐行走江湖的经验,已不同往日那般好哄了。
  曾纬于是收了嘻谑之情,叹口气,道是直言:“欢儿,这两个月,我与父亲彻底闹翻了。”
  姚欢事先有姨父的“情报”约略知晓曾纬搬出来住,今日也正是想问个究竟,遂抬起头望着他,等他的下文。
  曾纬却道:“我们去一个地方,我与你细说。”
  ……
  这处院落,隐于城北靠近亲王宅邸的一条小巷中。这个气候舒怡的斜阳晚照时分,开封城多少街坊里正熙来攘往热闹得紧,此地却安静得很,莫说行人车马,便是望向两侧庐舍,都没见几支烟囱冒气儿的。
  但巷子只是清宁,并不荒凉。
  姚欢跟着曾纬在巷口下了马车,一路走来,觑到那些宅院门口,就算小小的石墩子,都被打理得干净光滑,院墙上的瓦,也是形廓整齐、铺叠有度。
  “到了,此处便是舅舅在京中的宅子,襄园。”
  曾纬一边说着一边叩铜环,来开门的,果然是魏夫人的贴身婢子。
  曾纬侧头向姚欢低语:“我没骗你吧?母亲在里头等着我们。”
  言罢,见二人已然进到院中,身后婢子亦将门关了,曾纬毫不犹豫地执起姚欢的手。
  姚欢没有抗拒,算是态度上的缓和。
  方才,曾纬说母亲魏夫人想见她,她的确因怀疑而保持着警惕的姿态。
  正厅中端坐的魏夫人,仍是钗环琳琅、衣着富丽的模样,只面容较之从前憔悴不少。
  见儿子牵着姚欢进来,这位慈母眼里搀着些恍惚的忧色,才褪去几分。
  “欢儿,四郎的舅舅,因故不得入科场,但颇善诗赋文章,又擅辩论词锋,与京中名士相交甚多。尝有世家出十贯求他写一个字,出百贯求他一篇文章。我这个弟弟,挣起润笔来,可不比京中五品官的俸禄少。这宅子,便是他几年前买下的,因我们是襄阳魏氏,他就起了个襄园的名字。”
  曾纬耳听母亲这般美化舅舅魏泰,心中却是嗤笑,什么文章锦绣、一字千金的,京中那些出钱买字买文的,还不是看在舅舅的亲姐夫是朝臣、亲姐姐是词坛名宿的面子上。舅舅被禁止科考入仕的原因,乃是当年骄横跋扈、于府院里几乎殴打考官致死,母亲怎地不说。
  不过,他很快便捺下了自己这份鄙夷。
  他曾纬与舅舅比,自是多才多谋又性子沉稳,只是目下,自己于男女之事上能称心遂意,也得靠舅舅这宅子。
  那一头,姚欢还在揣度魏夫人唤她来这宅子里要说何事,魏夫人已命人往屏风后的小间里布置晚膳。
  “欢儿,这是四郎白日里亲自剔的鸡脚,嘱咐晴荷依了你的法子,用咸齑煨了两个时辰。我虽素来爱庖厨,他也随我学了几回招式,但真想不到,他一个男子,能耐下心来将鸡脚的细骨剔得这般干净。
  “你再看这道冷陶。四郎说他头一回吃你做的菜,是在王驸马的西园。那回你引了唐人的诗,在烧肉里添了萱草花,说这花又叫忘忧齑,有子女向长辈尽孝之意。今日我招呼你们陪着吃顿饭,他便想到这忘忧齑。又知你喜欢食冷淘,他竟是自创了一道新奇的,乃用黄蕈炸出蕈油,又将蕨菜、萱草花切末子拿西瓜豆酱腌渍了,拌于冷淘中,再灼以蕈油,你快尝尝,清香入味得很。”
  魏夫人放下平日里仪态矜持的架子,竟是絮絮叨叨个不停,仿如官媒娘子般健谈。
  翻来覆去不过是一个意思——姚娘子,我儿真是将你放在了他的心尖上。
  姚欢吃了几筷子冷淘,不得不说,曾纬用野山菌子炸出油来拌的面,的确比后世普通的葱油拌面精彩许多。
  西瓜豆酱也是点睛之笔,媲美武汉热干面里的现调萝卜丁油醋芝麻酱。
  不过,口中美味是口中美味,姚欢心里的疑云也一点点翻上来。
  魏夫人的表现,可不像一个丈夫与儿子闹得家门不宁的嫡夫人的样子。
  有种故作岁月静好的味道。
  不是说有话要与我讲么?
  姚欢暗自揣测,那一头,魏夫人夸完了儿子,说完了桌上的菜,则又讲了一回各种花果糕饼和齑酱的制法。
  她毕竟是长辈,如此兴致勃勃谈美食,姚欢怎好突兀地问及四郎与父亲失和到何种地步的事,只得老实听着。
  吃了小半个时辰的晚膳,廊下映入的最后一缕夕晖亦暗淡了,晴荷与魏夫人的那个贴身小婢子,进来点上灯烛。
  姚欢感到,灯影中的晴荷,似乎投了一簇异样的目光过来,她待要去追及这目光,晴荷却又低头退到一边。
  “四郎,我吃盏茶消消食,你带欢儿去转转,给她看看你备下的惊喜。”
  魏夫人柔声道。
  姚欢不及细思什么“惊喜”曾纬已起身过来,又执起她的手。
  第251章 用强
  魏夫人不提曾府风云。
  四郎虽有母亲在场,却对心爱女子不避亲昵。
  渐渐四合的暮色。
  上述种种,已然令姚欢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想告辞回去了。
  踱到院中,四郎却好像看出她的心思一般,将她的手掌攥得更紧,口里哄道:“母亲在,我还能吃了你不成?母亲嘱我给你看的惊喜,可不止一处。走,随我来。”
  姚欢到底做不出当场怫然的举动,只得由他牵着穿过回廊。
  这襄园,竟比苏颂这位致仕相公的京中宅邸还大。
  苏颂性子淡泊简朴,宅院庐舍皆不做精雕细琢的粉饰,槐树下、菊圃间,堆的都是些老爷子毕生爱研究的竹木机关之类。
  而魏泰的这处襄园,即使眼下隐于暗夜中,姚欢依然能辨出,有亭台池沼,画屏栏杆,绕过一处影影绰绰的高大假山时,阵阵沁人心脾的桂香袭来。
  姚欢回头看了一眼,桂树与假山之间,一丛丛披着月光的芙蓉花,丰盈肥大,显是精心栽种打理的。
  姚欢探寻地问道:“魏舅舅,如今不住在这宅院里?”
  曾纬道:“舅舅看似如魏晋文士般行事不羁、放浪形骸,其实像你一样,很懂经商之道。方才母亲说他靠润笔买下这宅院,呵呵,其实何止这一处。舅舅还喜欢假托旁人之名写书,几年前他假托梅尧臣之名写了本《碧云騢》专揭范仲淹、文彦博这些贤臣的短处,用词辛辣,雕版又是他的书法写就,印出来后,引得书坊纷纷求定。只这一桩买卖,舅舅少说也得了京城书坊两千贯分润,换得御街西面的一栋宅子。如今他住在那边。”
  啊?这……
  姚欢不由感到一阵厌恶。
  后世里,靠着毒舌,甚至靠揭人隐私,挣得盆满钵满的,亦大有人在。
  但如魏夫人这弟弟一般,钱捞自己兜里、嚼舌头的屎盆子扣别人头上的,当真不多见。
  这种伪托谁谁谁之名、吃死人福利的做法,太不上路了!
  梅尧臣的后人不跳出来揍他一顿吗?
  姚欢一时之间,更没胃口在这什么襄园里待下去。
  曾纬却已拉着她进到庭院深处。
  眼前赫然一间灯烛荧亮的花厅,迎面墙上,一幅巨型山水图。
  曾纬指着那画:“欢儿,此乃官家特意命人从翰林院选出,郭熙的《双松水阁图》”
  郭熙是有宋一代山水画大家,其“卷云皴”的笔法,十分适合表现北方山水那种大开大合、雄浑磅礴的气势。
  姚欢乍见如此顶级的艺术大作,确实瞬间有种被震慑的感觉。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淡淡问道:“这位画师,十分有名罢?”
  曾纬盯着那幅画,神色陶醉道:“那是自然。当年神宗帝在位,从内廷的学士院,到外朝的两省公衙,显要位置,挂的都是他的画作。”
  “官家为何将这画送给你?”
  “送还不至于,官家只是知我爱画,借我品鉴三月。要还回去的。不过,将来哪一日,官家或许真会赏我一幅。”
  姚欢的目光从画上落下来,转而投向曾纬。
  她看清了。
  她看清了男子眼中的陶醉之色,与其说是对于名家画作的欣赏,更不如说,是对自己未来深沐皇恩的憧憬。
  “官家此举,是嘉赏你那篇殿试策论合了他开疆拓土、绍述先皇的心意?”
  曾纬品咂出了姚欢的口气越发冷了下去,忙道:“你还在恼恨官家给你挂上的那块牌坊吧?今日我恰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官家已从内廷学士院直接诏命吏部,转我去台谏任职。就算父亲出面,也休想遣我去地方为官。”
  他倏地向姚欢俯身过去,离她更近了些,笑吟吟道:“我就在京中,与你一起。你高兴吗?还恨官家吗?”
  姚欢往后缩了缩:“你立了什么新功,官家如此厚待你?”
  曾纬面露得色:“我也不用瞒你,其实不必瞒任何人,左右这几日,消息便会出来了。我向官家上了内廷劄子,当年亲耳听到宰相王珪,与宣仁太后有欲谋废立、置官家于险境的悖逆行径。”
  姚欢愕然。
  又是“宣仁之诬”
  曾纬怎么会卷入?
  宣仁之诬是北宋哲宗时一桩震动朝堂好几年、乃至掀起弘文馆狱的大案。
  倘使枢密院使曾布的儿子提供了这样关键的证词,后世史料中怎会没有只言片语?
  姚欢肃然问道:“王相公不是在官家刚刚登基时,就故去了吗?那年,你应该只十三四岁吧,怎地会听到这样的话?”
  曾纬被她的目光灼得有些心虚,刚想避开与她对视,忽又觉得,若连欢儿也不敢骗,还如何抵得住朝堂上下、包括亲爹的质问。
  曾纬遂幽幽叹口气,将自己在张尚仪启发下所编的那套证词,与姚欢说了一遍。
  姚欢紧拧眉头。
  难道曾纬说的,才是真相?
  她真的无法立时判断。
  她还想问一句“兹事体大,你当年听了,怎地不对枢相说”曾纬却已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又迅速地将她转了个向,指着东墙边一溜物什。
  “欢儿你看,我从表兄王斿那里,讨来最近一次纲运胡豆的尖货,藏在这里。还有新打的烘豆机。你若住在此处,还要什么玩的或者用的,说与我知就好。”
  什么意思?
  姚欢肩头一颤,仿佛箍住自己的,不是多情男子的臂膀,而是会烫破皮肤的火钳。
  她挣脱了曾纬,转过头正色道:“什么叫‘你若住在此处’?我为何要住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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