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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59节

  毕竟,在自己的地盘上揍异族敌人中的落水狗,这样的事,鸿儒与白丁都爱,壮丁与妇孺皆宜。
  献俘和游街一样,囚徒是活人,才有意义。
  朝廷必须保证他们在元日前不要变成尸体,才能襄助青年天子届时登临宣德楼后主持的盛事。
  被俘的西夏“擒生军”将领中,有个叫李寻欢的,出身李元昊的直系皇族。
  西夏立国后,李元昊为了淡化唐、宋两个中原王朝加在党项人身上的化烙印,规定直系皇族恢复“嵬名”的姓氏,少用、甚至不用汉人政权从前赐给他们的姓“李”
  但李寻欢并不愿意被称作“嵬名寻欢”
  他认为,自己姓李,党项人姓李,与唐朝赐姓没有关系。他坚信,自己的家族,本来就姓李,是大汉时“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的后代。
  李陵率军力战匈奴而不敌、被俘,后又被其他汉将诬告投降而蒙冤,身在长安的妻儿老母皆被武帝处死。李陵只得留在匈奴人的领地里,娶了匈奴单于的妹妹,被封了个小王,一代代地繁衍下去。
  “名将之后”“以少战多”“英雄末路”这样的形象,总是令尚武的军人怀有迷之崇拜。
  李寻欢身为西夏王族成员,不仅会带兵打仗,还爱好看书写字。他崇拜李陵,渐渐地,便也对中原的化好奇。
  在当今之世,即使宋辽两国和平百年,大宋朝廷也是禁止宋书被销往辽国的,两国榷场中,从马匹粮米山珍皮货,到琴棋茶酒陶瓷器皿,琳琅满目,独独不可能有书籍。
  西夏境内更是看不到宋书。
  这个隆冬,李寻欢将军进到中原王朝辉煌华美的国都时,身为战败者的耻辱感,反倒没有一路行来那般强烈了。
  他的情绪被替换成了兴奋。
  他闻到了“禁书”的香味。
  从西水门到都亭驿,四五里的路程,他透过车窗,望见街道两旁至少十余家书坊。
  可惜无法跳下车去,一个猛子扎入书海,遨游一番。
  坐在李寻欢将军身边,充作通译的马庆,敏感地发现了这位党项贵族的异样目光。
  “李将军方才,看中了什么?可要小人去弄来?”
  进到都亭驿安顿下来后,马庆讨好地直言相问。
  李寻欢冷冷道:“说是驿站,实则如牢笼,门口那多宋军把守,你出得去么?”
  马庆指了指窗外院中正与驿丞说话的邵清:“将军可看到那位一路随军东来的宋人医官?小人被俘后,蒙他施救,亦帮他做些晒药碾药的活计,与他算得攀上几分交情。今日听闻,大宋朝廷命他值诊都亭驿。小的或许能央他想想办法。”
  李寻欢眯眼打望了,道:“喔,本将看他,衣衫粗旧,好像薪俸不高呐。”
  马庆附和:“他并非得了官阶之人,能有几个钱。”
  李寻欢点点头。
  李寻欢与宋军交战时,是被环庆经略使章捷亲自俘获的,章捷特别下了军令,对西夏将领帐中的财物不得分抢,因而李寻欢的两个牙卒,一路所护的金银财宝,悉数也进了开封都亭驿。
  李寻欢唤牙卒翻出一锭扁扁的马蹄金,给马庆,爽快道:“你去行些方便给他,设法去街上买些宋人的官刻书来,剩下的钱,你二人分了。”
  “将军,他那医箱里一次装不得几本,将军先要哪些?”
  李寻欢斟酌道:“宋英宗帝曾赐我国九经,我在御书院见过,乃宋廷国子监所刻,柳体字,当真惊为天书,美不可言。你此一回,也须记得,去买国子监的刻本。以史为鉴,可以兴国,本将要一本新唐书,一本新五代史,皆为欧阳修等宋臣修撰。”
  马庆做出恭谨铭记之情,似有些吃力地听罢,略作难色道:“将军,小人通汉话,却不识汉字,若多问几句又怕教人看出来。还须由那郎中带着寻店、寻书,只怕要去得久一些。”
  李寻欢道:“无妨,你先与那郎中暗暗说定后,知会我,我来提个由头给驿丞。”
  雪后初晴。
  马庆戴着蕉扇革帽,遮了半边面孔,与裹着风袍的邵清,行在开封城大街上。
  今日是腊八节。
  马庆望着店铺琳琅、街市繁华的景象,心头未免又涌上凄苦:“倘使换一辈子,我或许命会好些,此刻正与欢儿,光明正大地走在开封城的大街上,悠然地采办米面肉蔬,准备欢欢喜喜地过个年。”
  现在,邵清已经知晓马庆的真名:贺咏。
  邵清沉默着走了一阵,方带上商量的口吻与贺咏道:“李将军是托辞买胡药熬饮子,驿丞才允你一道与我出来。这头一趟,不好耽搁太久,恐驿丞起疑。吾等今日先买几包胡药,再去寻一本国子监刻印的新五代史,便回去。如此,李将军和驿丞那里均可交待,后头再得个由头出来,便能久些,可往城东去见她。”
  贺咏点头。
  他感念邵清心思缜密又以诚相待,也觉自己挂着一副怅然愁容不太好,遂松了眉头道:“这李将军的名字,起得也是巧,寻欢,听着就是能助我出驿站的。”
  又道:“我过几日去与她相见,也好。有劳邵兄先与她,透些口风,莫教她见了我这副模样,骇怕。”
  邵清道:“好,我今日下了值,便去办。”
  二人买了药,邵清引贺咏拐进隔壁街坊。
  宋代刻书,有官刻本、民间刻本和私本三类。这崇盛世里,虽然朝廷并不禁止祠堂、寺院等民间刻本,也不禁止书坊和富贵人家的私刻本,但人们最爱收的,还是从中央各部院监到州府学院和各路使司的官刻本。
  其中,又以国子监刻本最为涉广泛、校对严谨、纸墨精良,更关键的是:便宜,好买,
  邵清在开封城住了八九年,对城中各处能买到国子监刻本的书坊了如指掌,今日特意带贺咏去一个小书坊。
  这书坊也当真大隐隐于市,左边是个卖主编笸箩的,右边是家卖参苓补糕、各色细果子的。门口略见些空处的地上,竟还摆了一排鸡鸭鹅鹌鹑的活禽摊头。
  腊八节,衙署休沐,百姓忙着晚膳的吃食,没什么人来逛书坊。
  书坊的主人是位面容清癯的老先生,见邵清与贺咏进来后,直接在书几上国子监的一排刻本里挑书,便从柜台后走出来,举止雅地作个揖道:“二位公子对刻本的书体可有讲究?”
  邵清正要问可有柳体的新五代史,书坊门外的禽摊上忽地传来一声连着一声凄厉地鸡叫。
  屋内三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个妇人来买鸡,摊主捉了只顶壮实的大公鸡给她看。
  书坊主人似有些尴尬,恐扰了买书人的雅兴,忙殷殷道:“颜回居陋巷而仍能勤于问道、秉节不亏,老夫这间小书坊,纵然门前车马喧闹、鸡鸣狗叫,吾等亦能心远地自偏嘛。”
  邵清谦和地笑笑:“无妨,无妨。”
  贺咏却似对二人的对话充耳不闻,只愣愣地看着那摊头前,对着大公鸡指指点点的妇人。
  第274章 救你出魔窟(上)
  “那是欢儿的继母,柳氏。”
  贺咏终于将目光收回来,压着嗓子对邵清道,声音很轻,但很肯定。
  摊头就在书坊门口,鸡鸭的毛色都看得分明,何况那么大个活人。
  那妇人,五官姣好但带了几分俗气的面貌,那寻常采买交际时亦忍不住流露的媚态,即使一晃五六年,贺咏仍辨出,就是柳氏。
  从庆州到开封,一路上,贺咏自然很多次向邵清问起姚欢这几年,在开封的处境。
  邵清只说了那些已经公开的信息被继母伙同恶媒嫁去曾府,河边触柱,曾布为免政敌借机作章、认了姚欢作干孙女儿,继母偷卖姚家宅子后与人私奔,姚欢凭着自己的勤勉和苏颂的帮助开起胡豆饮子馆
  邵清在边关大半年,并不知晓姚欢拒绝官家的“美意”后被赏了块牌坊的事,至于她与曾纬的缘分与进展,邵清想来,自己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应对贺咏说三道四,只能由姚欢亲自决定,是否告诉贺咏,以及,如何告诉。
  此刻,应酬完书坊主人、正低头翻书的邵清,蓦地听到贺咏此言,目光一变。
  “你在此,我去瞧瞧。”
  他知姚家官人是在庆州续的弦,当时贺咏应与这柳氏常常照面。目下贺咏虽面目全非,但仍须小心。
  邵清将手中的刻本书小心地捧起来,与主人彬彬有礼打个招呼道:“屋内稍暗,请容许在下携至门口,借着天光一观。”
  书坊主人自是客气地应允。
  邵清移步门边,背对着鸡鸭摊头。
  但听身后那妇人正与摊主讨价还价:“怎地要两只的价钱,你也忒黑心。”
  摊主一脸无奈:“哎,照着娘子的规矩,俺得杀两只鸡,一只取心,一只放血,怎地不要算两只的钱呢?”
  柳氏细着嗓子哼了一声,道:“我又不要鸡肉,你那两只鸡的身子,还能卖钱。”
  摊主想了想,道:“如此,那也只能卖出放血的那只。另一只,不放血、直接拿剪子剪开去心的鸡,肉腥得很,我做的都是街坊熟人的生意,怎好坑别个?”
  柳氏看看天色,掏出铜钱递给摊主,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就依一只半的价钱,快些动手吧,我急着要。”
  摊主接了钱,立即唤过自己的婆娘做帮手,一人负责一只鸡。
  摊主婆娘将其中一只按照寻常的杀法,揪去鸡冠下的细毛,一刀抹了脖子,咕咕咕放出热气腾腾的新鲜鸡血,倒入一个小小的皮囊中。
  另一只鸡的杀法却古怪,摊主竟是轻轻踩着鸡喙防止被啄,刀则从鸡胸处直接捅入,然后用刀背横过来、“喀”地撑开胸骨,伸手摘出还在跳动的鸡心,迅速扔进先头已经盛乐鸡血的皮囊。
  柳氏一把接过,也不嫌皮囊肮脏,直接揣进怀中,转身便走。
  邵清听到摊主动手杀鸡时,心中就有了计较,折身回来,一脸倾慕地向书坊主人道:“此书刻印甚是佳美,在下请一套回宅,有劳老丈拿油纸包了。”
  他付过书钱,贺咏跟在他身后出门时,恰好柳氏只剩了一个背影。
  邵清与摊主道:“你这两只杀好的鸡,卖不?”
  “卖,卖!”
  摊主很开心,这前后两位主顾,衔接得可真喜人。
  但他做生意确实实诚,只愿意卖给邵清那只抹脖子放过血的。
  邵清佯作奇道:“那这一只,怎地拔毛前不放血呀?”
  不待摊主回答,他婆娘已一脸参透玄机的鄙夷之情道:“咳,方才那娘子,保不准是个老鸨妈妈,定是要拿鸡心去给家中小的,作那冒充黄花闺女的事。”
  “呃此话怎讲?”
  邵清追问道。
  摊主婆娘打量他一眼,没想到这买书的翩翩公子,对自己所说的市井伎俩感兴趣。但买卖人总是心思极为明敏,她略略一忖,似明白过来。
  开封城这些看起来有头有脸的读书人呀,哪个得了闲暇不去秦楼楚馆逛的?有些还去暗场子。眼前这位年轻人,看着衣着有贫寒之气,莫不是会去勾栏?又怕被老鸨诓了,白白多付一笔梳拢之资,故而来请教防范之道。
  摊主婆娘遂凑上前去,带着神秘之色,轻声道:“这是媒娘子、稳婆和勾栏妈妈们都晓得的,活鸡莫要抹脖子放血,直接掏出活心来,那心包膜又牢又韧,里头一汪鸡血留得妥妥的。若还不放心,就放进另一囊新鲜鸡血中浸着,揣在人怀里捂着,起码能保好几个时辰。待用的时候,将鸡心捞出来拭干净包膜,交由姑娘姑娘放入……呃”
  这婆娘脸皮再老,说到此处亦不知怎地继续。她男人在边上拔着鸡毛,早已发了气恼,终于咕哝着斥道:“没羞没臊的,当街说这个!”
  婆娘本见着邵清是个斯俊逸的年轻后生,乐得有问必答、与他攀谈几句,但一涉及那贩夫走卒都羞于直陈的细节时,她也有些懊悔自己言语不端。
  她正下不来台,自己的汉子一句话呛过来,倒给了她反将一军的灵感。
  “你还晓得说我?方才那妇人将皮囊往她怀里塞时,你是不是看得津津有味?一对眼珠子都恨不得粘到她身上去。”
  摊主一面将拔了毛的鸡用麻绳扎了鸡脚,一面啐向自家婆娘:“你胡说个甚么!”
  婆娘一直身旁卖鹌鹑的老汉,冷笑:“我哪里胡说了,方才她扭搭扭搭地过来,还隔着老远,你就和老胡议论,道是隔壁丽园坊新搬来的漂亮妇人。”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邵清眼见着柳氏的身影消失在坊口,正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地追去,恰听到卖鸡的婆娘这句话,即刻将急切的心情又掩了下去,接过摊主的鸡,对捧着新五代史的贺咏示意:“贤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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