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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221节

  二月十二,花朝节的一大早,京城万户的房顶檐角,刚刚被朝阳这位高妙的画师涂了一层淡金色,姚欢和艺徒坊的师生们,已经坐着雇来的骡车,行到顺天门外,琼林苑前。
  这座由殿前司禁军专门值守、打理的皇家园林,入园的牙道,就比姚欢在南方州县看到的许多官道都要宽阔。
  道旁古松苍柏矗立,林木后隐约可见花果园地、亭台水榭。
  林间水畔,彩旗飘展,旗上书有“楼”、“轩”、“亭”、“庄”之类字样,多为在皇家或军中有裙带关系的商户所开的酒楼正店。
  琼林苑的东南角,最是堂皇华美之处。
  高耸的华觜岗上,数殿相连的琼楼玉宇,正当中的主楼名为“宝思阁”在榴红色阳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出金碧相射、宛如仙台的气象。
  嶙峋百态的假山造景周围,遍植山茶、茉莉、素馨、瑞香等花,都是从闽浙和广粤几路州府进献来的南方佳卉。
  一条铺设着五彩石子的长路,自岗下的水沼莲池间蜿蜒而过,通向岗上楼阁。
  巳中时分,依着礼部徐侍郎审核通过的方案,姚欢和艺徒坊师生们,将书、画、乐、算、工,五处摊头摆好时,今岁金榜题名的五百一十六名新科进士,正自北边的苑门鱼贯而入。
  宋代的进士服,皆为白衣襕袍,圆领前的一条黑色,直达袍角。
  姚欢站在华觜岗上的青竹前,向下望去,黑白相间的一大片,仿佛观赏到后世湿地公园里,无数仙鹤扑腾过来。
  只是,这些已荣幸地成为“天子门生”的儒家精英们,在悠游天地间的气度上,暂时,还及不上鸟。
  他们从目光到身姿,再到脚步,春风得意的昂扬里,仍带着几分初见世面的拘谨与怯意。
  看到头部阵营的那十几个进士,像走红毯一样,终于顺利走完那条彩石路,快要来到宝思阁前时,姚欢赶紧将目光投向礼部派来主持琼林宴的礼部司郑员外郎。
  这郑员外郎,从前当过国子监的监丞,当初姚欢买下太学的多余粮米去赈灾,就是他批准的。
  郑员外郎眼见着几年间,太学学正蔡荧文的这个外甥女,也不见得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淑媛,怎么着就像耍开鱼龙舞一般,越混越有模样了,未免不敢再小觑了她。
  此番又因徐侍郎交待过,郑员外郎对姚欢更是平易和气,笑着冲她点点头。
  姚欢得了郑员外郎的指令,回身向艺徒坊的师生们做个手势。
  丝竹乐部的美妙旋律,先响了起来。
  这是徐好好与李师师,特意为技艺尚浅的徒弟们写的曲子,简单,但不失优美的旋律线。
  大宋的文士们,诗词工夫是标配,既擅填词,必定对音韵也有三四分造诣。
  刚刚爬上山头来的新科进士们,凝神一听这欢迎他们的曲调,就露出赞叹之意。
  有大雅之乐的平和淡泊,却无沉重苍凉的凄怆。
  有教坊之乐的明秀圆润,却无靡丽挑诱的浮冶。
  再看那些小小年纪的演奏者,虽都是小娘子,却头戴软罗幞头,身着带着淡淡青调的月白色襕袍,如一片不夺桃李艳、不争烟霞光的空谷幽兰。
  摒弃浓妆华服、珠翠满髻的打扮,对外传递着不愿以色惑人的讯息,唯存弦歌雅意、请君细品的诚挚。
  但真正令越聚越多的各位进士们,放下局促拘谨之态、兴致勃勃参与的,是宝思阁前空地上的其他几处摊头。
  正在抄经的艺徒坊学生们,笔法稳健秀丽。
  见到进士们探看,抄经者彬彬有礼地请他们赐诗。现场记录下来后,每积攒二十页,学生们便以当下流行的“蝴蝶装”的方式,折页对其,以褚树汁、白芨末等调成的浆糊,封装成册,恭恭敬敬地献去礼部官员处。
  又有在画板上飞笔白描的小娘子,片刻工夫,就将眼前扎堆寒暄的进士们,画了下来,寥寥数笔,姿态尽出,那些好奇的模特们凑过来一瞧,便认出了谁是谁,露出开怀的笑容。
  再有推演历法的,讨论某年日食或者月食的具体时间;用界尺和圆规画出图形,邀请进士们依着所授的“方田”知识,计算面积的;拼搭各种小木作,向众人展示,如何在屋顶的斗槽板和檐角之间以木条拉住那些漂亮的斗拱。
  至于缂丝机,虽然搬不过来,但沈子蕃与高徒们,月初就织好了五六十幅黄栌色的小帧。这些纯素色的缂丝作品,主要是替代写书法的绢或纸。
  马蹄声急,果然有身着灰色绫锦、头戴纱冠的高阶内侍,纵马而来,将官家亲笔题写的贺诗传到现场。
  群英自要作诗回应,就像朝臣不管是升官还是被贬,领了圣旨后,都须上表谢恩。
  包括状元李崟在内的几位殿试高第者,提笔在姚欢命学生们送来的缂丝小帧上一试,便发现,哎哟,纵然自己的书法向来漂亮,今日写在这黄栌细锦上,却好像更漂亮了些。
  纸洇墨太甚,绢则过于光滑,恰是这缂丝,最大限度地表现出落笔者的精湛书艺。
  虽然,在缂丝上题诗,太奢侈了些。但既然是要交由中贵人送回官家御前的应制诗,载体的卓绝,倒更显出“谢恩”的仪式感了。
  如此,一面承恩天家御赐,一面带着游园般的心情观赏礼乐、书数、工技等各项巧艺,进士们从拘谨到放松,再从放松到欢畅,尽情享受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
  日暮,归程。
  骡车上,姚欢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坐在身边的杜瓯茶叨叨了一路。
  “瓯茶,今日比腊八节义卖那次,还顺利圆满,对不对?”
  “瓯茶,你记不记得,徐侍郎陪着韩相公到场,宣布琼林宴开席时,那些进士们似乎还意犹未尽。”
  “哎,瓯茶,我也看不够,我一个做饭食行出身的,今日遇上四司六局承办的盛宴,都顾不上去瞧一眼那边案席上的珍馐,都是些啥。听说菜肴、汤羹、铺鲊、点心有五六十种。”
  “瓯茶,你觉得,徐侍郎应该也挺满意的吧?不然他引我向韩相公见礼时,不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韩相公,国子监下头,若开设一个六门学,算学画学工学音律学的,与国子学、太学并列,且专设女学,是否妥当。对吧?”
  杜瓯茶将姚欢的滔滔不绝听到这一句,才卸下了只作听众的沉闷,微微一笑,十分肯定地向姚欢道:“是的,我相信,徐侍郎那边,有戏。姚娘子,今日有一幕,你未曾亲见,瓯茶却觉得,很能看得出,侍郎很尊重我们学坊。”
  姚欢眼睛更亮了,问道:“哪一幕?“
  杜瓯茶道:“四司六局,抬过来一张桌子,上头摆着‘素蒸音声部’,这是上等的官宴中常会出现的一道菜,就是用面团捏成许多歌舞乐伎,供赴宴者赏看,显示酒席的奢华。但徐侍郎见了,即刻吩咐人撤了下去。我估摸着,因那些面人儿,衣着颜色也是淡淡的青色,竟与我们音律班所穿的月白袍子很像。”
  姚欢“哦”了一声,觉得杜瓯茶说得有理。
  此前,去礼部拜访这位未到四旬的礼部官员时,姚欢就对他印象不错,和颜悦色,不似古板严苛之人,对于“女学”二字,也并不表现出震惊与排斥。
  姚欢向身边这位精明得力的女助理道:“瓯茶,你打听打听,徐侍郎家,有几位女眷,回头让子蕃和徒弟们织几件帕子,让正道那边画几柄团扇,你送到徐侍郎府上。”
  杜瓯茶点头应承了。
  她看着姚欢的双目中,好像两汪深潭,分别映着一轮中秋明月,闪烁着纯澈的波光。
  杜瓯茶觉得,这个已经二十几岁的姚娘子,此刻真像个孩子。
  而今岁才过及笄之年的自己,则已是暮气沉沉。
  第364章 叶小未成荫
  花朝节,是在春分节气之后,又过几日,便是两个更为重要的节日——寒食与清明。
  依着习俗,寒食不能生灶,一百多人的偌大学坊,必须提前准备好足够的冷食。
  恰又遇上一场倒春寒,艺徒坊负责炊事的三个婆子,都病倒了。姚欢让邵清给她们开了几包柴胡药剂,盯着她们喝下,又嘱咐她们老老实实地在寝屋里歇着睡觉,莫再张罗饭堂的事,以免造成聚集性传染。
  烹饪寒食节两天冷食的活儿,姚欢便发动学坊里年龄稍大的女孩子来做。
  与后人描摹的凄清不同,大宋开封城的寒食节,虽然不见炊烟袅袅,诸般美食,可少不了。
  仅那宫廷与民间都要炸制的油馓子,就五颜六色。纯面的馓子金黄,赤豆磨汁后调成面糊的馓子,以及用艾草者雀麦草绞汁调成面糊的馓子,则分别是绛红和深绿色的。
  红黄绿三色馓子做个大拼盘,好像大地上麦苗青青、野花成片的景象。
  但馓子毕竟油腻,岂能吃得六七顿,须另备粥饭。
  粥,备了两种,杏酪大麦甜粥,天麻猪骨咸粥。
  都是邵清的建议,说是冷食味道不怪,又顶饱。
  姚欢赞他,你端水工夫真不错,在你这里,端午节的粽子,一定也没有咸甜之争。
  邵清愣怔地问,啥意思,一碗粥,一个粽子而已,又不是军国大计和农商之事,争什么?
  姚欢心道,哎,古代人,不懂后世那些出没于传统节日里的网络杠精呀。
  既然有粥,自也要有小菜。
  春韭切小段,汆烫断生,南方来的虾皮过油后碾成粉末,拌在嫩韭里,省一份盐,韭菜的辣和虾皮的腥,又被除去不少,只剩了时蔬的甘甜和海味的浓鲜。
  肉味的冷食亦不能缺。姚欢去姨母沈馥之处,收了一堆新鲜切下的猪皮,剁碎后在大灶里熬煮、冷却,成为肉皮冻。另备几坛子姜汁豆豉酱,让学生们吃皮冻的时候蘸着吃。
  寒食节的烹饪活动里,最热闹的,是孩子们聚在一道,揉面、洗红枣、捏成花馍。
  又分出一些枣子来,蒸熟碾成泥,和在面团里,捏成燕子的模样,一头尖尖如鸟嘴,另一头分叉,好似燕子的两只翅膀。这样的馍馍,被称作“子推馍”要在清明这一天,用柳条串起来,挂在廊下,纪念那位在寒食节被晋文公烧死在绵山的介子推。……
  杜瓯茶来到饭堂时,看到十三岁的英娘,正坐在门槛上,借着光亮,仔细地撕下红枣的外皮。
  春日的暖阳照在英娘的脸上,却没有映出几分欢悦来。与屋中围在一处、叽叽喳喳笑闹着捏馒头的女孩子们相比,英娘的专注中,透出一种难以融入伙伴们的尴尬。
  杜瓯茶走上前,也坐在门槛上,与英娘一道做活计。
  屋里立时有个女孩子,眼色机敏地抄起墙角的小马扎,端来给杜瓯茶。
  “杜娘子坐。”
  “不用,谢谢你。”
  “杜娘子进屋和我们一起捏花馍吧?”
  “不用,我和英娘一道剥枣皮。你们呀,也不分个人手过来。”
  杜瓯茶抬起眼睛看着端马扎的女孩,与她叙话时满面春风般地和声细气,目光中的深意,若有若无。
  英娘则仍不停地剥枣子,好像身边那熟悉的同伴,并不存在似的。
  这日的酉末时分,英娘敲响了杜瓯茶的屋门。
  “杜娘子唤我来,有何吩咐?”
  英娘恭敬地问。
  杜瓯茶招呼英娘在桌边坐下,借着油灯的微光,她仍然敏锐地发现了女孩子的眼皮,是肿的。
  “哭过了?说吧,她们怎么又欺负你了?”
  杜瓯茶直截了当地问。
  英娘却不说具体的事,只嗫嚅道:“她们不喜欢我。”
  杜瓯茶淡淡道:“我若是她们,我也不喜欢你。你长得这样美,性子也活泼,爱说爱笑,常把姚娘子逗得呛一口胡豆饮子。你们都是西军的遗孤,去岁冬至祭祖,那么多娃娃哭,你却不哭”
  英娘辩解道:“我阿父,元祐年间就战死了,我那时不过两三岁,不记得他的模样,祭奠时硬要对着天嚎啕,真的嚎不出来。我是刘将军家养大的,若是刘将军战死了,我倒还会痛哭一场。”
  英娘这耿直的丫头,说得这样不忌讳,被贸然打断的杜瓯茶,却并未着恼只摇头轻叹一声,继续道:“还有,你的丹青天赋了得,不过跟着张先生学了小半年,就落笔自如。琼林宴那日,你的画,连状元郎都赞不绝口。所以,如果我是她们,我也讨厌你。”
  英娘面色倏地一变,怯惧地看着眼前这位长姐一样的学坊管事。
  杜瓯茶拂去冷色,笑道:“但我不是她们。瓯茶,我觉得你很好,我喜欢你,姚娘子也喜欢你。鹌鹑灰雀自惭资陋,总是对鸿雁黄鹄心存嫉恨。你莫在意,你的前程,也不会是她们给的。”
  英娘微张着双唇,紧张地听完,终于松了口气,眼眸中充满了感激。
  杜瓯茶起身,去梳妆匣里拿出个小盒子,摆到英娘面前,柔声道:“这是端王府里,每岁初春都会给女眷和养娘们发的梅香花钿,我多要了三四个,送你。好的花钿,背后的鱼胶,特别容易呵开,粘到肌肤上,你再是跑跑跳跳,它都不会掉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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