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经她一说,孟珠猛地想起自己究竟为何会觉得这首诗很熟悉——这是孟珍前世在赛诗时夺魁的那首诗。
  若只是孟珍为了在宴会上出风头而事先写好,倒也并不如何出奇。晋京的贵女们玩乐的法子无非那几样,没到聚会时都要轮番来上一遍,猜到今天会作诗再正常不过。而且丹阳长公主府上这片梅林亦十分出名,押题猜中作咏梅诗其实也算不得有什么运气。
  奇就奇在,孟珍一直待在郊外的庵堂里,她写好的诗作怎么会出现在城里,在另一个人的荷包里呢?
  此时回想起来,那荷包黛青色无花纹,明显是男用的款式,且主人应当是个不大讲究穿戴打扮的男子。
  那么这人的身份就不会高。
  毕竟人靠衣装马靠鞍,别说勋贵家中,就是品阶较低的官宦人家,在穿衣打扮上都绝不会马虎将就,哪怕是事事粗糙的低阶武官,也会有妻眷仆妇帮忙打理。
  孟珠越想越觉得不对。
  孟珍这人眼睛长在头顶上,从前世到今生一心都想当未来的皇后娘娘,怎么可能与旁的不相干的男子私相授受,就算私相授受也不会选则没有身份地位的人。
  她一直怔怔地想心事,不曾出声,蒋沁便以为自己记错了,歪着头又将那诗读过一遍,肯定道:“没错!就是前天捡到的那首诗。”
  “今日作的诗,你前日怎么会捡到?”一个尚带稚气,娇娇软软的声音问。
  孟珠和蒋沁同时回头,见到夏侯蕙站在她两人身后,正一脸兴味炅然地盯着蒋沁看。
  “难不成像书中所讲的那般,你遇到灵幻之事,可以穿梭过去未来?”
  夏侯蕙刚满十二岁,还没发育抽条儿,个子小小的,比孟珠她们矮了将近一个头。
  蒋沁好笑地伸手揉揉她头顶,说:“没有那么有趣,只是那日在陶然居用饭时捡到一个荷包,荷包里就放着这首诗。”
  夏侯蕙不信:“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蒋沁反问。
  那首诗实在写得精妙,她很喜欢,便一直带在身上,希望借此沾染些灵气,也好让自己的功课略略进步些。
  这时正好从随身荷包中取了出来,展示给夏侯蕙看。
  夏侯蕙捧着那张褶皱的宣纸,一句一句墙上张贴的诗作比对,果然一字不差。
  非要找差别的话,也就是字迹不同而已。墙上现成所成的那首诗字迹娟秀,一看便知是女子手迹,而蒋沁掏出来的那张宣纸上字迹朴拙豪迈,明显是男子书写。夏侯蕙年纪虽小,到底也是皇家女儿,自幼请了傅母悉心教导诗书礼仪,习字颇有心得,扫一眼已看得分明。
  只是实在叫人觉得难以相信,她讷讷地问:“这怎么会?难不成是有人请枪手,作弊?”
  可惜,蒋沁回答不了她这个问题。
  孟珠咬着唇瓣,一直沉默不语。
  这个猜测倒是说得通。如果孟珍找去买诗作,当时携带这首诗的人,不是孟珍亲娘陪嫁的仆役,便是落魄却有才华的书生,符合那荷包主人身份低微的情况。
  要不要揭穿她呢?
  孟珍丢脸,孟珠当然会开心。
  可是今日出门时应承过祖母,在外做客时自己代表的是整个孟国公府,要谨言慎行,若不知应不应当说,应不应当做,便不说不做。何况世家大族,从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众让孟珍出丑,旁人说起来都是孟家姑娘如何,连带她与孟珂都要深受其害。
  再退一步,就算孟珍真的依靠作弊一时风头无两,甚至当选明王妃又如何呢?眼前看似她得利,其实放眼将来,太子一系的结局就摆在那里。就算燕驰飞是重生回来的,改变了许多事,孟珠也不觉得他会去襄助太子,毕竟那是谋逆大罪,燕驰飞与太子除了因为小蒋氏有一重亲戚关系,并无更多交情。皇子之间因涉及利益太大,关系向来十分微妙,派别也从来分明。燕驰飞幼年时被选为怀王伴读后,就已决定他今后要不然彻底与皇子们划清界线,若要接近,便只能接近怀王一人。
  孟珠低头玩弄衣带,她已经做好了选择。
  不过,她不做,不代表旁人不会做。
  夏侯蕙人小心思浅,无意中知道一个大秘密,难免有些神不守舍。她匆匆阅完诗,却不肯回自己的座位,一直挤在郡王妃白氏身边蹭她肩膀。
  谁的孩子谁了解,白氏知道女儿这是有心事的表现,问她:“怎么了?看完一圈,觉得姐姐们的文采都太好,你害羞了?”
  夏侯蕙抬头,瓮声瓮气地说:“娘,我有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上次不是教过你,以后不要受旁人影响,自己心里要拿定主意,认为对的事情就去做,认为错的事情就不要做。”
  “谁惹我们蕙蕙不高兴了?过来这里告诉姑祖母,姑祖母为你出气。”丹阳长公主自己未曾生养,但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自然会格外喜欢亲近小孩子,夏侯蕙是她看着长大的,从来乖巧讨喜,性子又直率没心机,最是对她脾气,因而也得了更多关注。
  夏侯蕙一蹦一跳地上去,丹阳长公主伸手搂过她。夏侯蕙便趴在她耳边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哦?有人竟然这样大胆!”这是长公主府,在场众人丹阳无论身份辈分都是最高的,自然没有任何需要顾忌的事情,当场拉下脸来发脾气,“竟然公然作弊,也实在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小蒋氏一直并未离座,看到丹阳突然发怒,便追问原因,听闻后也是既惊又怒:“真是不像话!”又冲夏侯蕙招招手,“到伯母这里来。”
  夏侯蕙软绵绵地依过去,小蒋氏搂着她小小一个,心先化了一半,声音不自觉放轻,问:“你可还记得那首诗,一会儿是否能给我们指出来?”
  夏侯蕙点头。
  女孩子们这时才陆续回座,并无人听到她们适才的对话,席上气氛仍是一派欢喜无波。
  侍女们在一旁统计好票数,将得票最高的三首诗用朱砂笔标记上名次,送了上来。
  夏侯蕙指着写了“一”字的那首,说:“就是这个。”
  丹阳长公主伸手把事先叠起写着名字的折边捋平,看一眼,不动声色地递给小蒋氏。小蒋氏接过一看,那里用簪花小楷写着“孟珍”二字,下面还印着一方篆体红印。
  “你想怎么做?”丹阳问。
  到底是小蒋氏选儿媳,丹阳再气氛,也还是要照顾她的想法。
  “做人当有风骨,圆滑手腕与虚伪作假是两回事,我认为应当问个明白。”小蒋氏答。
  丹阳轻抬手臂,席间立刻安静下来。
  “你们的诗作都很好,父皇当年创立女书院的用心没有白费。”丹阳开口先和善的夸奖大家,“今天我们筹到的善款也统计出来了,一共是……”
  立在阶下的侍女立刻报上一个数字。
  “一共是三千二百五十两,按照之前说好的,我会再出双倍,正好凑齐一万两送去碧云庵。你们每个该出多少银两,这边也统计好了,宴席结束后自然会有婢女出面向你们讨要,若有人敢赖账,可别怪我心黑手狠,把人留在这里不放回家去。”
  筹得那样大一笔善款,大家都欢欣鼓舞,此时听丹阳说话有趣,禁不住纷纷笑出来,还有大胆的附和打趣:“听说长公主府里有三阁五轩十八景,若真让我长住下来,那才好呢。”
  丹阳故作严肃地瞪眼:“谁说要让你们高床软枕,吃喝享乐的?若是留下来,便是要做我的侍女,每日寅时起,子时睡,做足八个时辰不得歇。”
  谁都知道她是说笑话,笑声更大了,好几个人连声说:“能与长公主作伴,那也是好福气呢。”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我们说正经的。”丹阳见大家嘻嘻哈哈地,笑声几乎盖过了说话声,便再次抬起手臂,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三甲么,已经选出来了,不过为了公平起见,有件事,在公布名次前先要问个清楚明白。”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好奇,当场作诗评比,又有哪里不够公平?
  “孟珍,这首诗可是你作的?”
  丹阳命侍女将诗作送过去,孟珍接过看,左上角有个红朱砂笔标记的“一”字,她心中欢喜,面上自然跟着现出得意来:“正是我作的。”
  丹阳挑眉一笑,又问:“当真是你作的?为何有人说前日曾在别处见过这首诗?”她玩闹时半点不摆公主架子,轻易能与大家打成一片,此时忽然板起面孔,气势竟然咄咄逼人,好像使出威压的大神,迫得望云阁内几十个姑娘连大气都不敢出。
  孟珠霍地站起来:“这是诬蔑!”又问,“是谁说的?为什么空口白话,造谣生事?”一脸愤慨不平,仿佛受了极大的冤枉委屈,半点不似作伪。
  丹阳却像没看见似的,只说:“蒋姑娘,麻烦你把那首诗作拿出来给大家鉴证一番。”
  蒋沁被点了名,自然没得躲,何况她也不想躲,即便事不关己,只站在孟珠朋友的立场上,她也早看孟珍所作所为不顺眼,适才不知道那首诗的作者是谁,不然早就揭穿她了。此时,当然毫不迟疑,从荷包里取出那张纸,请侍女递上。
  两张纸叠在一起,于席间传了一圈。两首诗除了字迹不同,却是一模一样。众人面色神情各异,有的吃惊不已,有的怀疑不信,也有人幸灾乐祸。
  孟珍站在桌前,瑟瑟发抖,泪盈于睫,咬着唇楚楚可怜地问:“蒋沁,你为什么要造假冤枉我?”
  “我没有!”蒋沁将如何又在何处得到那首诗的过程讲述一遍,“当日在场的除了我与孟珠,还有燕世子和孟世子两位,皆可做证。”
  孟珍听闻,脸色变得煞白。
  那首诗确实不是她自己做的。知道长公主府赏花宴其实是太子妃为了给明王选王妃才举办的之后,她为了脱颖而出,便出重金向晋京一个文采斐然偏又屡试不第的老秀才买了一首咏梅诗。这事她指派亲生母亲的一位陪嫁仆役去办的,那人身契捏在自己手中,当然不可能出卖自己。只是他不知底里,若不慎将手稿遗失,怕是不会当做一回事费力寻找,只会再要求那位秀才重写一份而已。
  这些孟珍当然不会承认,她也不能等人前来作证。蒋沁、孟珠和燕驰飞也就罢了,孟珽可是她的亲哥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只会说假话包庇她,而不会说假话来陷害她。
  “这诗真的是我自己作的。”孟珍咬死了不松口,“只不过,不是今日新作的而已。是了,蒋姑娘与我妹妹交好,经常到我家中拜访,或许曾经见过这首诗的底稿,誊写了一份也不定。”
  她急着辩白,一时不慎,没有注意到话里面有个极大的破绽。
  蒋沁心思机敏,一下子便捉住了重点:“且不说那并非是我的字迹。何况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如何能事先猜到你今日会在用这首诗参赛?自然不可能提前伪造证据。若是今日看到你题诗后才伪造的,望云阁里几十个人,我又一直没离开过,如何才能誊写一份而不被人发觉?在座这么多人,有谁见过我除了与大家一同作诗时还动过笔?”
  谁也不是傻子,两人谁说的更合情合理,大家心中自有判断。
  丹阳最见不得人两面三刀,不悦地眯起凤眼,开口时语气亦非常严厉:“孟姑娘,之前你建议为流民筹善款,本是一件好事。至于这诗作,虽从来没有什么律法规定,赛诗时必须得用新作。可即兴而作,当场评比,早已是不成文的规矩。所有人都是现场发挥,时间有限,只有你,用之前也不知构思了多久的旧作来充数,这已经不是公不公平的问题,而是你打从心里轻视这场比试,轻视所有和你比试的人,轻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虽然你这首诗筹得的善款最多,且远超第二名,可我认为你不配夺冠。”
  她说罢,命侍女将孟珍的诗作取回,亲自拿在手中撕碎,又说:“一个轻视我的人,我不欢迎她出现在我家中。来人,送孟姑娘出去。”
  “长公主,我不是。”孟珍还想求情,“我对这次宴会极为重视,没有半点轻视之心。”
  丹阳看也不看她一眼:“我们该欣赏歌舞了,快点将这碍眼的人撵出去,别让她影响气氛。”
  孟珍不肯走,丹阳的侍女便强行拖她出去。
  孟珍隐瞒家人,偷偷前来长公主赴宴,便是打算定要表现一番,在夏侯芊的帮助下,得到未来明王妃的位置,也好借机令祖母收回之前的决定,将她接回家中。
  只是这一切,现在全都毁了。她真是大出风头,却不是为才华出众,而是成了蔑视皇家的恶女。
  应该怪谁呢?
  孟珍的视线最后落在与蒋沁挨坐的孟珠身上,一定是她!这个异母的妹妹不知从何时开始变了,再不像小时候那般事事听话,反而总是与自己作对,摆明就是要看她的笑话,要让她身败名裂。果然,事情就像自己从前担心的那样,继母比不得生母,异母姐妹也不是姐妹。孟珍不甘心,她一定要报复!
  十几名身材丰满的舞娘欢快有序地走进来,正好在门口与被拖走的孟珍擦身而过。
  她们装扮一致,皆是赤足,手腕脚腕上分别套着十几只金钏儿。乌黑长发编结为一条大辫,头纱从脑后垂至脚腕,两条不过三寸来宽的金丝绯红纱带交叉斜过胸前,只堪堪遮住两处高耸,同色同质的纱裙从脐下起,裁剪极为贴身,毫不掩饰地勾勒出从腰胯到大腿的美妙线条。
  一众贵女哪里见过这样冶艳性感的装扮,都害羞得偏过头,不敢直视。
  丹阳见状,笑说:“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这是从波斯请来的舞娘,如此装扮是她们那里的习俗。”
  随着她话音落下,快节奏的,充满异域风情的笛音伴着鼓点响起。
  舞娘们随之婆娑起舞。
  那舞姿也是姑娘们从来没有看过的。
  她们踏着节拍,全身灵活的像一条蛇,自幼扭动。手脚上的金钏儿,腰间垂挂的金铃,全部随着舞步,和着节拍繁响,仿佛与人融为一体。
  舞步随着音乐不停变换,时而如潺潺小溪,轻缓慢移,时而旋风过境,狂摆急转。像是有魔力一般,带着强烈的诱惑力,让人一看便移不开目光。
  姑娘们渐渐抛却羞涩,沉浸在这如梦似幻的舞蹈中,直到乐声停下许久,才恍若梦醒,纷纷鼓掌喝彩。
  这时候,夏侯芊提议说:“舞娘乐师自然技艺不凡,但观赏他人表演,哪有亲自参与其中有趣。在座的各位都精通音乐舞蹈,不如每人出一个节目,自娱亦娱人,大家觉得如何?”
  这当然是事先安排好的,就是为了让贵女们表现才艺。
  虽然不明说,姑娘们也都知道这是今天真正给她们表现的机会。有心争取明王妃位置的当然纷纷自告奋勇,一个接一个的拿出看家本领,希望能够脱颖而出、大放异彩。当然,最重要的是博得太子妃的青睐。
  接连几场表演下来,各家贵女们可谓各有千秋,难分高低。
  夏侯芊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对面蒋沁身上。
  蒋沁在书院里最出色的一项功课便是马术,其余皆是平平。换句话说,也就是什么都拿不出手。就算没有孟珍,与其他家的姑娘比才艺,她也很难胜出。
  孟珍是夏侯芊物色许久,又花费不少心力结交的人,却被蒋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搞砸了,怎么可能半点不记恨。
  夏侯芊有心叫蒋沁难堪,面上却不显露,只不经意般说:“蒋沁,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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