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札记 第18节
我眨了眨眼。
“鬼将?”
“是,鬼将。”沉新言辞间眸光流转,笑意盈盈道,“六公主应当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相生相克的。有善必有恶,有因必有果,世间一切不外如是。有战鬼之恶,自然……”他微微扬起一侧眉峰,“也有抑制战鬼之恶的东西。”
“若是吸收附近地脉阴气而成的战鬼,因其体内天道无序,自有天道来收拾它,不需要劳烦到其它人事。而若是人间恶鬼,阴阳交错,五行有序,虽体内阴阳混乱,但却是在道之内。入道者必有其因果循环,而用来镇压其道的,便是鬼将。”
“不,等等等等——”我打断了他对于鬼将滔滔不绝的讲解,虽然我的确没听过这世上还有什么鬼将的,但现在并不是听讲道的时候。
我干笑两声,小心翼翼道:“神君此行……是来寻找鬼将的?”
他挑了挑眉,在我的目光下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奇异,似乎很是期待我的反应。“不错。”
我便沉吟了一声:“战鬼深渊已是常人避之不及之地,神君不但深入腹地,还探寻几为传说的鬼将,真是好胆识,好修为,好法力。”
“嗯,说到这就行。”他竖起右手,示意我噤声。“接下来的话呢,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他对我摇了摇手指,一字一句地道,“不行。”
“……”我磨了磨牙,面上却不得不硬挤出一个笑容。没办法,谁让我打不过他呢。“小神法力低微,怕是不能帮到神君什么忙——”
“所以你就一路跟在我后面,我说东你就往东,说西你就往西,说前你不要往后,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自然能护得你平安。”
“我——”
“六公主,不是我存心要跟你作对,我也很想就让你走到这里,不再深入腹地。”他叹了口气,似乎很是遗憾,嘴角却是毫不掩饰地弯了起来,把他此刻的幸灾乐祸暴露得一掩无疑。“这里已是过了死位,我又下了点绊子,蚀龙司渊也无法跟过来。但是,我们也不能出去。”
“战鬼深渊的入口,一向就只有镇龙门一个。不过出口么……”他顿了顿,看向我,神色不复玩笑。“出口倒是有一个。但若要寻到它,就只能先去找鬼将。”
他这话不像是在玩笑。
的确……在正经事上,他都没有开过我玩笑。
所以,这话是真的咯?
可是——
我咬了咬唇,内心举棋不定,犹疑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可你之前不是说——”
“是啊,我之前是说过,你只要帮我引出蚀龙就可以了,不用进这见鬼的深渊腹地来。”他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闭上眼靠在身后的山壁上,看着我大声叹了口气,皱眉道。“可是不知道是谁啊,把我的叮嘱都忘到了脑后,一见到那蚀龙被困着无法伤人,就一时头脑发热,什么也顾不上地说了那些话,激得那蚀龙破阵而出,让我来收拾烂摊子的?”
他说话间双手环臂,有意无意地把那只受了伤的手背露在外面,点了两下手指。
“呃……这个……”我的表情有些撑不住了,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可神君,我真的不是——”
“听碧。”他忽然睁大了双眼靠近着看我,眉眼间俱是认真。“我也不是故意把你拉下来的,真的。”
我一时失语。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的,为的是截住我的下半句话,但我还是被他震住了。
不是因为他的无耻,而是因为——他的确是拼了命地护着我。
镇龙门前的那会儿我过于冲动,从而导致了蚀龙破阵而出,那个时候他明明可以不用救我,可他却站在了我身前,护着我,对蚀龙亮出了剑。
他甚至为了我无法给自己上药,让他的伤口就这么暴露在阴气森森的深渊之中。
这里面阴气森森的,前方还有无数的戾气在等着我们,也不知道对他有没有影响。
……说到底,是我欠了他的,不是他欠了我。
所以我沉默半晌,最终点了点头,直视着他的双眼,认真而又坚定道:“我会跟你继续走下去的。并且,我不会拖累你。”
“不过!”我看他有笑起来的趋势,连忙在他看穿我的意图前紧张兮兮地又加了一句话,“我可不仅仅是为了报答你才进去的!我……我其实也想去看看那个传说中的……呃,鬼将?”
沉新低声轻笑起来,我的脸颊就忍不住烫了一烫。
但我还是垂死挣扎道:“再、再怎么说,我也算是有万年的修为,又为天生神女,若是三番四次地拖累你,那可真是把我龙族的里子面子都给丢光了……嗯……”
沉新的面上是浅淡的笑意,目光也仿佛是看穿了一切般,盈盈有神,而又带着点点笑意。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我有些尴尬,又有些羞恼,原本完整的一句话也被我说得结结巴巴的,干脆低了头,眼不见为净,免得我登时头脑一个发热,又说出什么让我后悔的话来。
我有次和子幽一到说起这三清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些人和事时,她就对我说起过名满三清的沉新神君,言道他对人是真好,但也是真能忽悠,被他忽悠来忽悠去,就能把自己给卖了。
此前我还不信,觉得她在忽悠我,但和沉新相处不过一天光景,我就觉得此言乃是三清至理,不得不信。
沉新神君,的确能在三清独当一面。
不止为他的修为,也为他忽悠人的功夫。
我低着头,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去了,正模模糊糊地想着子幽这家伙现在是否正优哉游哉地在重云殿中闲嗑着瓜子呢,头上就被人冷不丁大力蹂躏了一下。
“我的头发!”
我一边抬手护着髻发,一边躲开沉新的手,感觉到额前的璎珞一晃一晃的,连忙整了整。“你别碰我的头发,我好不容易才学会了这个髻呢,很难弄好的……”
我抿着唇抱怨。
沉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把手收了回去:“不错嘛,终于懂得自省了?嗯……为了赞扬一下你的进步,接下来的路你就跟在我身后,不用龙族六公主独当一面、自保以不给我拖累了。”
“……你说话都这么欠揍的吗神君?”
“一般来说,是的。”他还真认真想了一下,而后答道。“不过即便有人对我心有不满,但是他们都和你一样,敢怒而不敢言。”
言罢,他颇为自得地笑了起来:“谁让我这么厉害呢。”
我抽了抽嘴角。
“……神君,当真是所向披靡。”
“那是自然。好了,不多说了,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这里的地界与凡间不同,战鬼一死不会引起百里干旱,却也会引得附近的战鬼蜂拥而至。你要是不想对上一大堆的骷髅,那就跟着我快离开。”
他说着就直起身,往之前的方向先我两步走了过去,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看着我,神情认真:“听碧,我方才的话都不是开玩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千万不能轻举妄动……这里毕竟是深渊。”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遂对着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我知道。”
战鬼深渊埋万骨,我之前单纯地以为真是只埋了凡间万骨罢了,但现在……看来天帝的禁令不是没有道理的。
接下来的路,沉新的步伐明显比之前快多了,他也没有再和我插科打诨,而是沉默着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有他在前,我自然也不能这么不识眼色地开口随便说些话,更何况我与他认识不过一天光景,也没什么好说的。是以我也和他一般模样,抿紧了唇,一言不发跟着他上路。
他选的这条路多有坑洼,头顶上不时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滴落在我的肩头。也不知这水是哪里来的,滴在我这个龙族中人的身上,非但没使我神清气爽,反倒让我胸口发闷,竟有些头晕脑胀之感。
当然,这些事我都没有和沉新说,他本身就已经为我受了伤,此刻我就算再是厚脸皮,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他。更何况此处本来就地界有异,水有异也是自然的,别到时候只是我的虚惊一场,嘲笑我便罢了,若是让因此他受了累,那就不好了。
因此,我更加抿紧了唇,一步一步地跟着面前人的脚步走下去。
脚下的阴气越发加重起来,周围的水滴之声也开始滴滴答答不绝于耳,四周一片黑蒙蒙的雾气,我运法力于双目之上,也只能勉强看清三丈以内的东西,其它的,就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幕。
在这样的情况下,掌灯自然也是无用,所以我也就干脆灭了手中荧荧亮着的幽火,把全身精力都贯注于面前这条路上。
一路上有不少战鬼被我们碰上,有的是直接冲着我们来的,有的则是被我们恰好碰上,都被沉新一一干脆利落地解决,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而直到我们趟过了一条泛着血水的黑河时,原本消散的戾气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朝着我们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把我们包围其中。
“跟紧我。”沉新低喝一声,扬手祭起一个结界,把那些疯狂吞吐的戾气都挡在了外面。“就快到了!”
与此同时,就像是附和他的话一般,我脚下的大地和四周的山壁都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山石滚落、大地崩裂之间,一个个黑影悄然从地底和山间冒了出来。
……是战鬼!
无数的、数不清的战鬼和亡灵!
☆、第25章 深渊·战鬼(肆)
我听见沉新低叹着骂了一句。
“血霉,血霉啊。”
叹息之后,一道剑光闪过,沧海现世。
“听碧,你就跟在我后面,没有我的允许,什么也不要做。”他回过头示意我跟上,同时右手手腕微微一抖,在空中挽了个利落漂亮的剑花,就朝着那一大批的战鬼亡灵一剑横劈了过去。
剑气几乎是以排山倒海之势横扫了过去,伴随着强大的法力和威压,所过之处,战鬼亡灵无不一一倒下,消散成飞灰。
不过,这还没完。
数不清的黑影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亡灵带着悲惨刺骨的哀嚎自山壁间缓缓渗出,或诡异或扭曲的一张张人脸挤压推搡在一起,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骷髅头的模样,缓缓朝我们压了过来。
沉新冷哼一声:“雕虫小技。”
他说着手腕一抖,竖剑在前,左手二指并拢,施法捻诀。
周围登时五行扭转乾坤对立,强大的灵压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从细流至深潭,深潭至湖水,最终化为一片汪洋,澎湃强大。
凝至最高处,周围法力流转不绝,一道周身环绕着青紫雷电的剑气从天而降,亡灵在瞬间化为了飞灰。
耀眼的光芒浮动在这个狭小的山壁内,点点光晕渐渐升起,往顶上飘去。有些光晕附在了战鬼身上,随着喀拉喀拉的声音,那些枯骨们一个个委顿在地,最后尽数化成了一滩血水。
我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几乎可以称之为神迹的场面。
这、这个术法……实在是……
太厉害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神君这个名号,沉新当得……实至名归。
被这倒转五行的术法和沧海一剑下去后,阻挡在我们面前的战鬼大军悉数化为了飞灰,而原本被它们所遮挡的地方,自然也一并露了出来。
当那些淡淡的明亮光芒显现时,我有一瞬间以为是山体塌了,有日光照了进来,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了那并不是日光,而是一颗又一颗的南海鲛珠。
这些鲛珠被镶嵌在我们头顶上方的山壁之上,以华美的鲛皮相连,颗颗鲛珠、道道鲛皮相映成辉,照耀得这山壁仿若夜空银河一般,散着淡淡的明辉,洒落到前方缓缓流动的血河之上。
那条血河有五丈宽,在这黑暗中缓缓流淌向更里处,河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鲜艳如血的血花,又在下一刻凋谢,开开谢谢,循环往复。
这条血河,倒是与地府的忘川有些相似。
沉新在我身旁夸张地哇了一声:“没想到这黑不见光的地方还真有人花费大把的时间和心力来点缀啊。这么多的鲛珠,得让多少鲛人流泪才能做到?听碧,你在龙宫中可曾见过这般情景?”
我摇摇头:“这些不是鲛人的泪珠,是……鲛人之心所化的鲛珠。以黑鲛心头三滴精血,化为利刃,刺入白鲛胸腔,挖心而出,方能得就鲛珠。这里的鲛珠少说也有几百上千个,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我顿了顿,方道:“怪不得龟丞相和我说,南海的鲛人现在鲜少有能够跳过鲛门,化为黑鲛的。原来都被杀了滴血化刃,用来取白鲛之心了。”
“嗯……这倒是个大手笔。”沉新抬头望了望那一片明辉的山壁,笑道,“也不知此间主人到底是何人物,不过是腹地之前的引道,就用了鲛珠来迎客。啧,我倒是越来越对深渊腹地期待了。听碧,你说这传说中的深渊腹地里面,会不会就有父神羽化归天之前的息念扇?那可就大发了啊。”
“深渊腹地?”我一愣,惊道,“腹地?!”
“是啊,你没发现?”他唇角一扬,反手随意一指我身后。“那些紧咬不放的戾气可不就是在我们踏足此地时,尽数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我回头一看,果真如此。原本那些如墨般深沉的戾气不知何时消退,就连沉新之前设的结界也没了,我竟然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