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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千娇 第131节

  郭绍真是太会用人了,而且很会替他作想!高怀德一时间觉得郭绍的作风、简直和他的年龄有点不符,一个二十出头的人能考虑得这么细致、恰当。
  高怀德送走魏仁溥之后,当着众人的面,脸都要笑烂了。
  “尔等留下人马守各门,余部到崇明门外聚集,不得有误!”高怀德仰起头,从容地喊道。
  第二百四十八章 可惜可叹
  史彦超还在殿前司衙门里,他的个子最高、一露面最引人注目,不料这会儿谁也不理他。不过还好,什么也没干又升了一级从殿前都虞候变成了殿前副都指挥使。
  “今天的事是啥意思?”旁边坐着的一个部将嘀咕道,“这样就给俺加兼防御使,能兑现吧?”
  史彦超看说话的武将时,顿时一脸鄙夷:“人家什么事都干完了,你还没明白发生了啥?赵家去年一户两命,和绍哥儿脱不了干系,这两家的积怨你总该有所耳闻。现在官家人事不省,那绍哥儿‘奉召讨逆’,讨的当然就是赵匡胤!”
  部将一听似乎明白了,说道:“兵变内斗!”
  史彦超道:“只要朝里皇后和枢密院支持绍哥儿,便不是什么兵变,是奉召行事。”
  部将又问:“那现在咱们作甚么?”
  “军令里不是说了,只要按兵不动就升官发财,你还想提着脑袋怎么瞎折腾?”史彦超冷哼道。
  按照新的升迁之后,在军职等级上、郭绍的侍卫司副都指挥使比史彦超略高,不过史彦超毫不理会,依旧一口一个绍哥儿的哩称,没什么尊敬口气。虽然如此,但史彦超心里确是希望郭绍赢。
  史彦超和大将们的关系本来就差、和文官更是横眉竖眼,他看谁都不顺眼,就看郭绍有点顺眼。虽然平时来往不多,史彦超也从来不提在河东晋阳之战的所谓救命之恩……但他心里还是有数,特别事儿过去之后,他明白自己不能不领情,那绍哥儿到底是拼了性命相救;救完了还不像向训那样“摆架子”。那事儿叫史彦超心里一直记着。
  还有郭绍之前在军中有妇人之仁的名声,史彦超对此也嗤之以鼻,不过他可以鄙视郭绍、却对这样的人生不出敌意来。让人们感觉到有仁义之心的人,总是没那么危险。
  后来在北伐涿州之战中,郭绍吃掉辽军成建制的人马,又不得不叫史彦超高看了几眼。北伐与契丹主耶律明决战时,史彦超奉命打前锋是吃了苦头的,虽然他不顾命地冲锋陷阵,仍然收效甚微伤亡惨重,辽军战斗力十分凶悍……之前在忻口打辽军他照样没讨着好,差点性命都丢了。
  史彦超谁都不惧,还真有点沭辽骑精锐。但郭绍可以用步兵打辽骑,这一点叫史彦超暗地里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想到这里,拍了一下案,昂首对周围的几个人道:“我早就知道赵匡胤不是绍哥儿的对手。绍哥儿是智将,在城里部署开来能一天灭辽军万骑,那铁骑军再厉害也不过如此。”
  几个武将纷纷附和。
  史彦超哼了一声,毫不避嫌地说道:“现在按兵不动就可以升官发财,倒也省事。但若是内斗起来非叫我选,我肯定选绍哥儿!干仗准备、部署得好,不用老是身陷重围;率骑兵摧枯拉朽的架势,比被围着揍好得多……但老子运气就是不好,每次都被围着揍!”
  ……
  魏仁溥去送钱送军令,回到了枢密府,正见到王朴,王朴仍旧在奋笔疾书忙活着。魏仁溥走上前用随意的眼神瞅了一下纸上的东西,作揖道:“我奉命去调虎捷军高怀德部,办得很顺利。”
  王朴只是点了一下头,连礼节都不顾,或许二人太熟悉的缘故。他忙着写完了手里的东西,拿起来“呼”地吹了两口气,便放下拿镇纸压着晾。
  这时王朴才站起身,抱拳摇了一摇,说道:“咱们还有得忙,东京发生变故,外镇一时间还没顾得上来。不过大局已定,你我松口气却是可以了。”
  魏仁溥抬头看窗外的太阳,说道:“还没到中午。事儿真是很大,但时间确实不长。”
  王朴冷笑道:“就是要快,太慢的话万一僵持起来,在东京城发生大规模内战,不把京城打个稀巴烂?精兵损耗后,必陷入内忧外患的局面。蜀国失秦、凤,南唐失淮南,这些大国表面恭顺服气,不过是被咱们打怕了,一旦见中原衰微压它不住,重新跳出来也是显而易见的事。还有各外镇在周朝一直弱势,但还有一些颇有实力;一旦中枢威势不存,很难再叫他们唯命是从!”
  王朴升得也太快,显德初年还是个写写文章的小官,现在在文官里已经位极人臣。魏仁溥是太祖钦点的顾命大臣,这会儿地位反比王朴低,他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不过确实觉得王朴还是很有才能,当下便道:“王使君深谋远虑,叫我佩服之至。”
  有谋略和才能、心思缜密,但王朴这种心思太多的人其实有点小心眼。当下魏仁溥也不知他怎么误解了话,只听得王朴冷哼道:“胆子够大罢了。”
  此话何意?魏仁溥心道:莫不是以为我说他深谋远虑,又提到了那临时的驻防图一事?
  王朴又道:“自然也不止是胆子问题,魏副使现在回头瞧瞧郭绍的部署。这样的人一旦有皇后懿旨给予胆子和名分,他不赢都说不过去。
  今天早上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要做到密不透风,肯定只有很少几个人预谋。
  大军出动到皇城之前,同样突如其来毫无迹象;这便要在今天早上立刻动员全军一万人。从召集部将、说服众将达成意见一致,到调动全军、直驱皇城……中间过程很多,必须快才能这样毫无迹象突然发动!他是怎么做到的?
  虎捷军左厢六个军,分驻六个地方,首先总得把指挥使以上众多武将召集起来、才能调动士卒罢?单是这一步就不容易,那么多分散的武将,他没凭没据怎么一下子毫无遗漏地叫到一起来?之前就听说郭绍专门弄了一支传令兵,我没注意这等小事,等空闲下来真得琢磨琢磨。
  之后集结大军,迅速攻占西华门、控制堵塞铁骑军核心区域内城东部南下的道路,每一步都精确快速,必然有一整套严密的作战部署!咦,此次郭绍在东京城大胆的用兵,真是叫老夫大开眼界。”
  王朴是从来没有这么不吝溢美之词夸过人的。魏仁溥知道这老小子心气儿非常高……因为王朴既没有太高的出身,也没有科举功名,常常遭人诟病做大臣资格不够;这反而激起了王朴更大的自尊心。在他眼里,自己是靠真本事上位的人,比那些靠出身靠功名的人都厉害,他眼里自己根本就是天下第一有才!
  这样一个人,对一个武将大赞特赞,叫魏仁溥觉得十分罕见。
  王朴又感叹道:“天下倍有有才出,难得难得!此次部署胆大心细,每一步都雕琢得精细非常。郭绍是在用画一幅工笔画、雕琢一篇艳词的心思来用兵,这是才华、是技艺与艺术!”他看了一眼魏仁溥,“只是可惜、可叹!”
  魏仁溥忙问:“何以有此言?”
  王朴道:“诗词歌赋、名家丹青,可流传世间叫人观摩,这等用兵之术,转瞬即逝、了无痕迹,天下人有几分能懂?只有魏副使与老夫,才看得懂罢了。”
  “大凡精妙之术,本就不是给太多人看懂的。”魏仁溥附和道,他想了想又道,“郭绍着实仰慕高人、并善于习之……”
  魏仁溥想起在淮南扬州时,自己的仪表风度叫郭绍赞不绝口,说要把他当老师一样……他不便在王朴面前提起那事儿,不然不就是自夸到不要脸的程度?
  当下只道:“他心思敏锐细致,天分很高,对不了解的东西也懂欣赏,尤爱欣赏精妙之事。这样的人竟然是个武夫,哈!”
  “老夫也觉得奇怪,郭绍出身实在过于寒微,按理没什么见识,年纪又不大。”王朴若有所思道,“不过世上偶然总有一些这样的人,诸如那几岁能作诗的神童。”
  俩人感叹了一番,魏仁溥又问:“赵匡胤现在会怎么做?”
  王朴直截了当道:“逃奔。”
  魏仁溥听罢沉吟道:“只能在路上设伏。现在咱们为了大局,还不敢对殿前司诸军轻举妄动。”
  王朴点点头道:“正是,刚刚发生大事,时间太短。为了稳妥起见、并且减少禁军精锐损失,还不便去铁骑军军营抓人;诸军尚不了解状况,人心惶惶之下,谨防他们群起抵抗。”
  魏仁溥道:“若是赵匡胤现在没抓住时机,等虎捷军更多的人聚集起来形成更大优势、枢密院诸部对殿前司的诸部部署形成,赵匡胤想跑都跑不了……王使君以为,咱们是不是该寻机提醒郭绍一下?年轻气盛的人通常城府不深,一得手容易骄狂自大,别在这节骨眼上出了昏招。”
  王朴沉吟道:“大军刚进皇城时,皇后召见诸大臣。郭绍在金祥殿外十分谦逊,并未因武力控制了皇城就骄纵。老夫观之,他不像是得手就骄狂自大之人……不过提醒一下倒是没坏处。正好老夫有事见他,这事就交给老夫罢。”
  第二百四十九章 帝王的阴影
  王朴来到金祥殿门外,提醒郭绍不要对铁骑军军营轻举妄动。郭绍本来就没打算乱动,不过还是接受了王朴的提醒。
  郭绍现在已经失去了动手之前那种不顾后果孤注一掷的决心。毕竟看见已经稳操胜券,就更倾向于求稳;想先把赢得的果实稳固,然后才愿意求更多。
  需要等虎捷军左厢全部两万人马到位、枢密院稳住了禁军大部,然后才敢动铁骑军。
  就在这时,王朴把几张纸放在桌案上,用手指指道:“这是老夫昨日请旨的布防图,不过现在的情势已经不适合再施行了。这是经过官家首肯的军令,得重新请旨取消。”
  “官家已下旨皇后监国,收回军令的事暂时只需问皇后。”郭绍道,见王朴轻轻向前一推,下意识就认为是可以给自己看的,当下便拿起来瞧了一番。
  很快郭绍就瞧明白了,粗糙的图纸、图文并茂,这种东西对他来说简直一目了然,比全用古文描述好懂得多。他当下就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王朴。
  王朴一脸淡定,若无其事地说道:“昨天老夫才制定完成,叫魏副使一同商议后,然后才见官家请旨。不料时隔一日便不合时宜,情势真是千变万化。”
  “确实如此。”郭绍一本正经地点头,“不过无论形势如何便,周朝的基业不能变;为了朝政清明,德才兼备、忠义兼佳的大臣也不能变,不然伤国家元气。臣见了皇后,定要上奏进言。”
  王朴拿起他的东西,道:“老夫还有别的事,便先告辞了。”
  郭绍忙起身送到门口才罢休。
  不多时,京娘来见。这房屋里有将士,她一身戎甲走到郭绍跟前,在他的耳边悄悄说道:“之前在铁骑军个营附近设了眼线,我刚刚得到消息,赵匡胤在封丘旧门的军营内。”
  郭绍一寻思,封丘旧门在城北,那厮真要走北方跑北汉国?
  他在桌案前面来回踱了几步,当下就唤亲兵副将卢成勇进来,交代道:“你即刻率亲兵轻骑,从城南出内外门,绕行北城封丘新门外,看见有马队出城就堵截,如果是赵匡胤的人便逮住!”
  卢成勇问道:“能不能杀?”
  郭绍毫不犹豫道:“能逮就逮,不能抓活的,尽管杀!”
  卢成勇抱拳道:“得令!”
  郭绍现在手里能完全控制的兵力只有不到一万人(高怀德部打内战不太好用),还得部署在皇城内外时刻准备应战,不敢铤而走险……虽然现在形势有利,左右想来赵匡胤很难反败为胜、趁早逃跑是上策;但万一他们输不起,要鱼死网破呢?
  光是靠猜测不能叫郭绍安心,他必须有所防备。赵匡胤手下铁骑军在各营有驻军一万多人,虽然明知赵匡胤现在没机会再能调集兵力、形成战斗力(部下将士还等着升官得钱、完全不想和自己人拼命,军营一动还没聚兵就会立刻遭到大军进攻),但只要兵还在那里,就像一把利剑仍旧悬在郭绍的心头。
  ……眼下郭绍不怕赵匡胤跑掉,甚至巴不得他跑,一跑局面就真正安稳了。
  但赵匡胤还没有要跑的迹象,郭绍寻思了一会儿,想起了一个人:张永德!
  如果能够拉拢张永德,以张永德在殿前司的威信,就可以下令他调动控鹤军诸班直,逐渐缓和地进入铁骑军在东京东北部的防区;先对铁骑军诸军营进行分割包围的部署,至少叫他们完全没有可能拧在一起。
  郭绍当下起身出门,想再度见皇后,把自己的想法和她说一下。
  他在金祥殿正门口找到一个宦官,叫他进去通报求见。等了一会儿,宦官出来说道:“娘娘要搬到皇上寝宫去住,叫杂家带郭将军去皇上寝宫面圣。”
  郭绍忽然心里又生出一股子莫名的醋意来,这都兵戎相见了,皇后仍旧愿意和官家住一起……到底是好几年的夫妻了,郭绍也没有理由怨她,但心里就是不痛快。
  人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多年夫妻。郭绍在高平之战后便见过皇帝和皇后一起进出,军营、朝堂都见过他们;高平之战后,符后还专程去大相国寺还愿,给官家祈福,当时就是郭绍带兵护卫,所以亲眼所见;淮南之战初期,符后还不顾天气炎热跟着御驾亲征,险些因此丧命。
  据郭绍所见所闻,符金盏对皇帝还是很有些感情的、特别是以前符氏经常出入军政场合的时候。这回皇帝病急智昏,居然疑心到软禁皇后……不过一两件事显然并不能叫夫妻恩断义绝。他认为,符氏这次这么做是因为权利和安危、而无关感情。
  何况符金盏显然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她现在马上要丧夫,心里一点不难受反倒不可能。毕竟人不是冷血动物,多少还是有点感情的。
  郭绍暗自叹了一口气,不甚对一个有夫之妇动真心,要与别的男人分享她的心,着实是件挺折磨人的事……还好有符二妹,至少符二妹的心完全属于他一个人。其实这种身份很高、靠山背景很大的妇人,没人能强迫逼迫她们;只要对她稍微好一点,她没必要也不可能“出轨”。何况她们又是古代妇人,哪怕唐朝五代的风气比理学兴起后开放,却照样守儒家礼教的熏陶约束,观念不太一样。
  他跟着宦官从甬道进了金祥殿后殿,然后被带到了一间宫室内。御医直接在外面的房屋里熬药,里面一股子中药味;皇帝应该在里面的寝室里。
  郭绍来到一间暖阁一样的屋子门口,果然见里面放着一张华丽的大床,上面睡着人。
  这屋子看起来莫名地阴沉。外面阳光明媚,此间屋顶也有一束阳光透进来,光线却完全不如外头那么明亮……一间昏暗的屋子,一束惨白的光。
  有点像是监牢一般,太密实了。这处境根本不是别人要囚禁皇帝,起初是他自己选的,本来就躺着、后来不可能专程挪一个寝宫。
  寝室里有一众女子,脸上画着彩墨还没洗(估计一时间不容易洗掉),宦官曹泰也在。还有符皇后正坐在床边,她可能刚刚感觉到有人来了,便回头看过来。
  “贱……人!”忽然床上的人气息衰微地骂了一声。不是官家的声音么?
  郭绍顿时心下一冷,竟然立刻就直觉地生出了惧意……皇帝竟然还能说话!他感到有点后怕,自己居然敢在百战百胜的强主面前动兵!
  这种心情是毫无道理的,就是莫名地有敬畏之心。郭绍前世今生都不是什么上层人士,面对这样一个帝王,心态上也会被震慑。他有着现代人的意识,但同样是一个人。别说见到了帝王,就是前世见到了大腹便便满脑肥肠的领导也会有些惧意……现代人真有那么平等的话,电视上的人们见个地方大官就一脸激动恨不得下跪的场面、就不会那么常见了。
  郭绍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心里一个劲提醒自己:就算是帝王,现在也拿我没办法了!帝王病重时也不能跳起来打我!
  他不动声色地拜道:“臣郭绍,拜见陛下、皇后。”
  “起来罢。”符金盏冷冷说道,随后向曹泰轻轻一挥手。曹泰立刻招呼那些妇人静悄悄地退下来了。
  符金盏上下打量了一番郭绍,说道:“你过来。”
  郭绍心里五味交加,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忍不住看躺在床上的皇帝病成什么程度了。
  只见皇帝病得确实很重,虚弱得拿一个妇人都没办法。他脸上的黑色斑点越来越深,气色微弱,若不是有艰难的喘息声,看上去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死人。哪怕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在此时也只有丑陋、死亡的气息。
  旁边的符金盏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她虽然二十好几了,却不知为何仍旧有青春的活力。白净的外表,靓丽鲜艳的颜色,无处不充满了生的美好。
  郭绍忽然有种错觉,在这充满了神秘气息的昏暗屋子里,看到的是两种意象。一种代表了死亡、一种代表了生命。
  好像两个世界的人,他们却是夫妻。不管那大人物是怎样厉害,但最直观的感受……仿佛一朵鲜花插在一坨正在腐烂的牛粪上。
  那枯竭全无弹性的皮肤就像已经凝固的死皮,病斑好像是正在腐烂形成的尸斑,冒起来的经脉和正在蠕动的黑灰蛆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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