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萝赋 第7节
☆、十八、学生告辞
谢遥想了想,点头应下,起身告辞。此后,谢遥隔三岔五便带阿宝出去游玩,苏煦每每过府都扑了空,如此几次便不再来了。袁继宗还未松口气,苏煦竟然每天送些精美玩物来给阿宝,袁继宗推脱不掉,又恐惹得苏煦不悦,只得收下,心知这是苏煦在向他表明态度,不禁更加忧虑。
转眼月余,这日正是殿试之期,阿宝无心随谢遥出门,难得整日留在家中。午后,管事来报,信王到访,袁继宗不在家,阿宝只得打起精神前去待客。
苏煦站在堂前,远远见阿宝从后院转入回廊,慢慢向这边行来。此时已是暮春,她穿着翠绿色的留仙裙,裙摆在春光中拂动,苏煦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裙角猛跳了几下,微眯着眼看了一会,唇角浮起一丝浅笑,转身回到厅内坐下。
阿宝与他见过礼,早有侍女奉上清茶,苏煦笑道:“你最近在忙什么,我几次来都没找到你。”阿宝一愣,道:“你来找过我?”苏煦目光一闪,点点头。阿宝心道:“怎么爹爹没有告诉我呢?”口中说道:“三哥说□□正好,带着我四处玩儿去了。”苏煦微微笑道:“谢三公子与宝儿很要好啊。”阿宝皱眉道:“哪里要好了!他自小便爱欺负我!”浑然不觉自己语气中的亲昵与娇憨。
苏煦垂下眼,轻啜了一口茶,问道:“前些日子送你的东西可喜欢?”阿宝忙道:“很喜欢!只是太贵重了,我不太好意思。”苏煦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咱们小时候不也常常互相送礼。”阿宝想起自己临别时送他的那幅涂鸦,会心一笑,随口问道:“你今日怎么有空?”苏煦看着她道:“早上陪着皇兄廷试,结束后便想来看看你。”阿宝听闻他也在殿试现场,脱口问道:“何人夺得魁首?”
苏煦见她如此急切,问道:“有你认识的人吗?”阿宝忙摇头,忽又点头道:“我只是想知道许家四哥考的如何。”苏煦盯着她看了一眼,轻声道:“如无意外,应该是吴郡的一名卢姓士子。”他声音虽不大,听在阿宝耳中却有如惊雷,她愣愣地坐在椅子上,面上神色古怪,苏煦不由皱起眉头,问道:“宝儿认得此人?”
阿宝似未听见,仍呆坐在一旁。苏煦陡然生出不悦,重重地将手中茶盅放在案上,阿宝一惊看向他,他却笑道:“手滑了。”阿宝扯出一丝笑容只说无妨。
苏煦原想趁今日带她出去玩玩儿,见她这付模样突然失了兴致,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阿宝的心早已飞了出去,也未曾在意他的变化,心不在焉地将他送到门口。苏煦登上马车,回头看了看恍惚的阿宝,紧锁眉头,沉声道:“宝儿,我走了!”阿宝回过神也看着他,突然发现他在生气,不由问道:“阿煦哥哥,你怎么了?”
苏煦哭笑不得,长叹口气进了车内,隔着车帘道:“回去吧,过两天我再来找你。”阿宝应下,与他道别,当真转身回了府。
苏煦掀起车帘,望着阿宝的背影良久,方放下车帘,马车缓缓行进,慢慢离开袁府,苏煦闭目靠在车壁上,轻声道:“去查查她这些年的事,无论大小巨细,一律回禀。”
阿宝送走苏煦,未曾回房,一直坐在厅中等着父亲。傍晚,袁继宗回府,阿宝即刻迎上去道:“爹爹,卢大哥中了状元?”袁继宗一怔,笑道:“宝儿足不出户,消息很是灵通啊!三郎今日来了?”阿宝摇头道:“信王说的。”袁继宗面色陡变,问道:“他来了?!可曾说了什么?”阿宝哪有心情说这些,只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没说什么。”
袁继宗见她神色恍惚,心中大急,不知道苏煦同她说了什么,正待再问,听她又道:“爹爹,到底是不是?”这才想起她在问状元一事,忙答道:“是他!”阿宝长吁一口气,缓缓坐回椅中,愣了片刻,问道:“中了状元能当什么官儿?”袁继宗看了她一眼,道:“一般会先授翰林或侍讲,视才而用。”
阿宝皱眉道:“那些都是低品文官啊,卢大哥岂不屈才!”袁继宗此时才确信她是因着卢缙之事心神不定,放下心来笑道:“虽然品佚不高,却可常伴圣驾,若是真有才能,定能获得重用。”阿宝欲言又止,慢慢站起身向后院走去,袁继宗犹疑一瞬,说道:“爹爹是主考官,明日按例他应来拜访,宝儿可愿见见?”阿宝停在门边,轻摇摇头道:“不了,他不愿见到我。”
次日,阿宝睡到辰时末才起,梳洗停当来到前厅,管事禀告丞相正在书房会客,阿宝站了一会儿,款款向后走去,行至书房门外廊下,只听房内有人说道:“学生告辞,丞相留步!”阿宝停下脚步,便见房门打开,一人退了出来。
那人出了房门,向后院望了一眼,转身往前厅走去,才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前方一名粉衣少女正站在回廊之中看着他。他只觉怦然心跳,双眼不受控制般盯着她猛看。月余不见,她似又长大了些,如这庭院中的蔷薇一般,明媚艳丽,娇柔可人,密密匝匝地向他心头压来。
二人隔着丈余互相凝望,袁继宗轻轻走到书房门口,看了片刻,轻咳一声道:“宝儿来了,进来吧,爹爹有话问你。”看了看卢缙道:“卢状元也来吧。”卢缙忙躬身应下,侧身让过阿宝,方缓步跟上。
袁继宗坐在书桌前,手中拿着一物,阿宝定睛一看,正是当日在豫州山中那名黑衣人交给她的油布包。阿宝看了卢缙一眼,这东西一直放在他身上,想是他趁着今日的时机交给父亲的。
袁继宗皱眉对阿宝道:“宝儿,你还认得此物吗?”阿宝点点头,袁继宗又道:“那人长得何等模样你还记得吗?”阿宝亦蹙着眉头道:“不太记得,当时很慌乱,不过他似乎认识我。”转头对卢缙道:“卢大哥,是吧?”
卢缙看她一眼,对袁继宗道:“学生尚且记得此人相貌,请丞相借纸笔一用。”
袁继宗示意阿宝将他领上前,他站在桌边,略一思索,提笔便画了起来。阿宝凑在他身边看了片刻,拍手叫道:“就是他!”又看着卢缙道:“卢大哥,你真厉害!”卢缙笑着看着她,正要说话,忽想起身处何地,忙敛了笑,放下笔,双手将画呈给袁继宗,退到一旁站着。
袁继宗见女儿脸上毫不掩饰的失落之色,暗暗摇摇头,看着手中的画道:“此人是我的侍卫。”阿宝与卢缙俱是一惊,他继续说道:“当日听闻宝儿离家,我便令他前去寻找,临行前将宝儿的小像给了他,是以他会认得宝儿。”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均道:“原来如此!”袁继宗道:“谢家人说宝儿渡江时曾遇险,我起先以为宝儿会北上回涿郡,因此命他前往高阳一带寻找。如今看来,他定是在沿途发现了什么,才会被人所害。”
阿宝闻言道:“爹爹快看看油布包里有什么?”袁继宗沉吟不语,卢缙见状道:“学生叨扰多时,先行告退。”袁继宗道:“卢状元不必多心,此物本就是你带来的,无需避嫌。”阿宝也道:“是啊是啊,卢大哥你是正人君子,这东西在你身上这么久,你要看早看了,爹爹又怎会防你!”
袁继宗似笑非笑地看了女儿一眼,将布包打开,只见里面有两张纸,一张叠得整整齐齐,一张则随意地揉成一团,像是匆忙间放入。袁继宗打开整齐的一张,上面是阿宝的画像,袁继宗道:“这便是我当日给他的。”又将那揉成一团的打开,皱眉看了半晌,递给了卢缙。
卢缙一愣,忙双手接过,低下头仔细看去,只见上面写着“铁器十万斤——良种马一万匹”。阿宝见卢缙沉思起来,好奇地探头望去,脱口说道:“这是什么?要拿铁器换马匹吗?”
袁继宗与卢缙对视一眼,自春秋时起,历朝历代均实行盐铁专营,控山泽之利,盐铁税收是各代主要的赋税来源。加之本朝以武立国,自高祖时对铁器便严加控制,禁止私贩私售。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用这么大量的铁器换马匹?又是何人有如此大的能耐,能弄到这么多铁器?这些铁器又是与何人交换马匹?万匹良驹用在何处?
阿宝见二人都沉默下来,不解道:“爹爹,你们怎么了?”袁继宗皱眉看了卢缙一眼,对阿宝道:“宝儿先出去,我有话同卢状元说。”阿宝不明就里,撅起小嘴正要耍赖,见父亲神情异常严肃,不由生出一丝怯意,嘟囔了一句退出了书房。房门迅速关上,阿宝站在门口只能听到二人嗡嗡低语之声,却听不清说了什么,无奈只得坐在廊下,闷闷不乐。
院中的蔷薇已尽数盛开,粉的白的煞是好看,阵阵花香随微风袭来,熏得她昏昏沉沉。昨夜心中有事,辗转半宿未曾入眠,此时已是困顿不堪,唯恐卢缙又消失不见,硬是强打精神守在门外。
☆、十九、换他回来
将近午时,书房门才打开,袁继宗走了出来,卢缙垂手跟在后面。阿宝迎上去,袁继宗笑道:“宝儿在等我?”阿宝心虚地笑笑,看着卢缙道:“已到午时,卢大哥留下吃顿便饭吧。”卢缙正要推辞,袁继宗却道:“卢状元不必客气,留下便是。”
卢缙一怔,拱手躬身应下。阿宝大喜,袁继宗见她眉开眼笑的模样,暗自叹息,负手走在前面,卢缙抬起头见阿宝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中微动,忙又低下头。阿宝的笑容凝在脸上,低声道:“卢大哥,请随我来。”卢缙亦答道:“多谢姑娘!”声音温和有礼,阿宝却莫名觉得心酸。
厅内已摆好酒菜,待袁继宗坐定,卢缙告罪后坐在了下首,阿宝犹豫一瞬,在父亲身旁坐下。管事将杯中斟满,袁继宗道:“第一杯,恭贺卢状元高中榜首!”卢缙忙起身谢过,一饮而尽。袁继宗又道:“这第二杯,感谢你助小女于危难之中。”
卢缙一顿,不由看向阿宝,见她也看着父亲,来不及细想,满饮杯中之酒。袁继宗点点头道:“状元可有字?”卢缙道:“未及弱冠,尚未取字。”袁继宗略一思索道:“状元若不嫌弃,袁某愿越俎。”卢缙大惊,袁继宗位极人臣,行事低调,便是王孙世家中人行冠礼,邀他前去,他也是婉言拒之。他虽为状元,却又如何能与其地位相比,今日主动为他赐字,那是莫大的荣耀,忙站起身道:“谢丞相赐字!”
袁继宗沉吟道:“令尊为你取名缙,可见对你的期望。为官之道,贵在警省自律,我便为你取字‘敬之’,敬,警也,望你恒自肃警,莫失本心。”卢缙跪地拜倒,恭声道:“学生谨记丞相教诲!”
阿宝在旁笑道:“爹爹好为人师,教不了我,便到处收学生!”袁继宗板着脸佯怒道:“我的女儿连诗经都背不全,还有脸说!”阿宝吐吐舌头,她六岁被送到谢家,谢老夫人怜她年幼,并不逼她读书。
卢缙心中颇不平静,袁继宗为他取字之事迟早会传开,虽说袁继宗是会试主考官,本届士子名义上都是他的门生,但如自己这般被他赐字的,与旁人又是大不同了。他到底看中自己哪一点?仅仅是因为状元身份?他不由看了阿宝一眼,却又猛然撇开眼去,暗道:“卢缙啊卢缙,你是什么出身,竟敢有这等妄念!”
饭后,卢缙告辞离去,阿宝将他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纵马而去,方才回到家中,寻到父亲书房,叫道:“爹爹,你跟卢大哥都说了些什么?”
袁继宗正皱眉看着那张写着铁器马匹的纸,并不抬头,口中答道:“没说什么。”阿宝伸手夺过纸道:“你骗我!”袁继宗无奈地抬起头道:“宝儿,爹爹问你,你对卢缙了解多少?”阿宝一怔,想了想才道:“我知道他是阳羡人士,比我大五岁。”袁继宗道:“其他的呢?”阿宝奇道:“还有什么其他?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不就成了。”
袁继宗摇头道:“宝儿,你的心思爹爹知道,只是你们的事没那么容易。”阿宝愣了片刻,忽觉脸上发烫,嗔道:“爹爹,你说什么!我……我有什么心思!”
袁继宗长叹一声道:“宝儿,爹爹总是为你好的。卢缙才学好,为人正直,相貌更是没话说,爹爹很是中意。只是我观他似乎有些迂腐,加之对你的态度,处处避着嫌,恐在他心中出身极为重要。他小小年纪能有此想法,想是其家中长辈自小灌输,由此可见家风,其父必也是迂直不知变通之人。你是我的女儿,又是谢家的外孙女,放眼大越,除了皇家公主,谁能有你身份尊贵。爹爹虽不在意出身,只是齐大非偶,便是他肯,他家中怕是也不会同意。”
阿宝的脸色渐渐发白,袁继宗心有不忍,又道:“你也莫要太难过,爹爹总是会帮你的。”阿宝摇头道:“爹爹,你别说了,卢大哥在躲着我……他……他自从知道我的身份后便疏远我了……”说着哭了起来。她忍了多时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宣泄,扑在父亲怀中痛哭。袁继宗素来疼爱她,见状心酸不已,只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三日后,圣旨下,三甲之内皆有封赏,二甲以上俱供职翰林院,独独状元卢缙外放涿郡高阳县为令,一时朝中议论纷纷。
谢谦下朝后,直接带着谢远进了书房,坐下沉思良久方道:“袁继宗为卢缙取字,这便是告诉我们,他看中了此人,只是为何要将他外放?”谢远道:“儿也想不通,读书人素来重名声,翰林出身便是清贵,榜眼、探花俱是六品翰林,状元却是七品县令,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谢谦站起来踱了几步道:“莫非高阳出了什么事?”谢远一哂道:“高阳偏远,又非富庶之地,能有什么事?!难道袁大丞相想让状元公为他修葺祖宅?”谢谦回过头看着他道:“袁继宗心思缜密,绝不会行无意之举,你莫要轻视!”谢远见父亲神色严肃,忙低头应了,又想了想道:“庐江来信了,祖母即日便要起程赴京。”
谢谦叹道:“定是为阿宝来的!也只有她,能让十多年不踏京城一步的老太太破例。阿宝要及笄了,老太太怕是要为她定亲,到时恐会与袁继宗正面冲突了。”谢远皱眉道:“未曾听说袁家有属意的人选。”谢谦瞄了他一眼道:“你比三郎还不如!”
谢远一愣,心道与谢遥有何关系,却不敢问。谢谦道:“谢隐前日曾报,三郎让他去打探卢缙。”谢远奇道:“打探他做什么?”忽而低声叫道:“莫非袁继宗要把阿宝嫁给卢缙?他疯了不成!卢氏商贾之家,身份低贱,如何配得上阿宝!”谢谦冷哼道:“他本就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以丞相之尊将亲生女儿嫁给寒门,天下庶民岂不争相传颂,于他,既博了好名声,又笼络了人心,一举两得。”
阿宝也听闻了卢缙外放的消息,大为吃惊。她虽单纯不谙世事,却并不愚笨,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关节,急匆匆跑到书房,问父亲道:“可是爹爹让卢大哥去高阳查那铁器马匹之事?”袁继宗皱眉看着她道:“胡言乱语!”阿宝不依不饶地道:“此事如此危险,那些人连你的侍卫都能杀,可见是凶残之辈,你怎能让卢大哥涉险!”
袁继宗看着她道:“休要再说!你最好忘了此事,以免口无遮拦说了出去,那才是置他于险境!”阿宝含泪望着父亲道:“爹爹不能将他换回来吗?”袁继宗叹道:“圣旨已下,如何能换。宝儿,爹爹是在磨练他,以他的才能人品,留在京中未必是好事,况且此事也是他自己同意的。”
阿宝想起那日父亲与卢缙在书房密谈,卢缙饱读圣贤之书,信奉的是忠君爱国,父亲定是说此事事关家国存亡,这才鼓动地他不顾个人安危,以身犯险。她转身飞奔出去,口中说道:“我去劝卢大哥!”袁继宗喝道:“站住!他昨日已经起程赴任!”见阿宝仓皇停住脚步,又道:“家国大事,岂容你这小小女子指手划脚,还不快回房!”他鲜少有此声色俱厉之时,阿宝的泪水自眼眶中滑落,叫道:“你对我不好!你不喜欢我!你……我不要你这个坏爹爹!”哭着跑回了后院。袁继宗疾呼“宝儿”,却又哪里唤得回来。
阿宝回到房中又哭了许久,饭也未吃,伏在枕上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却见卢缙满身鲜血立于榻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只见天色已晚,一轮残月挂在树梢,衬得夜色愈发凄冷。她出了一身冷汗,又忧心卢缙安危,哪里还能再睡着,抱膝坐在床上发愣。
父亲不肯相助,她还能找谁帮忙?三哥?不可!三哥无官无职,必定要去找舅舅,舅舅一向与爹爹不和,只怕会害了卢缙。信王?也不行!若是信王问起与卢缙的关系,又该怎么说?
她无计可施,茫然地望向窗外,余光扫过挂在墙上的母亲的画像,眼中一亮,豁然开朗,急忙跳下床,手忙脚乱地翻弄一番,片刻便打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她将包袱背在背上,拉开门正要出去,又停下想了想,转身来到案边,提笔写了几句话,对着母亲的画像拜了拜,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次日清晨,袁继宗上朝前,特地来看看女儿,见她房门紧闭,召来侍女询问,得知她昨晚在房中哭了一夜,晚饭也没吃,心头微痛,抬手轻敲敲门,门内毫无动静,想来她不是在睡觉,便是仍在生气。他长叹一声,只觉女儿大了,越发难管教,看了看天色,嘱咐侍女几句,便上朝去了。
待他回府,已是深夜,才到门口,就见管事焦急地等在那里,他心感不妙,忙下轿问道:“出了何事?”管事双手奉上一张素笺道:“姑娘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结,但现在的字数还分不了卷,下一章进入第二卷:边城篇
☆、二十、北地边城
祥和十年冬月,已是夜深,高阳县衙仍然灯火通明,卢缙官袍未除,焦急地在堂上踱步,不时向外张望。不知何时落了雪,寒风在门外呼啸,几丝窜到堂上,将烛火吹得直颤。卢缙突然向外走去,一旁县丞叫道:“大人……”他仿似不闻,疾行到府门外,向北眺望。
风雪中传来哒哒马蹄声,自黑暗中窜出一道黑影,瞬间已到眼前。卢缙箭步上前,伸手凌空一抓,已将那缰绳牢牢攥在手中。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马上骑士浑身雪白,看不清面容,卢缙紧锁眉头,那人已跳下马来,咯咯笑道:“卢大哥,你来接我了!”声音清脆甜美,俨然是个妙龄少女。
卢缙皱眉不语,上下打量她许久,方松开紧握的缰绳,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县衙。身后县丞上前悄悄对那少女道:“姑娘,大人一直在等你。”那少女拂去面上的雪花,露出面容,正是阿宝。她轻笑道:“我知道!不过他此时定在生气,我还是避一避吧。”说罢打了个寒颤,叫道:“好冷啊!方大人,我先进去了。”牵着马自角门而入,径直去了后堂。
县丞方安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正准备进府,便听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他眯着眼看了会儿,果然见一小队人马疾驰而来,奔到县衙门前停下,当先一人正是应生,他高声问道:“方大人,阿宝姑娘回来了吗?”方安笑道:“已经进去了。”应生松了口气道:“她仗着马快,当先跑了。大人可知道了?”方安道:“大人亲自在门口接的她。”应生又吁了口气,抹了把脸道:“那就好!”带领众人也进了府。
方安摇摇头,两年前,这位状元县令到任没多久,阿宝姑娘就寻了来。卢缙赶她不走,索性避而不见,她便日日守在县衙门口,衙役们见她生的貌美,又是一付楚楚可怜的样子,暗自猜测是不是这一表人材的风流县令始乱终弃,不禁都对她生了些同情,便上前询问,阿宝只说要留在卢缙身边,却不说二人是何关系。有好心衙役便在附近帮她找了住处,她就此安顿下来,仍是每日来找卢缙,卢缙不见她,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难过哭泣。久而久之,与县衙中人便熟络起来,期间似是她的家人来找过她,这才知道她是为了追随卢缙私自离家。因她娇憨活泼,颇为讨喜,众人并未因此看轻她,又见她言谈举止不俗,分明是大家出身,却无半点架子,更愿与她亲近,一时在县衙中混得风生水起,出入自由。
卢缙虽深觉不妥,每每要硬下心肠将她赶走时,一对上她那泫然欲滴的双眸便败下阵来,只得在面上不假颜色,期望她知难而退,内心深处却是愉悦的,又悄悄派应生为她送些米粮,时常照应,唯恐她受了委屈。这样过了小半年,将近年关时,县城里来了一伙贼人打家劫舍,见阿宝一个年轻女子独居,竟趁着夜色摸上了门。幸得应生奉命送米过来,与袁家的暗卫一同护着阿宝逃出。卢缙大怒,亲自带了衙差将那伙贼人捕杀。此后,又在县衙后面辟出一个小院,供阿宝居住。
虽然朝夕相对,卢缙依旧对阿宝不大理睬,阿宝也不在意,每日帮他端茶倒水,伺候笔墨。应生知道她的身份,初时有些无措,总是与她抢着干,时日一长,见她毫无怨言,加之原本就很熟悉,渐渐忘了她丞相千金的身份,随她去了。
袁家的态度也很是奇怪,袁继宗只在阿宝初到时派过人,来人劝不动阿宝便回去了,半个月后又来了一个暗卫,此后再无动静。若不是逢节年及阿宝生日时,暗卫悄悄带来的礼物,卢缙险些以为袁继宗已经忘了这个女儿。他心里隐隐有些明白,却又不敢相信。
卢缙一日也不敢忘袁继宗委派他来此的目的,可是两年来毫无头绪。阿宝劝他说,也许当日那侍卫并不是在高阳境内得到的消息,他渐渐也就释怀,把精力都放在了治理县务上。
高阳本是涿郡一个小县,人口仅有万余,物产不丰,时常干旱,百姓生活并不富裕,遇到灾荒之年尚要背井离乡四处逃荒,十室九空。卢缙生长在江南,深知水的重要,上任后,四处打井修渠,带领百姓挖窖蓄水。今年春夏少雨,若在往年必有饥荒,幸得深井水窖,田野里禾苗虽有旱死,所幸尚存大部,百姓温饱有余,一时人人称颂卢缙。
阿宝回到房中洗漱一番,换去被雪浸透的湿衣,仍觉得冷,正要脱衣上床,便听一阵扣门声,忙应了一声将门打开,只见卢缙阴沉着脸站在那里。阿宝暗暗吐舌,口中却笑道:“卢大哥找我有事?”
卢缙见她已换了湿衣,面色稍霁,又见她脸色仍是苍白,进屋看了一眼道:“为何不生火盆?”阿宝道:“前日方夫人说她家龙儿夜里读书手冷,我见今年尚未落雪,想来天气不会太冷,便将火盆送给她先用了。谁知道今天就下雪了。”
阿宝从小养尊处优,初来时受不了北地苦寒,冻病了几回。高阳贫困,冬日火炭紧俏,有钱也无处可买,卢缙为一县之长,按例可从公中支取,便将自己的份例尽数给了她。
卢缙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阿宝莫名其妙,关上门正要上床捂着,却听门外有人轻唤,正是去而复返的卢缙。阿宝开了门,见他抱着一个铜盆站在雪地里,忙将他让进屋内,问道:“这是什么?”卢缙不答,放下铜盆,自怀中掏出火引,点燃盆中之物。阿宝这才看清,盆中放的是木炭,不由问道:“你今年的份例不是都给我了吗?”
卢缙看她一眼道:“这是前几日从邻县高价买的。”阿宝张口望着他,他暗叹口气道:“今年春夏反常,冬天怕是要极冷,前几日的天像明显是在酝雪,我怕炭不够用,便让应生去邻近几个县看看,能否买些回来备着。”阿宝道:“卢大哥你还会看天像?”卢缙不答,只低头将炭火拔得更旺些。阿宝随着他的动作看去,突然“咦”了一声,蹲下身又看了一会,叫道:“这……这不是你的脸盆么!”
卢缙并不看她,轻声道:“这么晚了,你让我上哪里再去给你寻个火盆来。”阿宝讷讷无言,大为感动。她岂会不知卢缙乃是习武之人,并不畏寒,高价买炭也是为了她。她只觉心头一热,握住卢缙的手道:“卢大哥,你待我真好!”卢缙微微一颤,正要挣脱,却觉她掌心冰冷,不由反手扣上她的脉门,细细听了片刻,知她只是受了寒气,这才放开手,将火拨得更大些。
阿宝与他相处日久,知他是担心自己,心中暗喜,搬来椅子让他坐下,自己坐在一旁小杌上,仰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被火烤的,卢缙的脸渐渐红了,轻咳一声道:“你心急火燎地跑出去这半天,可有收获?”
阿宝一愣,摇头道:“我快要追到,突然下起了雪,小红不知为何怎么也不肯再跑。”卢缙沉着脸道:“幸好未追到!对方也不知是什么来路,有多少人,你孤身一人岂不危险之极!”阿宝撇撇嘴,怕他生气,不敢申辩。卢缙心中却暗暗奇道:“她的小红是世间少有的良驹,为何会因为下雪便不再向前?”
今日下午,衙役在城中抓了一个偷儿,阿宝闲来无事,便在一旁看着衙役清点赃物。那偷儿身上除了所盗的金银财物,尚有一个小小的锦囊,打开一看,除了些散碎银两,还有一张三寸见方的纸片。阿宝心中一动,只觉异常熟悉,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良驹尚缺三千匹,望速交付!”
阿宝浑身一震,急忙追问那偷儿锦囊来源,偷儿起先不说,架不住衙役用刑,招供说是刚刚从两个外地模样的人身上偷来的。卢缙因有公务,与县丞方安去了邻县,不在府中,阿宝略一思忖,命偷儿详细描述了二人衣着装扮及去向,牵了小红便追了出去。衙役们不知何事,恐她遇险,告之了留在府中的应生。应生忙遣人去通知卢缙,自己带了人去寻她。
卢缙从她手中接过纸片细看了看,道:“这字与原先那个不同。”阿宝探头看了一眼,摇摇头道:“不记得了。”卢缙皱眉想了片刻,走到桌边,提笔将那纸上字迹临摹下来,与原物一同塞入怀中。阿宝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卢缙道:“将此物交给你爹爹。今日太晚,明天你将那两人的行进路线并衣着相貌画出来给我。”说罢看了阿宝一眼,见她面色已红润起来,又道:“你歇着吧。日后再遇到这种事,切记与我商量,莫要孤身犯险!”起身走了。
次日,阿宝睡到巳时末才醒,胡乱梳洗一番便急急赶到卢缙书房。卢缙正负手站在案边,闻声抬头看她一眼,阿宝忙走到他面前道:“我也不知怎么了,睡到现在……”说着低下了头。
她脸色绯红,想是颇为羞愧,卢缙心中有些不忍,见她发辫梳得歪歪扭扭,忍不住轻笑一下,说道:“你是女儿家,便是再急,也要打点清爽再出门。”
☆、二十一、怎么处理
阿宝抬起头,见他正含笑盯着自己的头发看,并未生气,一时松了口气,摸着辫子讪讪道:“我怕你等急了……”卢缙看着她道:“你昨天奔波半日,定是十分劳累,便是再多睡会儿也是应当。”阿宝闻言笑道:“哪里能睡那么久?!我又不是猪!”卢缙见她一派娇憨的模样,心猛然跳了几下,微微退后一步,正正脸色,低下头看着案上。
阿宝早已习惯他的这番做派,也不在意,只伸头看他在看什么。卢缙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少女馨香,忙又退了两步,将整个桌案让给了她。阿宝“咦”了一声道:“你居然有涿郡的地形图。”
彼时地图乃是极为重要机密的物件,非一般人可得,卢缙虽为县令,也只能有其治下高阳一县的地形图。卢缙淡淡道:“你爹爹给我的。”阿宝“哦”了一声道:“他倒是会使唤人!”她对父亲将卢缙派到此处一事耿耿于怀,至今也不能谅解。
卢缙正要训斥她对父亲不敬,却见她已伏下身,手指在地图上比划,口中说道:“他们昨日是往北走的,我记得过了这座山……”卢缙忙上前,顺着她的手看去,阿宝又道:“小红跑得快,我在这个山口已经能看见他们的背影了……”她的手向前指了指,道:“然后天暗了,片大的雪花就掉了下来,小红突然停在山口怎么也不肯进去了。”
卢缙皱眉看了半晌道:“此处再往北四十里就出了边境。”阿宝一愣,卢缙自书架中又拿出一份地图,展开铺在案上。阿宝低呼道:“这也是爹爹给你的?”竟然是大越地形图。卢缙并不答她,弯腰仔细看着地图,阿宝也看了一会儿,说道:“过了边境便是北狄了吗?”卢缙点点头,说道:“如此看来,是有人用铁器与北狄换马匹。”
阿宝见他面色凝重,不由问道:“卢大哥,你怎么了?不能给北狄铁器吗?”卢缙正色道:“北狄为塞外蛮族,民风与我大不相同,世代逐水草而居,民多剽悍尚武,善骑射。高祖皇帝未一统天下时,其常与北豫争战。待天下平定,明帝继位,曾派谢循谢衍兄弟北征,将其逐到朔北。这些年,乘我朝对边地疏于防范,便又时有犯边,抢夺劫掠,无恶不做。”
阿宝不解道:“高阳也临边境,为何不见狄人前来?”卢缙指着地图道:“高阳以北多峻岭,北狄人习惯马上征战,最喜平原旷野,是以常在朔方一带扰边。”阿宝点点头,松了口气道:“幸好幸好!”卢缙看着她道:“朔方是大越国土,百姓也是大越子民,怎可因为事不关己暗自庆幸!”阿宝见他神情严肃,忙道:“我说错了,这些狄人实在可恨!”
卢缙暗暗摇头,她一个相府千金,如何能体会到边城百姓的疾苦,耳边听她叫道:“哎呀!那些北狄人得了铁器,岂不是可以做更多的兵器,拿来对付我们!那……那此人不就是通敌?!”
卢缙没有说话,只皱眉站在那里,阿宝又道:“你快给我爹爹写信,把这些事都告诉他,让他派人去查!”卢缙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只怕此事你爹爹也不能……”他停住不说,阿宝追问道:“我爹爹不能什么?”卢缙低垂下眼帘,半晌方道:“十万斤铁器,岂是一般人可得的,且换的又是马匹……”阿宝想了想,问道:“你是说拿铁器换马匹的人不是普通人?”卢缙看着她道:“应是权贵。”
“权贵……”阿宝低喃一声,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着卢缙,见卢缙也皱眉看着她,忙道:“你……你不会是在怀疑我舅舅吧?”卢缙不答,阿宝叫道:“不可能!谢家是开国元勋,我舅舅怎么会做卖国通敌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