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

  活得太糙。
  等老太太这事儿过去了,就回市里精致生活,也感受一下落地的踏实滋味儿。
  周末终于能休息两天,晚上吃完饭他遛弯闲着没事儿,不抱希望地又给老太太打电话,竟然破天荒打通了。
  但老太太态度还是那样:我不用你管,别在这浪费时间自我感动。
  景灼让她气笑了,蹲广场边儿上看两只泰迪互日:该回去我早回去了,别犟,跟我回市医院,县医院不行。
  谁说县医院不行!老太太声音立马拔高,你这是否定我整个职业生涯,否定我的人生价值!
  老太太退休前是县医院骨科科长,兢兢业业几十年,在这儿也是有名气的。
  别拽词儿了。景灼跟她没得聊,两人都听不进对方的话,明天我去看你。
  别来!老太太急了,听筒模式喊出来免提的效果,我回家了,不在医院!
  老太太经常不耐烦,但一般只是冷淡和嫌弃,很少这样朝他发脾气,景灼觉得蹊跷。
  周一晚上,他没打招呼直奔医院,在住院部一扇半掩的病房门后看到了老太太。
  病房是单间,消瘦的老太太躺在床上,定期染黑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不见银丝。
  明明是肝炎却挂的消化内科,景灼拿起她的病历要看,被一把扯走了。
  呼叫器响,进来的护士是上了年纪的,认识老太太:黄科长。
  把他弄出去。黄秀茂松开呼叫器按钮,指着景灼。
  护士以为是来找麻烦的,盯着景灼:只有朋友家属可以探病,请你出去。
  我是她孙子。景灼叹了口气,差不多行了。
  你是我孙子吗?你都没叫过我奶奶。黄秀茂冷笑一声。
  护士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拿起病历悄悄出去了,顺便带上了门。
  病房安静下来,景灼拖了一个小凳子坐到床边:奶。
  老太太眉毛差点儿扬进头发里。
  别犟,去市医院,我也好照顾你,现在不是讲情怀的时候。景灼盯着她的脸,恍然间已经一年多没见了,老太太脸色是病恹恹的蜡黄。
  黄秀茂的惊讶转瞬即逝,别过头:人挪活树挪死,人老了跟树一样,挪窝就没。
  这边我住了七十多年,你爷你爸都在这边,我的根就在这儿,得陪着他俩。
  景灼没吭声,他没见过他爷,对老爸也没印象,就每年过年陪老太太去扫墓时能摸摸两方坟头。
  黄秀茂把景灼送到市里上学,自己几乎没去过城里,固执地守在县城。
  安慰的话他说不出,陪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时候出院?
  月底。黄秀茂说,就一肝炎,很快就好了,不用人陪床。
  气氛难得祖慈孙孝,景灼语气软下来:真不去市医院?
  唉呀肝炎在哪看不一样!黄秀茂打破气氛,这边医生我都认识,跟这儿熟,市医院能让我多活五十年怎么!
  你
  滚回去。黄秀茂又按呼叫器,撒泼,一点儿前科长的风度也没有,来人!有人打扰病患休息!
  门很快开了,景灼循声看过去,当场愣在原地。
  怎么了这是哟。
  进来的医生一手揣兜一手搭在门把上,也愣了。
  这泼天狗血,一盆接一盆的。
  景灼怀疑老天爷在他头顶上开了个屠狗场。
  小程,把他提溜出去。黄秀茂指挥。
  程落看看黄秀茂又看看景灼: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景灼反问,你不是外科的吗?
  第13章 在医院。
  土地爷爷一般的男人又出现了。
  那天是临时替班。程落解释完,把疑惑的目光投向黄秀茂。
  抢劫的。黄秀茂没好气地说。
  抢你病号服还是盐水瓶?程落笑了笑,亲戚?
  这我奶奶。景灼很无奈。
  县城太小了。程落也觉得太巧,出去吧,奶奶撵你呢。
  两人出了病房,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来县城一个月终于找到老太太,景灼心里稍微踏实了些,看见程落竟然莫名生出一股亲切?
  从医学院回来分开也就一星期,竟然有这种惊世骇俗的错觉。
  然而现在程落的神色却难得敛去懒散,甚至有些严肃:黄科长住院一周了,怎么才来?
  她一直瞒我。景灼瞧出他表情不对劲,什么情况?
  不太好。程落顿了顿,肝炎。
  景灼没太反应过来,普通肝炎怎么就到医生都说不太好的程度了?
  病房里,黄秀茂的声音很急:小程,该换瓶了!
  来了。程落朝景灼眨了下眼,推门进去。
  黄科长刚转院的时候就嘱咐过这儿所有人,要是有人过来探病,一律回复普通肝炎。
  他实在没想到这位探病的竟然是景灼。
  或者说没想到景灼是黄科长的孙子。
  晚上有空一块儿吃个饭吧,我七点下班。程落当着黄秀茂的面,只能说得很隐晦。
  严谨点儿的话,病人要求保护隐私的话医生只能替病人向家属隐瞒病情。
  但人道上来讲,家属最好知情。
  黄秀茂使唤程落毫不客气:滴速调快。
  还快呢,手冰凉了。程落走到她床前,试了试她干枯微皴的手背,我去拿个加热器。
  景灼杵在旁边什么忙也帮不上,老太太也不搭理他。
  有种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外人,而程落才是老太太亲孙子的错觉。
  景灼走后老太太就皱着眉头睡了,指数都正常。
  交班、查房、写病历、写医嘱、收入院,忙乱而普通的一天。
  今天新入院了一个胃溃疡的小女孩儿,查房的时候正闷闷不乐地坐在病床上,嘟着嘴。
  程落走过去,俯身看着她:愁什么呢孩子?
  旁边几张床的病人往这边看。
  我明天要做手术。小姑娘看着快哭了,我爸爸妈妈一点儿也不关心我,他们说医生不让他们进手术室,所以不能陪我一起。
  做手术都不能让爸爸妈妈陪,我一个小孩儿,容易吗。
  病房里大伙都乐了,这小姑娘一本正经说话太逗。
  不容易,回头一定让爸爸妈妈给你道歉。程落也乐,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纸给她擦眼泪擤鼻涕,害怕吗?
  能不害怕嘛。小女孩儿委委屈屈的,在肚子上开口子呢!
  那现在害怕一会儿,明天就不要害怕了。程落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很小很小的口子,睡一觉就好了,梦里什么都感觉不到。
  真的吗?小女孩儿不太相信。
  真的。程落从白大褂兜里摸出来一张小贴画,撕了几个粘到小姑娘手上,剩下的明天再给你,做完手术我来找你。
  他褂兜里常年揣着一沓花里胡哨的小贴画,哄小孩儿用的。
  小姑娘立马不噘嘴了,拽着程落的袖子要看贴画还有什么款的。程落说了个保密,把贴画放回兜里。
  临床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也叫住程落:医生叔叔,我也害怕。
  他也害怕。程落扭头跟小姑娘说,愿意把你那张贴画分他一半吗?
  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小姑娘急了。
  人孩子确实挺不容易的,这会儿没有夺人所爱讲奉献精神的必要。程落拿出另一张贴画:这个给你。
  不公平!为什么他现在就能拿到整张的!小姑娘还是不乐意。
  小声点儿。程落比了个嘘的手势,用气流声说,他的比你的丑。
  大伙看着看这仨人直乐,冷冰冰的病房漾着暖。
  拉着脸查房的医生多,来这么个医生,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轻松一阵儿。
  晚上下班已经七点半了,医生下班时间没个准儿。
  有笔吗你这儿?换完衣服收拾好东西要走的时候,安韦冒出来问他。
  我褂子兜里。程落被他要笔要习惯了,往更衣室一指,下回自己拿就行。
  大家办公桌上人手一个笔筒,里头各种各样的笔塞得满满的,中性笔圆珠笔水笔记号笔荧光笔就是不出水儿。
  用的时候刨遍整个笔筒也找不到一支能用的,被施了魔咒一样。
  就算偶尔有支争气的,被这个借走改改医嘱被那个拿走写写病历,也根本留不住。
  程落的笔们也不例外,所以他兜里常备一盒中性笔,同科室的医生护士一没笔用了就来扒拉他兜,几乎每支都日抛,平均寿命不到两天。
  脱下哄小孩儿神器中性笔储藏室神奇白大褂,神奇医生走出医院大门,变成一个普通人。
  景灼站在停车场旁边,掏出手机,翻半天才从底下找出来程落的对话框。
  上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消息是:我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已经是一个月前的消息了。
  看着空空荡荡的聊天界面,刚要发个下班了吗,界面突然弹出来一个白色的对话框。
  程:回头
  景灼转过头,一眼看见一堆汽车电动车旁边的程落。
  程落走到他身旁:挑个地儿。
  有空吃个饭默认成有空谈个事儿,找个安静的差不多的地儿就行。然而程落好像不在默认模式上,俩人沿街走了十几家店都没有看上的。
  最后选在了一家粤菜馆。
  里头装修得还挺不错,门头不大,但老板挺用心,一家小馆子弄得跟主题体验餐厅似的。
  这县城经常让景灼觉得太割裂。有城中村也有新盖的高层,有商品均价不超过五块的小卖部也有田世龙那种半吊子24小时便利店,有烂大街的米线麻辣烫也有精致小餐馆。
  喝酒吗?程落问。
  不喝。景灼酒量不好。
  程落笑了笑,具体笑什么不知道,可能是想起来俩人第一次喝酒了。
  万恶之源。
  说起来这还是他俩头一回面对面正经吃饭。
  人家都是先吃饭再彼此深入了解怎么怎么着,最后一步才是上床。他俩倒好,一上来就直接跨过,把最后一步给办了。
  多少有点儿荒唐。
  要是办完各奔四方再也不见也就算了,这一回一回的,在哪都能碰见就离谱。
  我是黄科长的主治医生。程落喝了口啤酒,她退休之前带过我一年,那会儿我刚来县医,各科轮转。
  看出来确实挺熟,衬得景灼像外人一样。
  她是上周刚转到县医的,从市医院。
  景灼愣了:市医院?
  程落点点头:咱从大学城回来那天她入的院,坐的是转运车。
  景灼没有亲人得病之类的经历,但对专车转院还是有概念的。
  到底什么情况?他皱着眉。
  科长意思是不让我们告诉你。程落屈指轻轻敲着杯壁,其实在市医院和在这儿治没区别了,身体状况不允许手术,科长愿意留在县医也不用劝她。
  今上午做了微创埋管放腹水,除此之外就不敢再给她开刀了。
  景灼沉默了一会儿:癌吗?
  程落叹了口气:原发性肝癌,胆囊结石伴胆囊炎。
  肝癌发现就是晚期,的确很突然。程落看着杯中的啤酒沫子,一般还能撑一个月,长则两个月。
  晚期肝癌,这个词儿很难跟老太太联系到一起。
  从小到大,一年见不着一次还总是落不着好气儿的状态让他一直对老太太没什么感情。名义上是亲人,实际还不如跟新认识一个月的学生熟。
  但此时此刻,景灼还是挺不能接受的,毕竟是唯一的血亲。
  有治疗方案了吗?他皱着眉头,这老太太也真能扛,出这么大事儿都不吭一声。
  没有治疗必要了,只能拖着,让科长剩下时间少些痛苦。程落轻声说。
  一顿饭吃得气氛有些沉重,出了餐馆被冷风一吹才缓过神来。
  死亡。
  景灼到现在二十五年的人生中,还没有正面经历过亲友死亡,但死亡又确确实实影响了他二十五年。
  先是爷爷的死亡,再是老爸,还有连照片都没见过的老妈。
  过年时小小的坟头,红色的鞭炮屑和焦黑的纸钱。
  每次去上坟的时候老太太都站得大老远,留景灼在那儿扫墓。
  小时候他问老太太为什么不过来,被老太太骂了:还没死呢就让我看自己的坟?你爷爷听见了进梦里骂你!
  景灼才知道有夫妻墓这种葬法,很难想象暴躁强势的老太太有一天也会进到那个小坑里去。
  尽孝到最后是肯定的,回家后收拾出来一行李箱随身用品,第二天下班景灼直接去了县医院。
  走到门口就看见老太太皱眉平躺着,手上吊着针,被子耷拉出管子。
  不说心疼,但看着心里也是难受的。
  拦下他的是昨天那位护士:陪床证。
  景灼愣了愣,不知道现在陪床这么严格,印象里老人生病都是一堆子孙前后伺候。
  这时候病房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看了看景灼,把手里的身份证和陪床证一起给了他:进去看看你奶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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