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中记 第160节
云鬟道:“既如此,就不必说了,世子请回。”
赵黼点头笑道:“这会儿不是叫六爷的时候了,若给你个胆子,只怕就真个儿用脚踹了。”
云鬟不言语,赵黼一时也没吱声,只是一会儿看别处,一会儿又看云鬟,却总不说话,室内沉默异常。
半晌,云鬟觉着有些古怪,不由也看向赵黼,正赶上他看过来,两人目光不期然相对,各自一怔,云鬟忙转头,赵黼也拢着嘴角咳嗽了声,神色竟有些很不自在。
云鬟越发有些诧异起来,不知为何心底不安加重,正要借口离开,赵黼忽然问道:“再过两年,你就该及笄了吧。”
云鬟见他忽然问出这句,本不想理,心头一转,便问:“世子问这个做什么?”
赵黼细细打量,此刻云鬟虽仍是男装,却掩不住眉间秀美之色,得亏她天生冷清,自小养成的品性,又穿惯了男装,因此仍一贯的天然自在,让人难辨雌雄,然而再长两岁,容貌越发出落,身量又长开,只怕就瞒不住了。
赵黼道:“这会子还可以当书童哄过去,再过两年,可就不能够了。”
云鬟听了这句话,越发摸不着头脑,便漠然以对。
赵黼忽地唤道:“崔云鬟。”
云鬟道:“是。”
赵黼道:“我同母妃说了。”
云鬟怔然,并不解这话的意思,赵黼却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云鬟只得问道:“世子同王妃说了什么?”
赵黼却又笑吟吟道:“没什么,只是一件好事罢了。”
云鬟见他笑得有几分自得,不知为何只觉碍眼,却也不愿意去追问到底是何好事。
赵黼也不说明,含笑的眸子转开,望着门外。
不知哪里飞来一只鸟儿,落在中庭地面上,低头啄着石缝中的细草。
门边儿窗户左侧,却有一道颀长人影,正静静站着,听到这句之时,眉才一皱。
那鸟儿原本还自在欢快地跳来跳去,此刻忽地受惊般,振翅飞的无影无踪。
因到初秋,天气渐渐凉爽,刑部里那股宛若熬中药的气息淡了好些。
赵黼原先进门的时候……也许是先入为主,还觉着那气息十分浓烈,弄得他心里惴惴地,仿佛忍不住要吐似的,还面容狰狞地狠骂了几声来着。
可是此刻,却不知为何,那药气竟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嗅到桐叶清香细细,萦绕飘拂,让人十分受用。
又过两日,云鬟的伤已经好了,季陶然也早被接回了将军府中,令人各自归家。
对崔侯府而言,云鬟离开或者归家,都不过是多一个话题而已。
最为云鬟归来而欢喜雀跃的,竟是崔承,因他又偷偷跑去家庙一则,知道底细,便更加得意,私底下抱着云鬟道:“姐姐,坏人果然被刑部缉拿归案了么?”
云鬟早听巽风说起此事,便笑着在他鼻尖点了一下,道:“是。已经捉住了。”
崔承将近整整一个月没见到她,格外喜欢,便腻在身上,撒娇道:“我心里可担忧呢,虽然想念姐姐,却又不敢再跑去看,幸好坏人被捉住了。我再大几岁,也要到刑部为官,专门捉坏人,保护姐姐。”
云鬟听了这许多甜言蜜语,虽然知道这小家伙或许就如崔印一样,天生就会哄骗女子的,然而听在耳中,仍是忍不住为之心动,何况崔承年纪这样小,说起这些话来,便加倍叫人感动。
云鬟不由也将他抱住,道:“可知姐姐也想念承儿。”
两姐弟正说话间,外头崔新蓉跟崔钰来到,都跟云鬟见了礼,顷刻薛姨娘也到来,照例送了几分精致的吃食。
家中除了崔印跟崔承之外,其他众人都以为云鬟是在家庙,薛姨娘便道:“大小姐这段日子来,果然清瘦了不少,还好已经回来了,这几日我盯着厨下,好生补养才是。”
云鬟谢了一声,崔新蓉盯着她的额头道:“姐姐这儿怎么有一块儿伤呢?”
云鬟道:“是失脚跌倒了,不留神划伤的,已经好了。”
崔新蓉啧啧道:“幸亏只是划伤,若是再狠一些儿,就破了相了,可如何是好呢?”
薛姨娘听了,便温声劝道:“虽然是玩笑话,可毕竟容貌对女孩儿来说是至为要紧的,姐姐伤着了,心里必然难过的很,只要多安慰她些才好,怎么反玩笑呢?”
崔新蓉便不言语了,崔承因说道:“姨娘,不打紧,蓉姐姐只是口快罢了,且姐姐也并不会在意这些,何况叫我看来,姐姐已经生得极好了,满京城的姑娘小姐们,我便没有见过比姐姐更好看的人,就算伤了也不打紧,仍是比所有人都好看。”
崔新蓉脸儿微微发黑,勉强笑道:“承儿真是……横竖姐姐做什么都是好的呢。”
崔承抱着云鬟,理直气壮道:“那当然。”
崔新蓉赌气起身,往外边走,崔钰身后笑道:“蓉儿是给老太太惯坏了,怎么这样小性儿呢。”
薛姨娘也对云鬟道:“这些日子姑娘不在府中,蓉儿心里也惦记着呢,只是她口上说不出来罢了,便就是这样别扭的性子,明明心里有,做出来却让人以为是没有……姑娘可别放在心上,姊妹们仍一团和气才好。”
云鬟点头,薛姨娘又陪笑道:“奶奶也格外吩咐了,姑娘若有什么爱吃的,只管叫丫头们跟我说……是了,先前林嬷嬷跟露珠儿因回了鄜州,奶奶叫我再挑两个好的丫头过来服侍,待会儿让她们来见姑娘,看看合不合用。”
云鬟道:“姨娘亲自挑选的,自然是好的。”
薛姨娘笑着微微欠身,方去了。
次日,云鬟便自去凤仪,因良久不见,那些女孩子们风闻她去家庙“静修”,都知道是家里失宠的缘故,有的轻视,有的怜惜,只有夏姑娘跟沈妙英两个过来问询。
云鬟不由看沈舒窈,却见她靠窗坐着,并不往她这边儿瞧一眼。
此刻夏姑娘去后,沈妙英因悄声问道:“你额头的伤是怎么了?”
云鬟道:“跌了一跤伤着了的。”
沈妙英叹道:“看着你是个安静的,如何这样不小心呢?若是伤了脸,可怎么好?”
云鬟点头称是,沈妙英又乱说了两句别的,云鬟问道:“怎么舒窈姐姐好似不快?”
沈妙英心里其实正在想此事,见她问,正中下怀,忙道:“妹妹,我从来不把你当外人,也并不是疑心你,有句话……我问一问,若不妥当,你可别怪我呢。”
云鬟不解何故:“是什么话?如何说的这样郑重,姐姐只管问就是了。”
沈妙英才道:“你是不是跟晏王世子关系匪浅?”
云鬟微微皱眉:“不算关系匪浅,只是有些偶然交际。”
沈妙英欲言又止,也皱皱眉,才又道:“罢了罢了,我不擅拐弯抹角,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了,你只告诉我,你有没有跟晏王世子说舒窈姐姐的坏话呢?”
云鬟不觉惊动:“什么坏话?我竟不懂这意思?”
沈妙英见她眼中一派疑惑之色,便起身在她耳畔低低窃窃私语了几声,便把那日在世子府做客,本来相谈甚欢,忽然间赵黼说了那句话出来……等情同云鬟说了。
云鬟只觉闻所未闻,一时怔看沈妙英:“姐姐说的是真的?”
沈妙英点头道:“我亲见的呢。你别怪我问你,姐姐先前还疑心是我多嘴,可我哪里就这样不懂分寸了?”
云鬟惊疑不定:“这是从何说起……这我都不甚清楚,又哪里会瞎说给别人呢?莫非姐姐是疑心我了?”这才明白,怪不得她回到凤仪后,沈舒窈也不来亲近,只怕心里果然是记恨她了。
只不过这又与她何干?且不说她并不知道这一句话的详细,就算知道,又怎会赶上去告诉赵黼?只怕说沈舒窈的好话还来不及。
云鬟想到这儿,忽然又想起那一日在刑部,赵黼跑了去,没头没脑说的那两句,她竟不知什么意思,如今想来,忽地有些心中惊跳,当时他说“好事”,又说“跟母妃说了”,当时她虽没有细问,暗中思量,便猜是跟沈舒窈的“好事”。
谁知道正好儿背道而驰了?
沈妙英回头看一眼沈舒窈,道:“也未必是疑心你,只是姐姐心里不痛快着呢,还有一件事呢,你可知道,前日里太子妃生辰,我母亲也自去了,席上……”
沈妙英正要说,忽然听沈舒窈淡淡道:“又在嚼口了,怎么就你多嘴?”
沈妙英听到“多嘴”一词,便捂住口低低道:“可知我心里冤枉死了?”当下不敢再言。
这一日放学,沈家姐妹自先走了。
当初云鬟进凤仪,也是她们主动亲近的,如今散开,云鬟却也并不十分在意,只不过想到自己竟被沈舒窈误会且记恨……心里自然也不受用。
然而又想到沈妙英所提的那日赵黼的话,百思不解之余,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很不安。
——赵黼跟沈舒窈,明明是一对儿正经鸳鸯,难道要生出波澜来?
云鬟心里恍惚乱想着事儿,竟没留意小丫头没来接自个儿,只上了车。谁知才进车厢,忽地怔住。
却见里头早已经有一人,正好整以暇地斜坐着。
那新到她身边儿的小丫头玉兰倒在角落里,昏迷不醒。
云鬟皱眉看着赵黼:“世子,你还能做出什么来?”
赵黼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你罢了,嫌她碍事,只点了睡穴而已。”
云鬟正色喝道:“请你即刻出去,我要回府了。”
赵黼道:“我来是正经找你有事,想提前告诉你一声儿罢了,让你也有个准备。”
云鬟见他不肯走,正要退出去,闻言停下:“我准备什么?”
赵黼原本斜靠着,此刻便坐直了身子,先咳嗽了声,才道:“若无意外,过几日,该会有人去崔侯府提亲。”说到“提亲”,脸上仿佛浮现一缕微红。
云鬟原本还淡淡然,听到“提亲”二字,却陡然色变:“你说……什么?是谁提亲?”
赵黼嗤地笑道:“自然是世子府派人提亲,还有什么其他不成?”他笑看着云鬟吃惊的模样,道:“怎么了,你这般盯着我是怎么样?”
云鬟目不转睛地盯了他半晌,才确信他并非玩笑。
额头的伤本已经好了,此刻却又有些突突乱跳,仿佛旧伤要绽裂开来一般。
云鬟抬手,下意识地在那伤痕上摸了一摸。
赵黼见她面上略有痛楚之色,便握着她手:“是怎么了,可是这儿还疼着呢,让我看看?”
他的掌心贴在手背上,明明是微热而已,云鬟却跟碰到烙铁一般甩开。
仓促中云鬟想要后退,身子贴在车壁上,胸口起伏。
赵黼见她受惊,便道:“好好,我不动就是了,只是你乱揉什么?自讨苦吃。”
云鬟却几乎听不进他在说什么,有些慌乱:“世子到底是何意?先前不是……要向相府提过亲的么?”
一听他说“向崔侯府提亲”,便想起要娶侧妃来,然而现在正妃还没着落,他到底急个什么。
赵黼闻言,失声笑道:“为何要向相府提亲?”
云鬟拧眉:“世子何必装糊涂,先前王妃喜欢的明明就是沈家的……”
赵黼盯着她道:“原来你还是在意这件事的?那天你跑去找我,却又离开,是不是正因为见了我跟她们在一块儿说话,不自在了?”
云鬟转头:“我不懂世子说什么。”
赵黼道:“好啊,那我就跟你说实话。母妃原本的确有些属意沈家的人,不过老子不喜欢,反而只喜欢一个不睬老子的人。”
这一句话,声声刺耳,云鬟道:“世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赵黼道:“还不懂么?什么沈家的李家的……统统地跟我不相干!六爷喜欢的是你,崔云鬟。”
赵黼说着,边望着云鬟,雪肤花容,近在跟前,眼神微微慌乱,似不知所措,鬓边几丝细发,竟仿佛还瑟瑟发抖。
赵黼喉头一动,手本要落在她脸上,却又克制地抬高,只轻轻抚过她的发端,不觉又道:“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