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这富家大宅的倒座房,差不多有点“传达室”的意思,就在第一重大门楼子两侧,依着外院墙,一排溜儿北向的房舍,不光接待、通传来访宾客,也用来给门房、护院守夜住人。姜采青于是随口道:
  “这事我知道的。你说的那王奂生,她娘家表哥么?”
  “娘家表哥?”柳妈妈鼻子里唏了一声,“她说是娘家表哥?哪里是她什么娘家表哥,那王奂生旁人不认得,老奴我还能不认得?从小老奴就认得,他是个石匠,小名就叫碾子的,原先跟他爹也在明河庄做活,他跟绢姨娘两家根本不是亲戚,哪来的什么表哥?”
  “不是亲戚?”姜采青不禁追问道,心说若当真不是亲戚,这人打着表哥的名头来找绢姨娘,就有意思了。
  “真不是亲戚。”柳妈妈一脸保证,“娘子不知道,他爹娘原先从外乡来的,跟何家压根就没有亲戚。不光没有亲戚,他爹还曾托媒到何家求过亲的,求的就是绢姨娘,不过何家没答应,后来绢姨娘福气大,却成了张家的姨娘。”
  这样啊,姜采青来了兴致,便又问了一句:“这个王奂生,如今还住在明河庄?”
  “搬走了,他爹病死以后,听说他跟人上山采石,便搬到山上去了,有时采石没活计,也会来庄子上佣工仙界赢家。”柳妈妈说着越发压低声音,道:“娘子你说,这两人不亲不故,原先还提过亲的,他一个外男,跑来找绢姨娘做什么!以老奴看,绢姨娘前日回娘家探病就不太对劲,她娘不过是风寒,百姓人家没那么娇贵,多喝几碗姜汤也就过去了,竟还非得要回去探病,怎的她一回去,这王奂生跟着就找来了?”
  “总归是有事吧,绢姨娘做事自有分寸,她是这家里的姨娘,她的事情,你一个下人就别瞎操心了。”姜采青斥道,心下却暗暗打了个记号。
  魏妈妈的炖肉炖得当真不错,虽不是现代吃过的东坡肉的味道,但用足了大料,尤其加了重重的酱和上好的烧酒,掩去了猪肉的腥臊味,五花肉块炖得酥软透烂,入口即化,足以慰藉姜采青的“思肉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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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奂生来找绢姨娘的事情,姜采青也没再过问,横竖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当中隔了两天,绢姨娘两个嫂子又上门来了。绢姨娘得了姜采青的允许,便把两个嫂子带进了自己屋里。
  打从上回听柳妈妈八卦这何家人,姜采青心里有些不喜,再说身份有别,只她两个嫂子来了,姜采青便也没理会,自然更不打算见的了。而魏妈妈跟绢姨娘在东厢房挨门住着,领了福月从屋里出来,本想往姜采青屋里去的,无意间竟听了些该听不该听的混话。
  只听绢姨娘屋里一个声音说道:“妹妹,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戴的,你再看看你这床,你这床上,你看看你这铺的盖的,这样富贵日子,旁人求还求不来呢,你还真舍得改嫁?你如今也不用伺候男人,也不用伺候他正头娘子,好好的富贵日子过着,你就该安心守着,偏要去想什么改嫁,倒说你真傻还是假傻?”
  “你不念自己倒也罢了,好歹顾念娘家一些吧?咱这一大家子,这几年可都靠着张家,日子才好过些。张家这样的恩情,你竟想着改嫁那个王奂生,当真是忘恩负义!他王奂生一个石匠,他有什么好?你若真跟了他,没了这张家的财势,往后不说贴补爹娘了,只怕你自己都吃不饱,眼看公婆和你那些个侄儿饿死,你还真狠得下心?爹娘当真白养了你!”
  只听见她两个嫂子轮番说这些话,竟是百般劝绢姨娘安心守寡的,甚至守寡没了大娘子管束,接济娘家倒方便了——她其中一个嫂子说的。
  魏妈妈原先哪里见过这样粗鄙无耻的村妇?她见过的那些贵家夫人和贵女,即便内里心肠再恶毒,却也端着一副伪善的面孔,还真没见过这样直白的,因此略略听了几句,便摇头连连叹气。正打算走开,耳边终于听见绢姨娘呐呐开口道:“家里的日子,如今也不是过不下去,前阵子我回家去,跟娘说了,娘她也同意了的……”
  “婆婆也是当时糊涂,这会子早明白过来了。你也不想想,若是没有公婆的话,我们两个,今日如何能来找你?那穷日子你也不是没过过,你且看看你大姐,她自己穷就罢了,倒时常拖累娘家,前儿还带了好几个孩子来赖着吃喝,你看看你这吃的穿的,若当真跟了那个石匠,往后爹娘还能指望你什么?你可莫要再糊涂了。”
  魏妈妈又站了站,竟没听见绢姨娘再说话,当下连连摇头叹气,推开自己屋子的门,想了想,便又重重地关上,转身仍旧去姜采青的西耳房。
  关门声叫绢姨娘屋里听得一惊,说话声停了停,绢姨娘的大嫂子伸头看见魏妈妈背影,穿一件秋香色织花缎敞襟褙子,发髻上插着如意头螺纹银长簪,她大嫂子竟指着魏妈妈感慨道:“你看看,这富贵人家做使佣人的,都比咱们庄头家娘子穿得好,这样的好日子,妹妹你可莫糊涂了。”
  第46章 选择
  魏妈妈跟绢姨娘,挨着门几个月住下来,对这个老实本分的女子有几分喜欢的,进了姜采青屋里,脸色便有些不虞,忍不住八卦道:
  “娘子,这绢姨娘的娘家,近来走动的也太勤了些吧?”瞥一眼东厢房的门,魏妈妈低声说道,“有些子人,你跟给她一分好处,她就会感激在心,有些子破落户,却是不能招惹的,你给她一分好处,她便一心想着再多得两分漫漫武仙路。”
  “魏妈妈,你说她两个嫂子这回来,是打秋风来的?”姜采青随口问道。打不打秋风,她反正也没打算额外赏赐,至于绢姨娘要拿自己的私房贴补娘家,横竖是她自己的,她自己愿情,旁人也不好硬拦。
  “打秋风倒还好了,人家那是打长久盘算呢。”魏妈妈一脸嫌弃地说道,“这一家子人,当真是叫人开了眼界。”当下魏妈妈便把听来的那些话,跟姜采青学了一番,“……老奴也不是赞成她改嫁,她娘家人要说些恩情、守节什么的也就罢了,老奴倒夸说一声知恩懂礼。谁知却只为了自家沾光,便一心叫亲女儿、亲妹子一辈子守寡,听说绢姨娘这几年的月例银子,首饰、私房,可没少贴补她娘家,那何家竟还这样贪得无厌,枉顾家人亲情,想想真叫人不齿。”
  不知怎的,姜采青听了竟没多大意外。
  如此看来,绢姨娘上回特意回娘家去,不光为的探病,怕是有心跟王奂生见过面了,估计早年间少年情愫,互相有些意思,却因为何家嫌弃王奂生,二人错过因缘没结出果子来,如今绢姨娘寡居,王奂生也未娶,二人两下里心思大约又复活了。却不料竟碰上了何家这般拦阻。
  “娘子,我这就去撵了她两个嫂子滚蛋。”翠绮撇着嘴说道,“绢姨娘已经是卖断了身契的,她改不改嫁,但凭娘子做主就好,关她娘家什么事?”
  “就算卖断身契,那还是她娘家亲人,她自己脱不开的事,你在旁边生气有什么用?她自己若是包子,你就算有心帮她,你能帮她打几回狗?”姜采青微叹,“世间多少可怜人,还不都是自己种下的因果。”
  “人各有命,要说绢姨娘那性子,摊上这样的娘家,也真是个可怜的。”魏妈妈道。
  “我倒觉着她两个嫂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姜采青摇头道,“绢姨娘若嫁了那王奂生,不能帮衬娘家是自然的了,就说她自己吧,日子必定要清苦的,必然不能像张家这样锦衣玉食。夫妻恩爱倒还好,怕只怕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凭一个夫妻情分,当得了饭吃么?”
  “就说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魏妈妈您没过过苦日子,哪里知道?我爹我娘倒是恩爱和气的,还不是要卖了我养活一堆弟妹?幸亏奴婢是个运气好的,六七岁卖进张家到现在,也没挨过虐待打骂,想想我那些弟弟妹妹,只怕饭都不能吃饱,更别说读书上学了。”花罗说着说着,竟微微红了眼睛。
  “这么一说,娘子觉着,那绢姨娘真不该嫁了?”翠绮忙拍着花罗的背安慰她,一边问姜采青。
  “嫁与不嫁,无非是她自己的事,端看她自己怎么想。”姜采青摇头道,“她若嫁了,能够夫妻恩爱、生儿育女,也是好好的一辈子。关在这后院守寡到老,虽说衣食无忧,就是好的了?人各有志,我们如今不好去管,我看绢姨娘虽说老实寡言,却不是个蠢笨的,她心里哪能不清楚。”
  “要说造化弄人,前几日看上菊姨娘的那刘大人倒是富贵,她偏还不愿意。这绢姨娘倒是想要改嫁的,却怎么非看上那王奂生?当真命不好。”魏妈妈说着竟有些懊恼,问道:“只是娘子如今打算怎么弄?”
  “该是她自己打算怎么弄。”姜采青道,“命也罢,可怜也罢,如今先等等看吧统率天下。嫁与不嫁,横竖都是她自己选的路,旁人横加干涉总不好。只是她那娘家不讨喜,所谓贪得无厌,往后也别多理会了。”
  就说那何家可恶,当初张家富贵,二话没说便把女儿卖给张家做妾,如今王奂生贫寒,为了他何家打秋风沾光揩油,便硬要阻拦她嫁给王奂生——合着绢姨娘嫁与不嫁,压根不关绢姨娘自己的事,全看对他何家有用没用?用姜采青的话说,这毛病咱不能惯。
  以前看那些古代,女主三千宠爱在一身,男主散尽姬妾,似乎一句话也就全都打发了,怎么轮到她就这么难呢?一个怀了私生子却嫁不掉的棠姨娘,一个打定主意赖着不嫁的菊姨娘,眼下终于来了个想嫁的绢姨娘,竟遭遇一心叫女儿守寡的娘家人,还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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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绢姨娘被两个嫂子一番数落劝说,赶到日头偏西,见绢姨娘一直默不作声,觉着她大约是听进去了,才起身离开。出了后院的垂花门,两人在前院偏遇见了在院里闲坐的柳妈妈。既是以前相熟的村邻,便站住了说话。
  “你妯娌俩这是又来看小姑子?”柳妈妈笑道,“我看前日王奂生也来过的呢。你家这阵子走动得倒是勤快。”
  “柳妈妈说的什么呢,我妯娌俩来看看妹子,跟他王奂生可没关系。”何家嫂子忙说道,“那个王奂生跟我家妹子可没关系。”
  “嗐,有没有关系,你俩可说不准。“柳妈妈撇嘴道,“如今这样子,有没有那得我们青娘子说了才算数。”
  “青娘子……知道什么了?”何家两个媳妇子对视一眼,脸色便不太好。何家大嫂忙过来拉着柳妈妈低声嘱咐道:“柳妈妈,咱们是老邻居,你都知道的,王奂生那样的穷鬼,他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我家妹子如今是什么身份?我们家妹子可没有理他。听说柳妈妈如今在青娘子跟前十分得脸的,若是青娘子问起来,你可得帮着说清楚。”
  “就是就是,我们这也是为了妹子好。柳妈妈不是旁人,可得帮着说话。”
  两人拉着柳妈妈连声嘱咐,柳妈妈本就是个嘴碎的,偏又心强,三句话没过,便跟何家妯娌说起姜采青发话散妾的事。“……娘子说了,自愿改嫁的,除了她自己的私房,再给十亩田地的嫁妆。你嫌弃他穷,可绢姨娘若是嫁了他,有了这份嫁妆,他还能算穷的?旁的不比,跟你家比反正比过了。”
  “竟有这事?”何家妯娌一听嫁妆的事,登时就埋怨起来。两人唧唧嘈嘈一番商量,竟转身又回了后院。
  何家大嫂一见绢姨娘,便直截了当说道:“我们两个商量了,妹妹守寡到老也是可怜,若妹妹非得要改嫁也不是不行,只是你一旦改嫁给个穷石匠,娘家也指望不上你了,公婆老了也要养活,你总得给娘家一份聘礼吧。”
  “也不用多,一百两银子就行了。”何家二嫂说道,“你若不改嫁也就算了,你若改嫁,一百两不能少。”
  这两个村妇一路跑回来,本来就习惯了大嗓门说话,进了绢姨娘屋里就嚷嚷,后院里各位难免听到动静,一时间纷纷侧耳探头。绢姨娘盯着两个嫂子,真真是心寒委屈,气得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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