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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光与暗

  凉爽的夜风从车窗灌了进来,沈寻环着肩膀,缩在副驾驶座上,无声无息。只有一双拼命压抑着泪光的水眸,凝望着外面深蓝的夜色。
  “小寻寻,又见面了。”车窗升起,封闭的空间里,祖安的声音清晰温和。
  他伸手指了指后面:“有个急救箱,里面有冰袋,可以敷下你的脸,抱歉我下手重了。”
  沈寻却没有动,语气冰冷:“你是什么人?”
  祖安目光幽深:“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这些年,游走于地狱和人间,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你和程立早就认识。”沈寻直接用陈述句。
  祖安嘴角微扯:“没错啊,不是因为你认识吗?”
  “是吗?”沈寻冷冷一笑。
  “你今天跟他扔下的那句话挺狠。”祖安感叹,无视她的质疑。
  “因为是真心话。”沈寻回答,语气里带着嘲讽。
  祖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目光空茫。
  是真心话。她确实觉得痛苦,真的恨。因为她的心,做不到他那么硬。即使觉得他的所作所为也许并非出自真心,但也接受不了他那样冷酷的面目。因为同样的伤害,如果来自你爱的人,程度是会放大几百倍甚至几千倍的。
  祖安一时没说话,却开了音乐。
  夜风掠过车身,衬着莫文蔚寂寥的嗓音,夜色更显苍凉。
  哪怕再仓促
  我要拥抱你
  哪怕说相遇
  是离别开始
  哪怕再孤独
  水落会石出
  哪怕说相遇
  是离别倒数
  喔
  如果你在这
  …………
  沈寻突然伸手,把音量调到无声,车厢顿时陷入静寂,只剩单调的轮胎发出的噪声和风声划过耳畔。而心头的旋律,却一时徘徊不去。
  “我也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又一起听同一首歌,”祖安似乎并不介意她有些粗暴的行为,“记得我们第一回见面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人生没有多少选择余地。”
  “我没有心情和你谈人生,”沈寻打断他,目光紧紧盯着他的侧脸,“你直接告诉我,是不是程立让你带我走?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猜得还挺准,”祖安瞥了她一眼,“没错,今天在工厂的时候,他和我聊了几句,说你不属于这里,你在对他来说是个麻烦。”
  “麻、烦。”沈寻重复着这个词,轻嗤了一声,“那你为什么做雷锋呢?”
  “我是生意人,你说我为什么?”祖安挑眉,“程队还是有些家底的,也愿意大方地解决你这个麻烦,再说,我还可以找你那位小舅谈点条件不是吗?”
  沈寻一时没说话,脸色苍白如纸。
  祖安看着她,想起今天在工厂里,程立跟他的对话。
  ——她性子直,心里有事藏不住。怕疼,也爱哭,你尽快把她带走。
  ——三哥,如果有必要,我可不可以打她?
  ——可以。
  在他问出那句话时,程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了“可以”两个字,他也没有错过那双深沉的黑眸里一闪而过的痛楚。
  其实他也挺纳闷的,眼前这个女人,到底哪里吸引了三哥,那家伙明明都消停了那么久,却偏偏栽在她身上。
  曾经,他也遇见过喜欢他喜欢得要死要活的姑娘,不过他一直不怎么搭理,因为麻烦。他连自己明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给别人承诺?可他清楚,程立虽然外表冷硬,但心底很软,所以一直让自己背负着太多东西。对叶雪是,对沈寻也是。
  “瞧你这表情,还是对他余情未了啊,”祖安语气轻佻,“小寻寻,我觉得你还是放弃吧,不要成为他的负担。”
  “我从来都没想要成为他的负担。”沈寻冷冷地回,“抱歉,我不想再提他。”
  她扭过头,望向窗外苍茫夜色,感觉筋疲力尽。
  “行,不提他,”祖安撇撇嘴,“不过我跟你说,我还不能马上把你送回国。他们会怀疑,所以接下来几天,你得乖乖做我的伴游女郎。”
  “去哪里?”
  “先去蒲甘,我也有点事处理。”
  沈寻微微一怔。
  蒲甘,万塔之城。她记得很多年前,巴顿跟她说过,要去那里看看。她想,蒲甘的风光他应该已经见到了,不知道临死的时候,他有没有后悔过当初踏上这片土地。
  她靠在座椅上,疲惫地闭上了眼。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明明才这么点时间,却像几个世纪那样久。
  因为舟车劳顿,抵达蒲甘的时候,沈寻病倒了,高烧不退。半梦半醒的昏沉间,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她耳畔低语——寻寻,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她拼命摇头,伸手想要抓住他,却抓了个空。
  “三叔!”她忍不住喊出声,也蓦然惊醒。睁开眼,视线所及处只是灰色的天花板。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的木屋。房间里没人,隐隐听到外面有孩子的读书声。
  她坐起身,下床时感觉四肢无力,身体还有点虚弱。打开房门,刺眼的阳光顿时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她下意识抬手挡住,好一会儿才适应。
  原来她是住在了一座寺庙的后院。她缓缓地沿着走廊往前,午后的木地板踩着有点烫脚,直到进了寺庙,才稍微感觉到一丝清凉。
  殿堂一角,七八个孩子在叽里呱啦地念书,有两三个举着书,小脑袋却一颠一颠的,显然克制不住困意打起了盹。只听一声咳嗽,这几个孩子立马睁开眼坐直,声音高了一度,卖力地念书。发出咳嗽声的是名老僧人,大概是他们的老师。但这样的“警醒”并没有起太大作用,过了一会儿,孩子们又开始跟小啄木鸟似的打盹,有个孩子干脆趴在桌上,不管不顾地酣睡起来。
  沈寻望着,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
  这时候,有的孩子发现了她,纷纷交头接耳,偷偷地瞄她,有调皮的甚至朝她做起鬼脸。老僧人感觉到了,于是站了起来,目光威严地看向孩子们。沈寻感觉自己影响到了他们,有点不好意思,转身准备离开。谁知孩子们却清脆地喊:“dada,dada。”
  “他们在跟你说再见。”正当她困惑时,祖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旁边。
  “哦,”她点点头,朝孩子们挥挥手,“dada。”
  “终于笑了。”祖安瞅着她的神情,嘴角轻扬。
  沈寻收敛了笑意,看着他:“这两天谢谢你的照顾。”
  “也好,省得我还要演霸王强上弓,病了是个好理由。”祖安耸耸肩。
  沈寻一怔,压低了声音:“有人跟踪我们吗?”
  “说不定,可能性很大,”他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烧退了。”
  “这是你的住处?”不习惯他的接触,沈寻往后退了一步,指指木屋。
  “一个落脚的地方,”祖安答,“我和这里的僧人认识,有时候我会给孩子们教算术。”
  “祖老师,”沈寻嘴角轻扬,有些意外,“看不出来啊。”
  祖安挠了挠眉毛,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打发时间。”
  沈寻注意到他右边眉毛上有道浅浅的疤。
  察觉她的目光,祖安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那道疤:“这还是第一回见你时留下的。血都快流进眼睛里了,程队还审讯我,然后你知道我跟他说了什么?我说他配不上你。他当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估计心里气得不行。哈,现在想想还觉得爽。”
  意识到沈寻神情微变,他举手投降:“抱歉,不提他了。”
  “没事。”沈寻低下头。
  事到如今,她无法自欺欺人。
  歌里唱,如果有如果,也有这样过。
  是啊,就算会预见到今天,在相遇的时候,就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喜欢吗?
  “午饭时间已经过了,饿不饿?我给你带了点吃的。”祖安举了举手中的餐盒。
  祖安给她带的是鱼汤,炖得很清淡,但是格外鲜美。连日来,沈寻第一次胃口很好。她低头喝着汤,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他t恤下摆,看到星点红色。
  “怎么回事?”她指了指那点血迹。
  “没事,跟人动了下手,已经摆脱了。”祖安答,神色镇静。
  “你遇到麻烦了?有人在跟着我们?”沈寻追问。
  “你怎么这么敏感?”祖安瞅着她叹气。
  “职业习惯。”沈寻放下汤匙看着他。
  “放心吧,我会保证你的安全,”迎着她的目光,祖安吊儿郎当地举手发誓,“毕竟,我指望着靠你发达呢。”
  “那你最好别死,要死也等把我送回去再死。”沈寻利落出声。
  祖安被噎住,缓了一下才开口:“你这也太现实了。”
  沈寻看着他:“彼此彼此。”
  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她已无力再分辨,索性只看眼前路。于是低头乖乖喝汤,有一点温暖算一点。
  祖安盯着她头顶的发旋,另起话题:“你做记者,去过很多地方吧?最喜欢哪里?”
  沈寻抬起头想了一下:“北欧吧,北极圈外,冬天的时候。”
  “为什么?”
  “好像全世界都是雪,到处白茫茫一片,很干净。”
  “干净……”祖安眸光微动,“有机会,我也去看看。要不要一起?”
  “可以,我收费。”
  “嗯……好吧。”
  傍晚时分,祖安又离开了。他没有告诉沈寻要去哪里,只是让她安分待着,不要外出。
  他这一去,就是一夜一天,到第二天晚上才回来。
  沈寻见他沾着灰尘略显凌乱的外套,没有多问,给他倒了一杯水。
  祖安接过去,仰头一干而尽。瞧见她担忧的眼神,他却咧嘴一笑:“姑娘,麻烦回避下,我要洗个澡。”
  沈寻走出木屋,在门口台阶上坐下。夜色下的寺庙,只剩下黑漆漆的轮廓。庙檐之上,是皎洁的月亮,还有散落的星辰。
  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在卫生院的那个夜晚,她忐忑地给程立发那些诗句。收到他微信那一霎间的激动和喜悦,仿佛至今还在心头,不争气地悸动着。
  人们常常以为,坚持才是坚强,其实有时候,放弃才是坚强。放弃,需要克服失去的痛苦和恐惧。但是,她就是这么没用啊,一想到要把这个人从心里拿掉,就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概过了十分钟,祖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换了身衣服,在她身旁坐下,发梢还湿漉漉的,有水珠淌在他鬓角,缓缓滑下,显得他一张脸越发邪美。
  “你长这么好看,不去当明星可惜了。”沈寻挑眉,由衷肯定。
  “那你要不要跟我约会?”祖安嘴角轻扬,夜色里眼神清亮,“拯救下单身男青年,让他多发挥下剩余价值。”
  “未来还远,说什么剩余。”沈寻微微一笑。
  “谁知道呢。”祖安轻笑了一下,眸光渐深。
  沈寻察觉他眉眼间一丝怅然,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着转过头,看向远处的夜空。
  “小寻寻,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我姐姐。”祖安又出声,瞅见沈寻愕然的目光,他笑了,“不是说你比我老,是说你们都挺好看的。你看我这张脸,就知道她颜值绝对不低对吧?”
  “她叫什么?”沈寻猜测,“祖宁、祖静,还是祖平?”
  “祖静,”祖安答,“我记得我中学暑假时她带我去上海玩,去了静安寺。她说我俩的名字都在寺名上了。”
  “那她现在呢?”沈寻看着他低垂的眼睫。
  “嫁人了,”祖安沉默了下,看向她淡淡一笑,“现在挺幸福的。”
  “那很好啊。”沈寻点点头。
  “嗯,”祖安也点头,然后站起身,“好了,早点休息吧,明天带你去看日出。”
  第二天清晨,天还黑着,沈寻就跟祖安到了瑞山陀塔。观景平台已经聚集了许多游客,各种肤色与发色,说着不同的语言,都是因为听说这里有世界上最美的日出。
  沈寻跟着祖安,在人群中穿梭了一会儿,在某一处驻足。
  “三年前,就在这个地方,我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朋友一起看日出。我们站在陌生的人群里,看着太阳慢慢升起,像许多第一次到这里来玩的游客一样。”祖安看着她,轻声开口,“看,就是这样的景象。”
  如仙境般缥缈的薄雾里,无数佛塔如海浪里的礁石,隐隐若现。渐渐地,天际漾起亮光,太阳缓缓露出,霞光把雾气染成了玫瑰色的薄纱,笼罩在庄严肃穆的塔身。不远处,热气球冉冉升起,错落地点缀着天际线,掠过一个个塔尖,渐渐挂上浅橙色的天空。
  一切美得几乎让人落泪。
  沈寻屏住呼吸,被眼前的景色深深震撼。
  “原来最美丽的风景,是在光与暗的交界。”她轻轻叹息。
  “小寻寻,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祖安低声问。
  “什么?”
  “在残酷的世界战斗,最让人热血沸腾的,不是克敌制胜,而是在漫长的征途中,找到并肩作战的人。”
  那次,他和程立静静地站在人群里,他的心里,响起的就是这句话。
  沈寻感觉到他话语里的情绪,心口也是一颤。
  “其实,真正黑暗的东西,不会在阳光下暴露,只有走进黑暗,才会发现。”祖安没有看她,视线落在远处。
  三哥的心情和处境,他都懂。这一刻,他希望眼前这个女人也能懂,但又希望她永远不懂。
  沈寻先是怔怔地望着他晨光里的侧颜,然后,缓缓地笑了。
  “是呢,”她轻声开口,“结果是输是赢,不重要。是生是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起战斗的人。为了同样的目标、同样的理想而挣扎、奋斗。”
  听到她这一句,祖安情不自禁看向她。
  她正好侧首,一绺垂落的鬓发在朝阳微光中轻扬,唇际有一丝浅笑,眼里漾着淡淡温柔,轻轻松松就描绘出一道动人风景。
  祖安瞬间凝眸。
  “小寻寻,我好像突然有些后悔。做个普通的人多好,娶个像你这样的老婆,每天三餐吃饱,舒舒服服晒太阳。”他笑了笑。
  那样多好,管他岁月无情,繁华无尽,黑暗无边。
  只可惜啊,命运容不得人任性。
  不过数秒间,他沉了脸色,拉住沈寻的胳膊:“我们该走了。”
  沈寻警醒地回头,见不远处的人群里,一个脸上带疤的男人正望向他们。眼神交汇,那人目光里的阴狠让她不寒而栗。那一霎,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他们来得比我想象中快。”祖安语气急促,拉着她在人群里穿梭。
  “他们是谁?”沈寻忍不住问,又回头看了下,“我见过那个人,在景清的翡翠酒吧。他为什么要追你?他是谁的人?”急速的奔跑中,她的脑子也在飞速运转,忽然间,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激得她脚步都猛地一滞。
  “怎么了?”祖安拽了她一把。
  “江际恒!”沈寻瞪大眼看向他,“那个刀疤脸是不是江际恒的人?”
  祖安抓着她的手一紧,步伐却加快了。
  见他不出声,沈寻确定了自己的怀疑,但她心里也涌现了更多疑问:“你和江际恒有什么过节儿?”
  “你的确是个好记者,敏感度和推测能力一流,”这个节骨眼儿上,祖安居然还不忘夸奖她,“我简单跟你说下,江际恒对魏启峰起了二心,他吞掉了我老板要洗的钱,陷害我。我现在应该被黑白两道在追。如果你被警方带走没有关系,我已经安排好,他们也不会动你。但我要确保你不落在疤温手里。”
  “江际恒对魏启峰起二心?”沈寻跟着他下台阶,呼吸开始急促,“他在替魏启峰洗钱?疤温就是现在跟着我们的这个人吗?”
  “聪明,”祖安又夸她,脚步越来越快,“小心!”
  他猛地把她往身后一拉,沈寻只瞧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眼前划过,还没来得及反应,祖安的右臂已经被划出一刀血淋淋的口子。在周围游客的尖叫声中,祖安一脚踢向迎面挥刀的歹徒,抬肘重击那人面部。他用的是泰拳招式,出手利落狠绝。
  眼见后头疤温越来越近,祖安拉起沈寻继续下台阶,佛塔台阶陡峭,还有不断往上攀爬的游客,严重影响了他们的速度,这时候,又有一名歹徒从游客中蹿出,手里拿着砍刀,直直朝祖安劈了过来,祖安松开手,一边躲一边暴喝:“你先下去!”
  沈寻没有迟疑,以最快的速度在人群里钻空隙下台阶,踩上平地的那一刻,她却看见右前方有个男人朝她冲了过来,她看了下四周,抢过一个女游客手里的矿泉水瓶砸了过去,趁那人躲闪的时候,从他身侧钻了下去,但还没下两级台阶,她的后领就被人狠狠揪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往后伸手,试图掰开抓着她衣领的那只手掌,却又被身后那人一把揪住头发。尖锐的疼痛瞬间蹿上头皮,她全身的重量都悬在那把头发上,她越挣扎,痛得也越厉害。忽然间,头顶一松,身后那人号叫了一声,自上头摔了下来,她还没反应过来,祖安已经一把架起她,声音利落:“走。”
  跌跌撞撞离开了瑞山陀塔,当他们坐到车里的那一霎,马达轰鸣声在四周响起,六七辆摩托车围住了他们。祖安面色冷酷,猛踩油门,硬生生冲出一条路。
  沈寻瞧见他右臂的伤口处,鲜红的血不断渗出,流淌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袖,又一滴滴落在他腿上,牛仔裤上也沾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不断漾开。他却像毫无知觉,专心盯着路前方和后视镜。
  “我们去医院吧,你的伤很严重。”沈寻越看越心惊,忍不住开口。
  “不用,乖乖坐好。”祖安简短出声,指了指她前方的置物盒,“替我拿个东西。”
  沈寻掀开盖子,伸手进去,摸到一把枪,冰凉的金属感让她浑身打了个冷战。她抿紧唇,把枪递给祖安。
  “幸亏我是个左撇子。”祖安接过枪冲她一笑,生死攸关还不忘打趣。
  沈寻还没顾上开口,后方一记爆响,挡风玻璃顿时出现一个弹孔。她瞪着那个小洞,来不及发出的惊叫声憋在喉中,让她的嗓子干涩得发痛。
  “趴下。”祖安命令她,按下她的脑袋,又迅速扭身,往后面开了两枪。
  汽车以疯了一样的速度往前奔驰,枪声却没有断过。沈寻压抑住胃部的涌动,感觉自己的侧脸上湿漉漉的。她知道,那是祖安的血。泪水忽然漫上眼眶,她伸手去擦,眼前却反而一片模糊,又用衣袖擦了几下,视线才恢复清明,而她瞧见自己的手背上血迹斑斑。
  这一霎,她突然感到了一种极度的后悔——或许,她真的如程立所说,是一个麻烦,对程立而言是,对祖安而言是,对所有人而言都是。
  有警笛声传来,自远而近,还有人用扩音器重复喊着她听不懂的缅甸语。沈寻微微起身,听到后面摩托车的马达声似乎渐渐淡去。
  “你可以起来了。”祖安拍了拍她。
  “是警察来了吗?”沈寻坐直了身子,却看到他苍白的脸色,“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祖安摇了摇头,目视前方,“你跟他们走吧。”
  “那你呢?”沈寻意识到不对劲。
  “我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跟警察走?”祖安笑了笑,唇色越发青白,“进去了更糟。”
  “小寻寻,让我抱下。”他又开口,揽住了她,却把枪指在了她的太阳穴。
  沈寻顿时僵住:“你要做什么?”
  “没子弹了,别害怕,”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乖,配合下,我们演好这出戏。”
  听到他这一句,沈寻本欲挣扎的手臂缓缓松开,垂下的手却碰到一片湿漉漉的衬衫,她低下头,看到他腰侧已经被鲜血浸透。
  “你中弹了?”她声音不稳,整个人也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祖安,你到底是什么人?”
  “当然是坏人啊。要不怎么拿枪对着你?”他的声音温和,仍带着玩世不恭的味道。
  沈寻深吸了口气,缓缓问出声:“三年前和你在瑞山陀塔看日出的那个人,就是……”
  剩余的字,她没能说出口。祖安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嘴唇。
  “嘘,小寻寻,不要猜,不要多想,活得简单点。”祖安看着她,微微一笑。
  那个笑容,却让沈寻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祖安,放下枪。”
  清晰的中文忽然从扩音器里传来,那嗓音让沈寻猛地抬起头——不远处的警车旁,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身着便装的林聿。
  “小舅!”她喊出口,却发现自己喉咙嘶哑,发不出声来,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泪水。
  她急忙扭头看向祖安:“是我小舅,没事的,我们一起去见他啊。”
  祖安钳制着她的手却没有松。
  “我已经不行了,送你一程也好,”他声音温和,每一句却又像用尽他全身力气,“小寻寻,有件事我骗了你,我姐姐没有嫁人。她很多年前就死了,吸毒……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每年去看一看她……她的墓碑,在景清的南山。”
  他的呼吸已经越来越重。
  “我不!”沈寻浑身冰凉,又急又慌,“要去你自己去!”
  “祖安,我再次警告你,放下枪。”林聿沉肃的声音再次传来,添了几分严厉。他身边的缅甸警官也发声督促。
  沈寻看见他们的后方,有狙击手架起了枪,已是瞄准姿势。
  “祖安,你放开我,这样你很危险!”她呼吸急促,试图挣开他的束缚,却见他开始踩油门,往前闯去,她大惊失色,“停下来!”
  “小寻寻,祝你和心上人能白头偕老。”轻柔的一句,在沈寻头顶飘起。她听见林聿发出一声暴喝,然后,她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祖安突然松开了她,她的身体歪向一旁,那一霎间,她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溅在了她脸上。
  沈寻看见阳光从车窗里洒进来,落在祖安琥珀色的瞳仁里。他的眼里,有尚未消散的笑意,掠过她的影子。那眸光里的情景,像他们早上刚看过的日出,佛塔晨光里,浮云掠影,寂静温柔。
  她感觉自己好像瞬间被抽离了意识,飘在了半空中,看着呆若木鸡的自己,静静靠在座椅上的祖安,还有慢慢围过来的警察们。
  都说蒲甘随手所指处尽是佛塔,步步遇菩萨。为什么,没有一尊菩萨愿意怜悯,出手阻止眼前这悲剧?
  一个半月后,北京。
  电梯门叮的一声,在十二层缓缓打开。午休时间,写字间没什么人,但她走到最里面时,迎面还是碰上一名女同事,对方惊讶之色溢于言表:“回来了?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沈寻微笑点头,没有停下脚步,也打消了对方想要进一步寒暄的念头。
  走廊尽头,她敲了敲磨砂玻璃门。
  “进来。”郑书春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能听得出有一丝不快。
  沈寻推门而进:“不好意思,打扰你午睡了。”
  郑书春正要从沙发上起身,抬头见是她,精神立马上来:“你怎么来了?来,坐这儿。不是说明天才上班吗?我本来还想说明天周五,干脆让你再休息两天,下周一来呢。”
  “再休息下去,浑身都要生锈了,”沈寻轻轻一笑,“这几年都被你虐习惯了,你忽然走温情路线,我反而觉得不自在。”
  “少给我贫嘴,”郑书春敲了敲她脑袋,瞅见她手臂时目光却一滞,“都怪我,早知道那么危险,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去。”
  沈寻循着她的视线,看到自己手臂上那道疤,是那次和程立追人时留下的弹痕。伤口恢复得还行,疤痕已经很浅了,只是有时还是会发痒,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也是有收获的。”她抬头,声音平静。
  “这倒是,虽然没有赶上禁毒日的专题宣传,但上周发出来后,又配合微博微信的发布,你这篇报道已经引起广泛关注了。我看你自己那个微博号的粉丝量也是一下子涨了上百万,好几个媒体圈的朋友都找过来,想给你做专访。”郑书春一说起报道,又兴奋起来。
  “我都跟新媒体那边说过发的时候不要@我的号了,现在可好,最近光刷微博转发和评论都刷不过来,我干脆都不看了。”沈寻有些无奈地叹气。
  “那怎么行呢,必须得好好经营你自己的品牌,后续做别的报道也更有影响力啊,尤其那些转发你报道的大v,你要注意和他们的互动,都能带动流量的,”郑书春指点着,眼见窝在沙发上的女孩可怜兮兮地合掌求饶,白皙的锁骨分明,她顿时心一软,“不说你了,这段时间怎么瘦了这么多?都没好好吃饭吗?”
  “有啊,我有按时吃饭,”沈寻摇头,“就是睡眠不大好,不过吃药就会好点。”
  “安眠药还是少吃,”郑书春叹气,又想起来,“你还没说你今天来干什么呢。”
  “我拿下我的相机。”她在景清机场被掳走时,行李被留下了,辗转送到了林聿手里。在医院休养时林聿都还给了她,她拷下了照片,发现相机有点问题,就给了摄影同事去维修,顺带也方便编辑部选照片。
  郑书春点点头:“那你去吧,他们也该吃完饭回来了。”
  沈寻起身,朝她摆摆手:“那就明天见啦。”
  “寻寻,”她走到门口时,郑书春突然叫住她,“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沈寻的脚步顿住,转头看向她,没有说话。
  “你相机的照片,有一个人,出现了很多回。”瞅见她沉默的神情,郑书春忽然后悔起自己的多事。
  沈寻轻应了一下,走出她房间。那一声“嗯”太轻太模糊,让郑书春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
  拿了相机,她避开人流开始多起来的电梯,走楼梯下楼。整整十二层,空荡荡的楼梯间,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地回响。
  ——三哥?
  ——嗯?
  ——我希望这楼梯没有尽头。
  ——那是恐怖片。
  ——讨厌,你怎么一点也不浪漫。
  ——恭喜你终于认清现实。
  ——你说的我知道,可是程立,你在这里。所以,我也会在。如果你不离开,那么,我也永远留下。
  她骤然停住脚步,脑海中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在马路边等红灯的时候,她拿起手机,漫无目的地刷微博,又是几百个@跳了出来。原来是一个当红男明星转了她那篇报道。
  那名男明星在转载时引用了她文章里的一句话——迄今为止,人类对于外部世界的探索,已经到了一定的水平。但对于自身的认识,或许远远不够。
  他评价她的文字:平静、残酷、温柔。
  报道在微博上被新媒体部的同事处理成了偏文艺风的图文,配着全文链接。她再一次点开。
  那些照片,明明来自她的镜头,却令她熟悉又陌生。照片下方,细碎的文字描绘着简短的故事、漫长的人生。
  刘x,26岁,警察,抓吸毒人员的过程中被车撞伤,下肢终身瘫痪。
  宋x,28岁。19岁时在酒吧和刚认识的朋友玩,蹭吸了冰毒,20岁开始经历了两年的强戒。26岁在蜜月旅行期间住过三家酒店,都因身上有吸毒记录被检查,一个月后丈夫家里提出离婚,两个月后她复吸。
  罗心雨,14岁。她母亲因为父亲吸毒离家出走,父亲逼她买毒、吸毒,如果不从,就用烟头烫她。她是唯一要求披露自己正脸和名字的被访者,希望母亲看到她满是伤痕的手,可以回来看她。
  …………
  她摁灭屏幕,把手机放回口袋,点了一支烟,抬头望向对面的街道。
  转眼就到初夏。北京的风还有点凉意,但姑娘们都已经迫不及待换上轻衫短裙。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的灰t恤和工装裤,还是去年买的,或者是前年?一旁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表情激动:“你是沈寻沈老师?”
  沈寻吐了一口烟,礼貌一笑,表情轻淡:“你认错人了。”
  男生不屈不挠,低头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举到她面前:“怎么会不是你呢,你看,就是啊。”
  那张照片,是社里发她那篇报道时配的。
  她挑眉:“还真像哎,但确实不是,抱歉。”
  绿灯亮起,她抬步混进人流,背影利落。
  厚重的窗帘掩住了午后的阳光,静谧的房间里,只开一盏台灯,茶几上的蜡烛微微闪烁,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何医生,你换了蜡烛,味儿和上次不一样。”沈寻躺在软榻上,轻声开口。
  “嗯,上次你说你喜欢佛手柑,这款成分里面有。”何与心答,“放松。”
  “难怪……”沈寻轻喃,深吸了口气,闭上眼。
  “最近睡眠还是不好?”何与心问。
  “老做梦。”
  “梦到什么?”
  “梦到自己一次次中枪。”
  “开枪的人是谁?”
  沉默。
  “还梦到什么了?”
  “雪,好多雪,到处白茫茫的。”她轻声答。
  “这个季节的缅甸没有雪。”
  “我答应要陪祖安去北极圈外。”
  “那并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她语气平静而固执。
  “那等到下雪的时候,去一趟北欧好了。”
  “嗯,今年去。”
  “还想做什么?”温柔的声音,逼迫着最深的渴望。
  “想见一个人。”
  想回到那个春天般温暖的地方,回到那个装醉的夜晚,看着那双寒星一样明亮的眼睛,肆无忌惮地和他告白,听他说一声愿意。
  “谁?”
  她抿住唇,把那个名字压在心底。
  “小舅妈,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她问,换了称呼,语气轻软。
  “什么电影?”
  “我昨天看的,刘德华的《龙在江湖》。”
  “好像有点印象,很老的片子了吧。”
  “嗯,里面有个女的叫ruby,是刘德华老婆cindy的闺密,她提醒cindy说,‘男人做事不要妨碍他’,可cindy没听她的警告,结果自己被撞死了,还害分心的刘德华被砍了一刀。”
  “寻寻。”何与心伸手摸了下她的头发,“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别憋着。”
  “没事,”沈寻微微一笑,仰头看向她,“从前我妈告诉我,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乱了生活的规律,要好好吃饭,乖乖睡觉,我记得。”
  她没有跟何与心说,昨天她还发现,那部电影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没有明天》。
  片尾梁咏琪对刘德华说,我想得很清楚,我们没有可能。然后利落地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她多羡慕这样的决心和决绝。
  “你爸回国了吧。”何与心扯开话题。
  “嗯,晚上要和他吃饭,好像还约了其他人。”沈寻答,这才想起来似乎应该换身衣服。
  换作从前,她是排斥参加应酬的,但现在,她需要被安排的生活,让她可以少一些时间胡思乱想。
  所以,她也接受林聿的安排,每隔三天就到何与心这里来接受心理咨询。
  其实很好笑,她连她的心都找不到了,怎么问心事?
  目送着沈寻的身影混进了人群里,何与心拿起手机拨号。
  电话那头,林聿温和的声音传来。
  “寻寻刚离开我这儿。”她柔声开口。
  “昨天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她还好,听起来语气倒是恢复了以前的生气。”
  “她现在每天都要吃抑郁药,这哪儿叫好?哪儿叫恢复了?”何与心轻叹,“她还是有很重的心结,对不起,是我没用。”
  “不怪你,”林聿沉默了半晌,“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是那样的可能性我也说不准。说实话,做这行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但这次,我……”
  他止声,如鲠在喉。
  “我明白,我会尽力,”何与心觉得有些心酸,“你也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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