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因为官家实在是太忙了,温离慢自己一人做什么都可以,跟他在一起做的事情才有乐趣,因此独自待着时没多少叫她有兴趣的,她对这个世界似乎分成两部分,有官家的,和没有官家的,有官家在做什么都有趣,官家不在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还跟从前一样。
  “怎么了?”
  官家本想看会折子,可温离慢靠在他怀里不停动来动去,以至于他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根本无暇分心,毕竟折子确实不如她好看。
  他坐在案前,因为地方足够大,温离慢窝在他胸口,他一边搂着人还能一边做正事,看着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其实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早心猿意马,一本折子看了大半天都没拿走,难不成是这折子写得好?
  自然是官家心不在此。
  别看他面上一副这个女郎怎如此黏人如此事多的模样,实则心中十分受用,倘若温离慢现在起身走人不再搭理他,他反倒要凑上前去问她。
  “官家不要总是看折子。”温离慢用手摁住他面前的奏折,挡住里头的字,“我想官家多陪陪我。”
  帝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斥责:“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
  往小了说是不懂规矩,往大了说那就是迷惑君心,要被人叫成妖后拉出去的。
  妖后眨了眨她那双格外天真的眼睛,朝他怀里又钻了钻,“不知道。”
  官家面上已遮掩不住笑意,他这样一点都不吓人,温离慢本就不怕他,他又笑了,更是胆大:“陪我玩。”
  昨天过后,她总想他陪着她,哪里都不要去,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只要一抬眼能看见他就好。
  “你想玩什么?”
  这把温离慢问住了,她想玩什么?她什么都想玩,也什么都不想玩,官家在身边她觉得做什么都有趣,可真要她说出个章程,她又觉得没什么比他跟她在一起有趣。
  见她一脸茫然,官家单手捧住她的小脸,微微低头,两人面颊贴得极近,他清楚地看见在这双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只属于自己的身影,世人畏他惧他,惟独她将他当作同类,因此他也护她疼她,任由她闹从不生气。
  贴得这么近,温离慢眨着眼睛,许久不闻官家说话,只这样盯着她看,她想了想,主动往上靠了靠,与他亲了一下。
  官家觉得她真是傻到极点,连亲吻都不带丝毫绮念,只是纯然喜爱的亲近,将她扶好,不许她再瞎胡闹,以免扰乱君心,让他意乱情迷:“钓鱼去?”
  “好!”
  温离慢答应的很快,而且很高兴,直接从他怀里爬起来喊人来为她更衣,官家的手还在她腰上,她已经头也不回地往梳妆台那边走去。
  寿力夫一听说官家要钓鱼,立马叫人准备好钓具,春天一来,宫内的池子便都化开,不过里头养得尽是些用来观赏的锦鲤,不知道容不容易上钩,万一什么都钓不上来,岂不是坏了官家的与娘娘的兴致?
  出了太和殿,往前行片刻,到了宫中长廊水榭,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人们穿梭不停,官家选好了地点,很熟练地拿起钓竿,亲自绑上鱼饵。
  鱼饵是特制的,温离慢坐在小凳子上看得专心致志,官家绑鱼饵时,她问:“这个好吃吗?”
  官家顿了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能吃。”
  她丧了片刻,又朝装着鱼饵的小碟子里看去,官家先把她的钓竿弄好,然后才弄自己的,随后示意她学他,将钓竿一甩,鱼线以一种极为优雅的弧度坠入水中,温离慢举起钓竿,可惜她力气又不大,钓竿反倒不轻,这一甩非但毫无气势,还险些把自己甩进池子里!
  官家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温离慢还惊魂未定:“……好吓人。”
  官家的心也跳在嗓子眼儿,他表情变了变,看得出来是在极力压抑怒气,瞪她:“不许乱动。”
  钓鱼对官家来说算是消遣,但对温离慢来说无聊至极,因为风很柔和,水面波光粼粼,不时有鱼儿雀跃其上,钓竿却从始至终毫无反应。
  这里的鱼真的会上钩吗?
  她忍不住离开钓竿,跑到池子边上,抓着栏杆往下看。
  官家分神注意着她,免得她栽进去,温离慢看了许久,走回来坐下:“……钓鱼好玩吗?为何我的鱼到现在都没上钩?寿力夫说池子里的都是锦鲤,平日都有人喂,它们会不会看不上这点鱼饵呀?钓上来的话,锦鲤能吃吗?好吃吗?你会吃吗?”
  她一直以来话都很少,也不大爱说话,但可怕之处在于可能是从前没人跟她说,她对着不熟悉的人也不爱说,两人相处久了才发现,有时候温离慢会非常话唠,就好比现在。她就是想说,也不需要别人给什么反应,根本停不下来。
  官家叹了口气,眉眼间尽是无奈:“杳杳,你过来。”
  温离慢回头看他一眼:“嗯?”
  “过来。”
  她听话地走过来,被他拉到腿上坐着,“不许再说话了,老实待着。”
  温离慢枕在他肩膀上,时不时把小脸埋进他颈窝嗅一嗅,果然很乖,不说话也不怎么乱动,直到鱼线起伏,官家看准时机收竿――一条橙红相间的锦鲤腾空而起破出水面,还沾染着水渍的鱼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在温离慢赞叹惊奇的目光中,官家淡定以对,吩咐寿力夫:“晚上烧了吃。”
  寿力夫先应了,随后犯愁,这锦鲤究竟能不能吃啊?好不好吃啊?
  答案很明显,果然不好吃。
  官家先吃的第一口,这菜呈上来时,侍膳的宫人都忧心忡忡,温离慢全程看着官家,见他的筷子不动了,可官家喜怒不形于色,完全看不出好吃不好吃,她现在特别想尝尝,于是也伸出筷子,结果被官家的筷子挡住:“别吃。”
  “好吃?”
  “不好吃。”
  可他越说不好吃,温离慢越发想要尝,官家蹙着眉吐掉嘴里那口锦鲤肉,这玩意儿的滋味属实糟心,若是行军在外,吃也就吃了,但宫中御膳好吃的多了去,何必委屈自己?
  见她非要尝,官家只好给她夹了一小块鱼肚子上的嫩肉,哪怕御厨绞尽脑汁想要提升这道清蒸鱼的口味,但食材的本质摆在那儿,本身肉质粗糙的东西,用再多的调味也无用。
  鱼肉入口,温离慢细细品尝了一下,她自跟了官家后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嘴也被养刁了,这锦鲤肉……官家拿了个小碟子过来,她立刻将肉吐了出去,很失望:“不好吃。”
  真的不好吃。
  明明长得那么漂亮,怎么可以不好吃?
  官家不知该说她什么好,叫人把这道菜撤了,换了另外一道清蒸鲈鱼,鲈鱼虽没有锦鲤好看,但去了鱼鳞后其实也都差不多,滋味比锦鲤却好上不止一倍,有了锦鲤做对比,温离慢多吃了好几口。
  晚膳用完后上了床,喝了药,温离慢先躺下,官家今天上床也早,她怎么也睡不着,靠在官家身上,想听他给自己念书,颇为理直气壮:“看久了晕乎乎的。”
  官家手里拿着本通俗小说,他并不严格禁止她不许看某种书籍,事实上各方各面的书,只要是有趣的,她可能喜欢的,他都列了书单让人送来,但敢指使他给念的,她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总觉得生辰过后,她胆子更大了,要求也更多,一天到晚要这要那,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
  心里这样想,官家的身体还是很诚实,一手搂着女郎一手翻开书,给她念了一段。
  帝王的声音低沉悦耳富有磁性,没有杀气时简直好听的要命,这本通俗小说是民间书坊收集的短志怪故事合集,官家选了一篇《花魁》念给温离慢听。
  讲得是一位才貌双全的花魁,爱上进京赶考却不幸中途染病的书生后,倾尽所有为其治病,又为他凑足了盘缠,送他进京考试,两人约好,待书生高中,便回来风光迎娶,结果书生果然高中状元,却被皇帝看中做了驸马,花魁得知后不愿令书生为难,自缢身亡,书生痛哭不止,在公主的劝慰中重新站起,与公主结为夫妻,传为一代佳话。
  温离慢:……
  官家念完了这篇简短且不知所云的故事,低头就瞧见他的妻子一脸呆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耳朵:“这是什么表情?”
  温离慢道:“……这个一点都不好听,我不喜欢。”
  她不会为别人的喜怒哀乐而触动,今日却明显地排斥这个故事,官家问她:“怎么?”
  “如果我死掉了,我不要官家跟书生一样再娶一个妻子。”温离慢不是很高兴。“说好的两个人一辈子,为何花魁死了,他就能再娶别人?我不喜欢这样。”
  她双手撑在官家胸膛,很认真地告诉他:“等我死后,官家不可以娶妻,要永远想着我才是。”
  占有欲浓烈,官家居然不生气,他嗯了一声:“那是自然。”
  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温离慢,也再不会有除了她之外能够如此影响他的人。
  “我讨厌这个书生。”温离慢趴到官家胸膛上,将书推得远远的,“写了这个故事的人我也讨厌。”
  “嗯……那朕杀了他?”
  这些志怪故事的作者是谁根本不是秘密,不喜欢就杀掉好了。
  “不。”温离慢摇头,“我讨厌他,但不想杀他,官家也不要杀。”
  “都听你的。”
  他这样听她的话,温离慢的心情很快又好起来,她不是花魁,官家也不是书生,她决意以后都不要再看这样的故事,人间的情爱太过复杂,她不想懂,她只喜欢官家已经霸占了她全部的精力,再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旁人。
  旁人的爱恨情仇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官家还想再安慰她几句,结果发觉她呼吸轻浅,竟是不知何时睡着了,真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恐怕明儿一早起来,她便要将此事遗忘。
  官家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乌衣卫跪立床前,他小心地将妻子放到被窝中,坐起身,掀开一点床幔:“带几句话,给这个人。”
  遥远的京郊,一位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正点着蜡烛,就着昏黄的光,在家里奋笔疾书,仔细看,可以看见他面前摊着的草纸上,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兔妖》,若是再仔细看,便能瞧出,这大约又是个女妖爱上书生,为了书生付出一切,最后放手任书生金榜题名又娶了大家闺秀为妻,自己黯然离去的故事。
  写完最后一个字,书生吹了吹纸张,盼着墨迹早干,陡然间,他寒毛直竖,浑身僵硬!
  一柄锋利的长剑,正抵在他的咽喉处。
  第54章 (葡萄。)
  *
  鲁温自认怀才不遇,科考屡试不中的他在熬死了老爹老娘之后,终于认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每次临考腿肚子都直哆嗦,手里拿起笔不知下笔该怎样写,号房外若是有巡考差役经过,他能紧张地浑身哆嗦,有时还会莫名闹肚子,几次三番下来,是没考出什么名堂,又把家底儿搭了进去,送走老爹老娘后,只剩下这家徒四壁的屋子。
  他也得张嘴吃饭啊!
  思来想去,就这么个童生身份,也没资格开私塾教人子弟,毕竟兰京别的不多,读书人一抓一大把,有名的书院更是数不胜数,他在里头还真是排不上号。
  可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营生,一次无意间,鲁温从地摊上买了本通俗小说回来,据说写这本小说的作者,化名兰陵散人那位,靠着这本书赚得是盆满钵满!
  他当下也有了兴趣,仔细拜读了这位兰陵散人的大作后,信心十足地提起了笔。
  奈何囊中羞涩,买不起好的文房四宝,只能用草纸凑合一下这样子。
  鲁温下笔如有神,刷刷写完一篇,志得意满地送去了收稿子的书社,他这人虽没别的能耐,读书不成种地也不成,第一次写得小说倒还不错,不过书社老板认为过于样板化了一些,但聊胜于无,单独出书是不可能的,放入合集里倒不是不可以。
  从此之后,鲁温在这条路上一走不回头。
  他这人性情有些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过去明明没了考秀才的能力却偏要考,直到撞得满头包,把家底儿考了个干净,连给老爹老娘买棺材都得变卖家中财物,打那之后,他才彻底死了科考的心,再也没想过。
  而当他开始写小说,也是同样的毛病,鲁温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金榜题名迎娶娇妻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因此无论他的小说故事情节如何曲折离奇,想法多么新颖有创意,想都不必想,最终的结局一定是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女主角含泪退让或自尽,而书生男主角则必定金榜题名迎娶大家闺秀三妻四妾儿孙满堂青史留名。
  用书社老板的话来说,那就是鲁温这人啊,也就这么点能耐,再多也没了,养家糊口行,横竖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想大红大紫大富大贵?除非天下红雨,太阳从西边升起,郎君能生孩子。
  此时此刻,鲁温浑身哆嗦,差点儿吓尿:“饶饶饶饶饶命……小生、小生与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何必如此、打、打打杀杀?”
  “我家主子有几句话给你。”
  鲁温只想哭,他哪里认识谁家的主子啊!他也就是个扑街的小透明,压根儿没人看他的小说,每回交了稿子都是凑数,换了笔墨纸砚再换点大米烧酒便花的七七八八,是哪位贵人看他不顺眼,说出来他马上就改!
  他也不敢回头去看将长剑抵在他脖子上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只能从屋子墙壁的倒影上看得出,那大约是三四个身材高大的侍卫,鲁温死死闭上眼睛,恨不得这场噩梦立刻醒来!
  接下来他们说了啥,鲁温都疯狂点头表示自己一定照做,然后只是一眨眼,脖子上的长剑没了,墙壁上的倒影也没了,他战战兢兢地回头,才发现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人,方才那一幕仿佛是在做梦,然而脖子上微微刺痛的细小伤口,以及落在桌案上的一张银票历历在目,表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鲁温神情恍惚,他现在有点不懂贵人们的想法,大晚上的把剑架在他这扑街小透明脖子上,就是为了给他的小说提建议?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贵人还真是厉害,此时此刻,鲁温觉得自己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文思泉涌,本来打算写完《兔妖》便去睡了,此时热血沸腾的睡不着,立刻提笔,说来也神奇,他往日写小说,总觉得卡得难受,今晚却是下笔如有神,顺畅无比。
  这次一定能写出好的作品来!
  鲁温奋发图强,官家并不关心,温离慢更是不知道,天气越来越暖和,但是太和殿的葡萄藤却没有如她想象中一样长得很旺盛,即便负责伺候它的宫人再怎么细心,葡萄藤也还是一日比一日枯黄,温离慢今日起得早,她用手拨弄着一片泛黄的绿叶,正在她出神时,徐微生一路狂奔:“娘娘!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娘娘!娘娘!”
  两条腿跟蹬了风火轮一样,狂奔到温离慢面前又啪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看得出是真心悔过:“呸呸呸,娘娘好着呢!是官家!也不对,是尉迟英大人!官家要砍尉迟大人的头,求娘娘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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