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不过也搞得好像她们二人有多熟似的。
  别到了进工部报到的时候,就有什么她跟小燕王之间的传言传开了。
  那两个奴仆喏喏,小燕王话里涉及礼部工部,又说这跟今年的税饷有关,他们谁都不敢开口接话,只能把头低着。怕小燕王跋扈起来,不让他们把人请走。
  但小燕王倒也没发难,就打马到近前来了。自万历之后,满大街洋人,规矩也渐渐都坏了,女官、女户愈来愈多,年轻小男女同车打照面也都不怕人闲话,小燕王勒住马缰,低头跟她说了几句:“没什么,倒就是来谢谢你,可惜来的不是时候。你入了京虽按理要往工部去做事的,但听闻京师许多人都晓得你,想邀你做事呢。不论是何人邀你去做什么官,我这儿可都先有活等着你了。”
  俞星城拧着眉头:“倒是小燕王也有自个儿的部了,怎么叫您有活等着我了,难不成还把我打发到长公主府上做辅官去?”
  俩奴仆听俞星城熟悉也不留情面的口气,低头一抖。
  小燕王笑了笑,似乎很想向她细说伐倭的细节,但这会儿不好开口就是了:“怎么可能。你心高气傲的做不了辅官,我无法无天也扶不上墙去。到时候与你具体说,保准是你愿意去的。与你说一句,就是万一后头有人跟你撺掇什么,你先别嘴上答应就是了。”
  他说罢,倒也真从怀里掏出个谢礼,是一把漆木刀鞘的倭国短刀,连个锦袋也没有,扔进她怀里去:“谢礼。那我改日再来。”
  小燕王说罢打马走了,末兰倒是对她都熟了,甚至还在随从中向她遥遥一点头,才跟着小燕王往内城去。
  那两个奴仆回过头来看着俞星城,俞星城把倭国短刀一拔,寒光乍现,确实是好刀。她抬眼:“不走?这是等什么呢?”俩奴仆忽然跟缝了嘴似的不敢说话,转头过来把轿帘好好封上,招手连忙让人扛着轿子走了。
  这轿夫走起路来跟飞似的,俞星城都怀疑是俞府养的专练腿脚的修士,到了俞府下了轿子,就已经是在边门的花园里,院子里种着银杏红枫,点着灵灯,回廊下有暖水流淌,府宅中规中矩,地方算不上太大,也绝不算奢华,就是花草多些,房屋简素宽敞,却处处透露着精心设计的舒适。
  从轿子那儿一路热络引她进来的,是俞家一位嫂子,二十来岁,姓李,带她走的这一路,颇为体贴的介绍了几句。
  李氏嫂子态度一开始有些不太亲近,但二人聊了几句,她看俞星城举止有礼,恬静温和,便开了话匣子,热情起来。
  俞家现在也算是显贵了,毕竟如今家中出了一位做东三省总督的封疆大吏。
  俞家多出兵将,祖上就是灭后金、襄护高丽、击退准噶尔部立下的军功,家中祖祖辈辈都以在北地从军为主。如今的俞家老辈就剩老太君一个了,老太君膝下儿女那辈,也就是俞星城的叔父辈,出了三位高官,一个东三省总督,一位都指挥使,一位都指挥佥事,全是战场上出来的武官。还有个借住俞府的远亲,是在户部直辖的宝钞提举司做司使,家中都叫他老七,七爷。
  家中本来子嗣丰足,但就因战事往来,不少儿孙在做军官时丧命,到俞星城这一辈里,整个俞府养大的男丁就只有两位。一个二十多岁,就是李氏嫂嫂的丈夫。一个才十四五岁,还在读书。
  其他剩的都是女孩了。
  那李氏嫂嫂聊了几句,俞星城竟然发现她是李兴安的侄女。
  就是那个跟谭庐一路出使倭国,装疯卖傻躲事儿的李兴安。想来也正常,毕竟李兴安也是在北地跟沙俄打过仗,一路军功爬上来的,跟俞家叔伯辈应该是战友,嫁侄女过来也正常。
  李氏嫂子也是军将家女儿的性格,听说她跟李兴安打过交道,更是牵着她的手,亲近的不得了。
  俞星城说自己可能记不太住亲戚关系,李氏嫂子满不在乎道:“不认识就估摸着年纪哥弟叔伯叫一叫,老太君面前说几句喜话,家里没那么重的规矩。”
  俞星城眉头微蹙,犹豫道:“听说我二哥也来了……只是我与二哥之中有不少龃龉,怕是见面不能热络,会惹得老太君有些不快。”
  李氏嫂子露出了一个令俞星城难忘的嫌弃表情:“你那二哥……当真是一言难尽。幸好他说什么你与家里决裂做了女户,还在老太君面前明里暗里说了你的不是,老太君才想着你跟他必不是一路人,一定要见见你。若你真是跟他一路人,连我都未必愿意与你说这么好一阵子话。”
  这表情实在嫌弃的精准。虽说决裂,但在别人眼里,他们还是有血缘,俞泛若是真的丢人丢大了,她也难免要受点牵连。
  俞星城心里隐隐有点恼火起来。
  俞星城倒是站住不走了,李氏嫂子一回头,就瞧见俞星城竟一福身,垂下头朝她行礼道:“若是他做了什么错事,说了什么不堪的话,我到在这儿先给嫂嫂陪个不是。二哥与爹爹是我与家中决裂最大的原因,但不论如何我们也是一道长起来的,他要是又像以前那样——以前那样不懂事,就让我这个做妹妹的来给嫂嫂,给老太君道歉吧。”
  俞星城话说的看起来是维护,实际也绵里藏针。要是俞泛不凑到她脸前来,她也不会真是懒得在口舌上花心思,但如果她以后再京师任官,与这样实权在握的俞家不能不搞好关系。
  俞泛给她丢了人,她总要找补。
  更何况如果俞家认同了她,就能堵住别人的嘴,省的日后再有人想拿与家中决裂的破事儿来弹劾她。
  果然,李氏嫂子道:“他以前也这样吗?老太君倒也问及,说为何兄妹二人不在一处,他只说你独立出去做了女户,却一直不说缘由。与他有什么干系么?”
  俞星城面露犹豫之色:“家丑怎好外扬……更是不能拿到老太君面前去说,就怕老太君气着。”
  李氏嫂子连忙扶她起来,看俞星城细眉垂眼,温婉质弱,早认定那二哥不是好东西,抚着她背:“你慢慢说来,我替你做主。”
  俞星城哪需要她帮着做主,但与她关系好些也没有坏处,便轻声苦笑道:“不过是在我临乡试之前把我卖给妖怪做妾,被您叔叔、谭庐还有小燕王等人救出来之后,他们可怜我,便送我去乡试。而后被去道考的二哥撞见,先把我打伤了,我逃跑后又去把我告了官,最后是应天府府衙和北厂一同给我做主,让我立了女户,爹爹也被关起来了。却没料到……那时候应天府有白莲教作乱,闯入牢里劫狱,把爹给……”
  李氏听了这一番曲折,咬牙恨恨的道:“那你就不该为了这种爹还穿着素衣,不配为人,何须要你来守孝!我可听老太君说过,那俞达虞早当年在京师的时候,动不动跟蝗虫似的来府上,当时还想让老太君做主给他介绍名门之女,甚至一直暗示说在北厂升不上去是因为俞家不给他帮衬。”
  李氏嫂子啐道:“俞家打过交道的远亲可不少,能让老太君现在提起来都来气的,就这一个了。呵,你那二哥说不定是第二个。好妹妹,咱可得笑着进屋去,是我不该问你这话,当着老太君的面咱不必说,回头我把这事儿说给老太君。”
  说罢,李氏跟她挽着手,替她擦了擦眼角,拢了拢头发,进了回廊往主屋去了。
  一群丫鬟在回廊下笑着,瞧见李氏嫂子,忙过来福身。俞星城瞧见送她来的奴仆,从主屋里走出来,显然是先行一步来禀告,少不得要把她见到小燕王的事儿,以及小燕王说的话说给俞家人听。
  她暗暗叹了口气。
  主屋已经烧起了炉火,掀开帘子进门,一个高鼻子瘦削的老太太带着抹额坐在上座,就该是俞老太君了。俞老太君瞧见李氏亲密的挽着这进门来的年轻女子,心里便有些数,面上笑起来,对她招手。
  李氏携着俞星城坐到老太君跟前的圆凳去,那老太君精神矍铄,瘦高也不佝偻,嘴角带笑,目光却有将门的凌厉,她摸着俞星城手背,笑起来不住夸赞:“李枫儿,你要是不说,我可真瞧不出来是俞达虞的女儿,瞧这模样,跟我在观音堂里拜的那塑像一样,眉眼都能瞧得出来慈悲温柔啊。”
  老太君态度热络,扯着她的手给她介绍屋里的人。
  右手边是三个男人,一个是那个在宝钞提举司的远亲叔叔,老七。
  青年是李氏嫂子的丈夫。
  还有个,就是俞泛了。
  俞星城虽说没辞官守孝,但如今守孝的事儿已经没那么严格,非长子以外,多是素衣黑纱三年,且三年内不婚嫁出游闹喜。俞星城平日穿衣便素净,今日又特意是白衣暗裙,她还是与家中决裂的女户,怎么也说得过去。
  但俞泛作为上头只有个姐姐的长子,今日主动来俞府找上门,丧期才一年,就穿着暗红色的曳撒,恨不得喜字当头了,怎么能招人待见。
  俞泛这会儿也抬不起头看俞星城。
  他登门拜访,俞家也算是不计俞达虞当年的龃龉,迎他登堂吃筵。
  但看他言辞中不愿提父亲,不顾丁忧的入京为官,不管守孝的身着红衣,一副不孝模样。俞家当时不好发作,只想着他今天走了之后,以后便再也不来往了。
  但另一边,关于俞星城的一些名声,早就传进京师来,不少人都知道一十七岁女官在万国博览会管事,去倭国救回过谭庐和尚夕擎,在苏州抓住过开膛手,来往洋人没人不知道她,就连主负责万国会馆的房巡按也不愿居功,时时提起她来。
  老太君听了这些事,就算她是俞达虞之女,也是给俞家脸上贴金。老太君不知此女自立为女户了,便想着让俞泛提几句他这个妹妹的事,却没想到俞泛口中没有俞星城一句好话,老太君惊异的问细节,俞泛不是不愿意说,便是答不上来,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酒吃到上头,甚至说了一句:“她给害死爹的仇人当了干闺女,才有的飞黄腾达吧。”
  一问害死俞达虞的仇人,俞泛犹豫片刻,便说是裘百湖。
  谁都知道裘百湖是替皇帝办事儿的人,俞泛一张口乱说,俞家多少人心惊肉跳恨不得缝上他的嘴。
  老太君登时就要叫俞星城也来吃筵,实际就是想叫来了解事实。若真是俞泛张口乱说,必定教他这话再不敢多开口一次!
  到了真见面的时候,俞星城坐在老太君身边,却对俞泛笑了笑,一点头。
  老太君看在眼里,对俞星城笑道:“你这二哥自打来了,就说是跟我们一家人,还给我磕了头奉茶,我也自然把他当一家人看待。他吃酒后说是与你好久也没见着,许多话想讲呢。我坐在这儿,便也听听他要跟你说些什么。”
  老太君抚着俞星城手背的手指很轻,但语气里的意思却极重。
  这是要让俞泛把之前的胡话复述一遍了。
  俞泛抬起头,艰难道:“六妹,许久不见。”
  俞星城不知俞泛来的时候做了什么,只柔柔笑起来:“确实也有一年未见了。阿兄可还好?”
  俞泛喉咙呃了两声,忙道:“还好。还好了。”
  老太君却不是个宽柔和气的性子,笑道:“怎么又不说了,我高寿厚福,提几句旧事也冲撞不了我。你说是裘百湖害死了你父亲,那你是要报仇了?”
  俞星城一惊,她显然明白俞泛这指责是什么意思,连忙就要从椅子上起来行礼,老太君却拽了她一下,将她拽到雕满寿字的榻上同坐,抚着她的手安慰她:“你是女户,又是命官,我一个老命妇,没干过实事,没为大明出过力,你还不算是自家小辈,怎能让你跟我见礼。好姑娘,跟我一道坐着。”
  显然是因为老太君听说了小燕王呲打嘲讽的话,也觉得自己之前做的不合适,不好让俞星城对她行礼。
  俞泛身上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死死低着头,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在屋中间跪直了身子:“是小辈喝了酒,说了胡话,冲撞了老太君,小辈这就——”
  俞星城打断了他的话:“老太君,万没有这样的事,我父亲在牢里被白莲教暴徒所害时,我与裘大人、应天府巡按正在抓捕白莲教,忠心办事。裘大人与父亲多年战友,哪来的可能去杀父亲。更何况,父亲坐牢也是因自己犯了大罪,指不定会流千里,还是裘大人出面让应天府轻判的啊!”
  老太君看俞星城辩白的样子,笑起来:“当然,北厂是给皇帝办事的,怎可能做下这种事。”
  但这老太君比俞星城想象的更厉害,俞泛这会儿终于后怕,抬起头来要说话,老太君却一只手拿起桌案上的茶杯,就狠狠摔在俞泛膝前石砖地上,茶沫子瓷渣子溅了一地,屋里小辈惊得全都伏身下去,只有俞星城被她拽着手,坐在榻上。
  老太君开口道:“你既然拦都拦不住的又磕头又奉茶,非要认亲,那我便推脱不了,只能管教!老七,扒了他那身红衣裳,让他算算自己生父才去了几个月!”
  那远方叔叔起身,叫了两个奴仆进来,俞泛面如纸色,红衣裳从领扣被一下子扯开,在座的女眷掩面走了,老太君怒道:“内城都关了门,他也回不去住,那就在这儿住着。老七,你也是远亲来靠的,便来教教晚辈,进了京师该怎么说话!”
  远方叔叔站在俞泛面前,冷声道:“刚刚那认亲磕的头,想收回也不是不行。你收回了,就自个儿出去吧,别再往俞家一步,也别说京师俞家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若是认,俞家就不能放你这样满嘴胡言乱语的出去。”
  俞泛遥遥望了俞星城一眼。
  俞星城没关注过他,可他却几乎拼命想要得知关于俞星城的新消息。越恨越关注,把精力放在正事儿上的俞星城却连半分他想看到的磋磨都没经历,一路直升云霄。
  不过他在倭妖来袭时,也在应天府算是立了功,得到了入京的机会。
  自打入京,俞泛就一直等着俞星城会不会着急拜入俞家。他心里一直不服,想让京师俞家治一治她。
  可她一直都似乎没这个打算……本想等她来了之后再来的俞泛等不了了,就在安顿好住处后,携礼前来拜会……却不料心中怨愤已久,又是吃酒后失了言,自己把事闹成这样。
  或许是他心性已经变了。可他必须要扒上俞家不可,否则后头几个兄弟的聘礼、几个姐妹的嫁妆,还有那开口要钱堪比要命的母亲,他单靠一个小小仙官的俸禄,是无论如何都养不起的啊!所有人都在逼着他往上爬,往前爬,等他爬到能吃饱喝足的位置了,再来吸他的血啊!
  俞泛半晌点头:“……我认。老太君便是我家老祖宗。”
  既然他认定非要来凑这个亲戚,来投靠俞家,那俞家不能不管。
  那被老太君叫做老七的远方叔叔冷笑一声,抬起手来,骤然一掌飞在了俞泛脸上,也不知这老七是不是练过,俞泛被打的趔趄一下。
  老七:“你这些话要是在外头说,便是要害我们的命,这一掌,都算是饶了你了。”
  老太君却看够了:“老七,你是叔辈,便带他教育去。这俞司使饿着肚子来,我这老太太总不能拉着她看闹剧。我们后头摆桌再去吃些了,你们自作决定吧。”
  说着老太君起身,李氏嫂子也来扶着,绕过屏风,和一群女眷去后间了。
  俞星城心里也跳起来。
  京师俞家还是不一样,单看这老太君治家的手段,便是严厉雷霆,绝不糊涂。
  她心里也安定下一个想法:她本就从来不想靠家借势,这次前来又不是自己主动拜会,单看俞府这一大堆亲戚和传统严厉的模样,就是她不习惯也不喜欢的。或许可以来往,但她宁愿在外城小院和铃眉挤一张床上睡,也绝不要投靠到这俞家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京师俞家还是不错的,不过俞星城很不喜欢大家族,所以不可能住过来或投靠过来。
  第84章 屠佛
  俞星城跟一群女眷走过回廊, 去了另一处院子,屋内早早烧起细炭,玻璃窗子做了防寒的两层, 门口挂着厚厚的毛毡。进了屋子里,老太君稍稍介绍了一下跟俞星城同辈的七八个女孩。
  她哪里记得住, 只能一直点头笑着打招呼。
  但俞老太君没让她们在这儿待着, 只留下了一个浅黄色袄裙, 戴着璎珞项圈的女孩,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
  那女孩儿生的明媚稚嫩,杏眼小嘴, 神态中有些高傲, 但面子上礼数还是过的去的,朝俞星城弯腰一礼,叫了声“姊姊”。
  俞老太君简单介绍了一下:“这是俞菡, 说来你们也算是同年,她昨年在京师考的经学一门, 得了举人之后就没放她出去做官, 只受了个荫职,在家还读书呢, 今年会试没能考上,就想着再等一期。等到时候考出来了再做官。”
  原来也是个想做女官的。
  俞星城有些佩服的向她拱了拱手, 笑道:“十四五岁就考了举人,前途无量啊。指不定能成了咱们大明年纪最小的女进士也说不定。”
  俞菡似乎是这一辈里最出挑的女孩, 被人捧惯了, 俞星城夸赞她,她微微仰起头露出几分笑意,也不怎么推脱, 反而语气中意有所指的问她:“姊姊为何只考了算科?”
  俞老太君似乎也关心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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