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她想过会被发现, 但没想到会这么快被发现,更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种原因被发现。
她一动不敢动。
两边只有一道屏风相隔,她一动外面的朝臣便听得到动静。
她只能紧盯着屏风外, 文林的目光如闪光般扫视过来,让她心中悚然一惊。
文林是保皇一派, 姜家书房里那些集会中从未有文林的身影,但姜雍容一直听到文林的名字被提起。
提到他的人称他为“文屠”, 说他虽是文臣, 却一身屠夫之气, 有辱斯文。
到此刻姜雍容才明白他们的意思,文林体形魁梧,声如洪钟, 身上有一种寻常文臣所没有的凌然杀气,此时正杀气腾腾,眼看就要往这边来。
“小殿下才多大?文翁德高望重,怎么能信一个小孩子的话?”姜原上前一步,拦住他, 笑道, “方才文翁说得对,御书房确实不是一个小孩子该来的地方, 我等接着议事, 让人把小殿下抱出去吧——”
“让开!”
文林大吼一声, 须发皆张,一把推开了姜原。
“你给爷站住!”风长天喝道。
听到风长天的声音, 姜雍容心中稍稍安定。
风长天从不按套路出牌,哪怕把文林拎起来扔出去这种事,风长天也干得出来。有他在, 事情一定不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偏偏不巧,文林那一下推的力气仿佛极大,姜原一连踉跄退了好几步,正撞在风长天身上。
风长天一手抱着年年,一手揽住姜原,就这么耽误了一个瞬息的功夫,文林已经冲过几步的距离,将屏风推到了一旁。
屏风的每一屏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
屏风后露出一几一榻,一名女子端坐其上,身上穿的虽然是女史服色,但在场的都是五年前参加过封后大典的人,谁不认识就是先帝的皇后姜雍容?
“好,好啊!”文林盯着姜原,“姜家向来自诩诗书传家,千载清贵,又在外宣扬姜皇后乃是第一才女,德行与品貌出众。没想到今天却在御书房中偷听军国大事,以后宫之位干政,以长嫂之身惑君!原来这便是姜家的家教么!”
如果说言语是刀子,那么文林这几刀显然是刀刀正中姜原的要害。
姜原看着姜雍容,脸色惨白,连声音都微颤:“阿容,真的是你!”他跌足长叹,“唉,你……你怎么会这里?”
文林作为姜原的政敌,已经和他在朝堂上厮杀了近二十年,从未见过姜原这般模样,当下心里那个痛快,简直是无以言传,声音里的得意也无法掩饰,“众位大人,你们怎么看?”
姜雍容低着头。
头顶并没有传来众位大人的声音。原先保皇派还勉强可以和姜家分庭抗礼,但叛军攻城之时,是姜家的府兵保全了朝中大臣的家眷府邸。大臣中即便有人不认同姜原的行事,也不能不承他这点恩情,在这个时候不肯落井下石,都保持了沉默。
姜雍容很熟悉这沉默。
当人们失望到某个极点,任何轻视或鄙夷都不足以表达心中的想法,便是这样的沉默。
她不看向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就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她的。他们觉得她不甘心在冷宫等死,于是用尽手段想爬上现任帝王的龙床。他们一字也未出,但已经在心中替她补完了所有不择手段的过程。
父亲一定是对她失望透顶了吧?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没用的女儿?”
这是三年前最后一面,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父亲交给她一瓶药,可以不留痕迹地让傅静姝死去,她坚决不肯,父亲便对她彻底失望。
而现在,她不单令他颜面扫地,更令他蒙受对手的羞辱,那样骄傲的父亲,怎么能受得了?
“你——”父亲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她,已被她气得随时都能背过气去,他已经顾不得风仪,四下里张望,抄起挂在壁上的一把宝剑,“刷”地抽了出来,指向她,“我姜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永晴斋里原本只收藏字画书籍,是风长天入主之后,宫人们为了讨他欢喜,从珍宝阁里寻出些宝刀宝剑,收在这里供他赏玩。
文林曾经谏言将这些东西收起,理由是御书房忌刀兵,怕有血光,不利君王。风长天对此当然是置若罔闻。
此时此刻,摆件变成了凶器,众大臣当然是劝的劝,拦的拦,忙作一团。
文林在旁边不咸不淡地道:“姜大人何必在这里演戏?你若当真有心教导女儿,怎么会容女儿走上这条路?”
姜雍容垂着头。
剑被握在父亲手里,因为有人拉扯而忽东忽西,就是不肯到她的身上来。
是把宝剑呢。
剑身如一泓秋水,如果它静下来,上面一定可以清晰地照出人的影子。
死在这样一把剑下,应该是又快又好,连疼都来不及疼吧?
耳边的喧闹纷乱在她的耳边变得很遥远,她的目光专注地追随着那把剑。
来吧。
来。
只要一下,一切就都能结束。
“统统给我住手!”
风长天一声大喝,宛如雷霆霹雳一般。他用上了一点内劲,直震得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姜雍容整个人都震了震。
……她方才,想干什么?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的脑子戴在身上是干什么用的?只为了顶着官帽吗?!”风长天没好气,“御书房里多出个人,爷会不知道吗?!爷明明知道还让她在这里,什么意思你们看不懂吗?!实话告诉你们,是爷千方百计逼她来这里的!文林,有什么罪名全冲爷来,不关她的事!姜原,把剑放下,再在爷面前拔剑,小心爷第一个捅了你!”
风长天越说越气,“雍容住在冷宫里你不管不问,这会儿倒在爷在面前管教起女儿来了,你可真是能耐啊姜大人!”
姜原骤然回神,疾忙收了剑,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臣君前失仪,罪该万死。”
风长天原本最气他,但这句话不知怎地就让他气消了三分。一想,这不是姜雍容时常挂在嘴边的么?
有姜原做榜样,大家都齐刷刷跪下了。文林也道:“陛下,姜氏是一介女子,又是属先帝的后宫,御书房实在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不知陛下召她在此是要做什么?”
姜雍容微微一惊。
方才文林冲向屏风之际,她将几上的纸翻了个面,掩住了她记录的条陈。但只要文林有心去翻检,立马就可以坐实她干政的罪名。
这可要比勾引皇帝严重得多,很有可能还会牵连到姜家。
“干什么政?爷让她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爷想她在身边,懂吗?”风长天说着,缓缓吸了一口气,目上光一一从在场的重臣脸上扫过,一字一顿地道,“爷、喜、欢、她!”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姜雍容的脸上,嘴角一勾,是他在她面前常有的、孩子般明净的笑容。
虽然他每回去清凉殿都会给她招来麻烦,但姜雍容不得不承认,她喜欢他这样的笑容。
这是皇宫以外的笑容。
此时此刻,这笑容像刀刻斧凿一般撞进她的心里,她仿佛能听得到那“咚”地一下巨响。
一颗心就像被弃在深山古寺的铜钟,从来没有被这样震动过,发出一声悠远的长鸣。
不止是她,风长天这四个字落地,所有人集体呆滞。
御书房里悄然无声,针落可闻。
只有年年在风长天怀里,歪了歪头,奶声奶气地学舌:“喜欢……母后……”一面将手直直地朝姜雍容伸过去。
风长天走过去,握住了姜雍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
他的手掌大,力气也大,每次在他手里,姜雍容都觉得自己轻成了一片落叶,不由自主便随他而起。
“发什么呆呢,人家冤枉你你也不说话,孩子找你你也不理。”风长天将年年往姜雍容身前一送,“喏,孩子想你了。”
群臣:“……”
一定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为什么好像看到了一家三口?
文林身为帝师,看不下去了,进言道:“陛下——”
风长天不容他说完,直接打断他:“文大人不是让爷早点册封皇后立皇嗣么?爷想来想去觉得也挺有道理。现在你们都瞧见了,爷也就不瞒你们了,爷心里的皇后早就有了人选,就是姜雍容。”
他说着微微一笑,笑得甚是满足,“不单封后可以,立皇嗣也可以,你们瞧,人都是现成的,礼部只要去准备仪式就好。”
群臣:“!!!!!!”
文林看看风长天,再看看姜雍容和年年,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好像下一瞬就会晕过去,他颤声道:“不可以啊陛下!姜氏是先帝的皇后!”
风长天道:“先帝不是死了吗?”
“寻常妇人,丈夫死后无法养活自身,所以可以改嫁,但姜氏是皇后!从来没有听说皇后改嫁的道理……”
风长天不耐烦道:“别口口声声皇后了,雍容这个皇后是怎么当过来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连御膳房打杂的下人的都知道先帝从来没有宿过坤良宫。”
姜雍容这个皇后当得有名无实,确实是人尽皆知。但不管有没有实,一日是先帝的皇后,便终生是先帝的皇后,大央可从来没有皇后改嫁的先例。
文林待要据理力争,其他官员怕两人起争执,先转了话题:“陛下,可小皇子是先帝和前贵妃之子,如何能当陛下的皇嗣?”
风长天的视线落在年年身上,笑得一脸满意,“很好,这点随我,我是先先帝和前前贵妃之子。”
第22章 .父亲 我的傻孩子,你居然现在才想明白……
姜雍容抱着年年回到清凉殿, 年年趴在她的肩头,睡得心满意足,小脸红扑扑的。
姜雍容把他放在床上, 他手心里攥着她的一缕头发,不安地扭了扭, 姜雍容在旁边轻轻拍着他,他便很快又睡熟了。
思仪守在她旁边, 这才敢开口, 压低声音道:“主子, 嬷嬷说陛下要封你为后?!可是真的?!”
声音压得住,声音里的惊喜却是怎么也压不住。
姜雍容没回答,轻轻地将头发从年年手里抽出来, 又替年年掖好了被角,起身回到正殿。
鲁嬷嬷和张氏站在一处,鲁嬷嬷正向她说着些什么,张氏一一点头。
两人都是一脸喜气,见姜雍容进来, 连忙上来伺候。
姜雍容在椅上坐下, 淡淡道:“张氏,跪下。”
张氏来清凉殿有一阵了, 只觉着姜雍容平日里安安静静, 什么也不大在意的样子, 挺好说话的,从未给人冷脸。这会儿的声气却不大对, 张氏不免有点战战兢兢,跪下了。
姜雍容问:“小殿下跑进御书房找我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不算大, 只是丝毫听不出喜怒,好听的声音不带一丝儿情绪。张氏不由自主有点发抖,颤声道:“我……我昨夜睡得太晚……小殿下闹了一夜,我一夜没睡,就,就打了个盹儿……”
鲁嬷嬷连忙道:“主子不知道,孩子闹腾起来是着实闹腾,一个人带孩子也真是着实辛苦。不过她也确实有不是,再怎么累也不能由着小殿下自个儿乱跑,这个我已经说过她了。”
鲁嬷嬷说着,脸上的喜色便藏不住:“好在老天保佑,这次是有惊无险。不,该说是有惊有喜。若不是小殿下跑进去,那些大臣又怎么知道主子在那里?又怎么能逼出陛下的心里话?主子大喜!老天爷看着主子呢,是主子的就是主子的,主子命里带来皇后之位,一个皇帝没了,咱们换一个皇帝,接着当皇后——”
“鲁氏!”姜雍容喝道,“小殿下跑进去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
鲁嬷嬷愣住了,以往姜雍容再恼她,也不过是指着姓叫一声“鲁嬷嬷”,还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