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他忍不住握住了曲长负的手腕,像是怕对方再一次消失那般,攥的极紧。
  “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撑着,不高兴也不说出来。”
  苏玄无奈苦笑:“你是个人,再如何也是血肉之躯,非得让自己活得这么累吗?你啊你……”
  曲长负反倒笑了:“苏玄,你是不是忘了,你有次酒后还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狼心狗肺来着,怎么着,这辈子还没当上丞相呢,就变怂了?”
  他提起这件事,苏玄又是想笑,又是拿曲长负没法子,松开了他的手:“抱歉。”
  他自负聪明,唯独两辈子都没有看透曲长负。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又想要什么?
  他的言行处处透着矛盾,明明那么强悍冷漠,又总是……叫人揪心。
  但即使看不懂,摸不透,这个人也早已成了渗进他骨子里的毒,叫人再也没有办法放下。
  可是命运弄人,他又不得不放。
  苏玄垂下眼:“你想把西羌人杀你的事透露给朱成栾知道?”
  他的话题转移的太快,曲长负顿了顿,才说:“知我者,苏矜言也。”
  苏玄轻笑一声,道:“既如此,交给我办吧。”
  曲长负道:“好,左右交给你我也放心……不过我还有件事想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不许隐瞒,不许推搪。”
  苏玄怔了怔,而后笑着说:“你这可真是好强势的询问,都让我有些惊慌了。”
  曲长负道:“我也只能在言辞上恐吓你一下了,毕竟你不答,我也没有办法。”
  他看定苏玄:“我不问上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只要告诉我,你和璟王,到底都是怎么死的。”
  苏玄的笑容有些淡了下去:“你主要还是想问他罢?”
  曲长负说:“你们两个都要知道。说。”
  苏玄总归也不是能拗过曲长负的人,沉默了一会,只好狼狈避开他的眼神,叹息道:“好吧,好吧。”
  他语速略快,先说自己:“我上一世死的最晚,是因政治立场不合,被人当成了眼中钉,受到暗杀而死的。等到璟王——”
  他顿了顿,还是心平气和地说:“你死后不久,他在你所跳的山崖之前自刎。这份心意,我很佩服,也很羡慕。”
  曲长负执筷的手顿住。
  关于靖千江的死法,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可是对方竟然会殉情,是曲长负说什么都没去考虑过的。
  靖千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让他完完全全失算的人。
  他向来擅长揣度人心,事事算无遗策,唯独靖千江,每一回的反应,总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明明两人相识这么久,自己应该最了解他才是。
  但到头来,竟是靖千江明白他的所思所想,曲长负却老是弄不清楚,对方的脑壳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那一瞬间心中急涌而上的怒火,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靖千江连日奔波,早上起得晚了些,顾不上用膳,便要匆匆出城查看灾民的安置情况。
  他还没走出驿馆,就看见曲长负领着人也正向着外面走,靖千江便喊了一声:“小瑕!”
  曲长负面色冷淡,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径直向外走。
  靖千江觉得有些不对,大步赶上去,握住他的胳膊:“你这是怎么了?”
  曲长负甩开他的手,淡淡道:“没怎么,我要出城。”
  靖千江怔了怔,打量他的脸色,心中暗猜自己是因为什么招惹了他:“我……也是,一起吗?”
  曲长负这回心里面窝火,根本连看都不想看他,跟别提一起出城。
  结果靖千江连半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一个劲的往他面前撞,更加惹人烦躁。
  曲长负秀气的眉峰拧了一拧,怫然道:“那就你自己去罢。”
  靖千江道:“你呢?”
  曲长负说:“我回去歇着。”
  他干脆利落,说完之后转身就回房,靖千江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追了上去,也不说话,就默默落后半步,在曲长负身后跟着。
  两人这莫名其妙的一来一往,便把曲长负领出来的那些护卫给扔到了原地。
  一帮人个个满头雾水地站在原地,想跟着又不敢,于是只能看小端。
  小端:“……咱们先去城外罢。”
  他们离开之后,只剩下曲长负和靖千江两人一前一后,重新折回了院子里面。
  曲长负径直进了自己的卧室,也未回头,将门一带。
  靖千江却及时用手挡住,同时脚下一绊,硬生生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曲长负的眼神冷的几乎要把人给冻死了:“你跟着我做什么?”
  靖千江后背靠在门上,防止他出去或者自己被他扔出去,微笑道:“我本来就是一路跟着你从京城来到这里的,自然要跟到底。”
  他想了想,又轻轻叫了声“小瑕”,柔声道:“你不跟我说你为什么生气,让我怎么放心就走?”
  “行吧。”
  眼见他纠缠不休,曲长负紧绷的神情反倒慢慢松了下来,唇边的笑容却依旧带有几分寒意。
  他抱着手,看了靖千江片刻,然后道:“璟王殿下,既然你非得找话说,那么咱们来聊一聊你上一世自尽的事情罢。”
  靖千江被吓了一跳,而后他很快反应过来是被谁透露了风声,磨牙怒道:“苏玄!”
  曲长负道:“看来是真的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有病吗?”
  靖千江咳了一声,小声道:“我……应该没有吧……”
  曲长负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说道:“你可知道,当初为了将你调开又不引起齐徽疑虑,我花费了多少心血?结果一番筹谋,付之东流,全都白费在你那一死上面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隐怒,冷冷地说道:“我本来是想,能多保全一个是一个。你所做的都是没有必要的事情。下次不想活了早说,免得我费心耗力。”
  靖千江把这些话听在耳中,不由得深深看向曲长负,初始被揭穿时那种慌乱无措逐渐褪去,心里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过去握住曲长负的手,轻声道:“动怒伤身,别生气了……”
  曲长负一剔眉,不耐烦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眉宇间犹带着怒意——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真正恼怒的,到底是什么。
  两人一时无言,过了片刻,靖千江才低低说道:“我做这件事,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让我独善其身。我只是……我只是没有了你,真的活不下去。”
  曲长负凛然抬眼。
  心头仿佛被一道银白色的电光刷一下擦了过去,而胸中一直沉沉压着的百般情绪倏忽涌了上来,缠绵而纠葛。
  前尘往事俱上心头。
  他对于情之一字,一直觉得不以为然,无论是曾经受到过的抛弃与陷害,还是而后选择了那条一往无前的路,感情都不是必要的东西。
  因此对于那些甜言蜜语,倾诉衷肠,他一向不喜欢,对于身边追随的,迷恋他的人,他也是可有可无。
  因为他知道,很多话,从出口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违背了心中所想,大部分的承诺,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他自己便是如此。
  可这么多年笃定的事情,如今全都在靖千江的身上一点点被推翻了。
  曲长负原本以为,对方说的话自己都不在意,可他这个时候清晰地想起来,靖千江曾经说过,“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你在哪,我在哪”。
  他原本觉得矫情,并嗤之以鼻。
  曲长负默然不语。
  靖千江见他如此,心中忽觉酸楚,脸上却笑了笑。
  他再次握住曲长负的手,拉着他到旁边坐下,故意笑着说:“无论怎样,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你若不高兴,咱们以后便不提了,难道不好吗?”
  他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曲长负的眉心,柔声道:“其实你在意我的死活,就是骂我,我也很高兴的……不过这件事确实是我有错,你费心保全我,我不应该辜负你的心意的,但我却……唉,所以我才一直不和你说。”
  曲长负微一拢袖,看他一眼,说道:“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谁在意你的死活,我只是当时自以为已经将所有的后事安排妥当了,结果一到了你身上,却总是变数连连,让人不快!”
  他似乎自己也觉得这番话有些说不过去,又补充道:“况且,咱们毕竟还有一些故友的情谊,熟识之人因我的缘故丧命,是我所不愿见。换了谁,都是同样。”
  他说,靖千江就微笑着听,并不反驳:“是,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你——”曲长负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似是原本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摇了摇头,“罢了……”
  那惯常冷峻寥落的神态,又如同飞霜一般,重新覆盖在他方才稍露生机的面容之上,曲长负缓缓叹息:“罢了。”
  他欲起身,靖千江愈发握紧了他的手,凑在唇边轻轻一吻。
  他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想,能跟你在一起,不论怎样我都很高兴。像这些事,都不是你的缘故,那只不过是我的一种选择罢了。我甘之如饴。”
  他说的很认真,眷眷的目光自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望过来,温柔而动情。
  *
  在一片乱情与乱世的纷扰之中,曲长负的奏疏也送到了京城,得知饥民之事已经解决,龙颜大悦。
  结果和曲长负料想的差不多,皇上赦免了苏玄的罪名,并且下旨,令曲长负进右佥都御史衔,兼领刑部郎中差事。
  这样一来,曲长负原有的权力和职责保留,官职的虚衔却上升了一个等级,转正也是指日可待。
  但对于朱成栾,圣旨上除了不伤根本的申斥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处罚了。
  这道圣旨在几日之后,由御前洗马太监薛国恩亲自送了过来,又以曲长负疏散流民有功,赏赐了他各种宫中灵药补品若干,同时也对朱成栾提出了警告。
  朱成栾和曲长负并肩接旨,两人心里都清楚,薛国恩来传旨是假,其实他就相当于皇上的耳目。
  是隆裕帝打算让自己这个亲信好好瞧瞧,曲长负和朱成栾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地的情况又是否当真如他们上奏的一般。
  这些人都是人精,等到圣旨宣读完毕,朱成栾便说道:“薛公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了,现在旨意已经传达完毕,若是不急着回去覆命,便让朱某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几日罢。”
  他这话正好说到了薛国恩的心坎里头去。
  薛国恩笑吟吟地说:“朱大人盛情,我也不好推拒。只是别耽误了二位大人的正事便好,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我离京之前,陛下还言道此地有二位大人镇守,乃是惠阳之福呢!”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在说,你们两个要和谐,要友爱,相互容忍,不要内讧。
  曲长负和朱成栾都能听明白这层意思,于是各自在心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曲长负含笑道:“薛公说的是,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很多事情能够办成,还是仰赖朱大人的配合。”
  朱成栾亦是爽朗笑道:“曲大人……太客气了!你的能力才智才是让朱某佩服不已呢!”
  他还是做不到像曲长负那么不要脸,说了这两句话之后咬咬牙,再说不出好听的来了,于是道:“薛公里面请,咱们有话坐下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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