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就算做了完全的准备,盛宣禾这一路上也是心潮起伏忐忑。
可惜马车不解人意,一路飞驰,很快来到了宫门口。
大西王朝的宫殿承袭前朝,在此基础上大兴土木,呈现出迥异于前朝的奢靡之相。宫宇琉璃砖瓦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
当带着“女儿”踏上台阶时,盛宣禾的心都半提了起来,生怕后面那个假货如村姑进城一般,到处张望泄了底子。
可他抽空回头看去时,只见盛香桥轻踏莲步,腰肢挺拔,纤细的脖子微含颔低下,完全是谦恭守理的模样。
盛大人这才算稍稍安心些。
入了大殿,盛大人便要去朝官列席的东殿入座了。而盛香桥作为官眷,则去了西殿,跟官眷贵女、王侯子孙同列一席。
官家寿宴,自然少了些自在寒暄。凝烟没有半点闲歇的功夫,紧张地看着任何靠近盛香桥的夫人小姐们,随时随地地细说着她们的名姓。
鉴于盛小姐骄横的脾气,她真正的手帕密友不多,但因着跟世子联姻的缘故,又是各类茶宴的座上宾客,交际也颇为繁冗。
难为小村姑只短短几日便记下了这么多的名字,如今被凝烟在身旁稍微提示,便如数家珍一般,说出应答之词。
左右不过是谢过诸位小姐前些日子送来的糕饼,绣花样子一类的。
就在盛香桥刚刚落座时,一个满身绫罗,打扮明艳的夫人走了过来,笑吟吟道:“香桥,你可总算出关了,害得我一直自责,觉得是你在我府上饮的那一碗凉汤冰了肠胃,闹得大病一场了呢!”
凝烟借着给小姐斟茶的功夫低低说道:“这位是田家新寡的嫡女……田佩蓉。”
盛香桥经过丫鬟提醒,也对上了号。据说这位慧淑夫人的名头乃皇后为自己的侄女亲讨的封号。
她死去的丈夫原本是京城另一望族沈家二子。田佩蓉嫁入沈家十载一直无所处。丈夫死了之后,她也不打算守节,早早就回了田家。
本朝不崇尚寡妇守节一类的习俗,而这位慧淑夫人如今还算风华正茂,不愁改嫁。只是……听说她心仪之人乃当年的京城美男子——成家的老二成培年。
这几日里,凝烟没少给盛香桥讲述这位慧淑夫人田氏的厉害,更是含糊地提醒假小姐,田氏居心叵测,万万当心,别叫她看出了破绽。
凝烟知道,小姐私下结识了居心叵测的戏子,就是这位慧淑夫人牵线搭桥的。可恨她做得巧妙,而盛家又不想事情张扬,甚至没法名名正言顺找这寡妇理论。
这个田佩蓉想要挤掉成家二爷的正妻无所不用其极,使尽了下作数段。气得嫁出去的二姑娘跟着儿子天复一起回了盛家。
不过就在凝烟磨牙的功夫,田佩蓉已经亲切地拉起了盛香桥的手。
凝烟的心里一提——假小姐毕竟是个村姑,因为总做农活的缘故,双手遍布薄茧,就算勤泡羊奶,涂抹蚌油也无法在几日内缓解。
临出门时,赵嬷嬷给她戴了一双蚕丝夹薄棉的软手闷子,若有人问,便说病好手还凉,需得保暖些。
可现在看那田氏的架势,是要除了她的手闷子,岂不是要立刻漏馅?
就在这时,盛香桥很自然地接着整理鬓边的碎发,抽走了被慧淑夫人拉起的手,然后脸上不甚带笑道;“请夫人见谅,我姑母说了,让我以后少去您府上玩。”
这话说得直白不给人留情面,就连凝烟和身后赵嬷嬷都没有想到这小村姑能直不楞登地说出盛家人对田佩蓉的极度不满……
田佩蓉惊愕地睁大了眼,一脸的尴尬,面颊气得泛红道:“盛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缘何说出这般话来?”
盛香桥扭身坐下,看也不看她道:“我爹说我还小,不让我瞎打听,夫人您若不解,不妨去问我姑母。”
说完后,她便对凝烟道:“凝烟,给我捡些糕点来,一会万岁还要祭天,我病得双腿没气力,怕撑不到寿宴开始,先吃些甜的垫一垫胃。”
田佩蓉得了皇后的懿旨,原本是要挨近这盛香桥,仔细端详下她,寻看有没有纰漏之处。没想到这向来在她面前还算老实的跋扈小姐,突然翻脸不认人,让她想挨近些都不可得。
不过她若真的是盛香桥,被盛家人从南洋寻回,挨了家规打骂责罚后,迁怒于她倒也有情可原。
而且这跋扈小姐不甚守规矩,贪吃甜食的样子,的确是盛香桥往日的嚣张样子……一时间,看着那除了消瘦并无二致的容貌,田佩蓉也拿不准这是不是个假千金了。
此时被盛香桥撕破了脸,田佩蓉看着一旁窃窃私语闲看热闹的夫人贵女们,只能微微抬起下巴,铁青着脸离去了。
赵嬷嬷简直要被盛香桥的无理气炸了,只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来教诲的礼仪做派,都教给蠢猪一头了!
方才盛香桥出言无状的德行,哪里有半点高门嫡女的淑雅端仪?
所以借着递送糕饼的功夫,赵嬷嬷低头恶狠狠道:“死丫头,你是不是想回去挨藤条?”
盛香桥不解地眨了眨眼小声问:“嬷嬷,您是想让我扮得像,还是想让我守礼?”
赵嬷嬷被问得一滞,脸儿被气成了猪肝色,竟一时无法辩驳。
而凝烟也是有些震惊,倒不是惊讶着假小姐的无理,而是她实在没想到这个假的竟然将真小姐学得那么像!
第9章
若不是今晨是亲眼见着这假货涂抹胭脂,穿上垫高的鞋子,她当真以为那位跋扈起来,翻脸不认人的盛小姐回来了呢!
她……怎么能扮得这般像?就像这小村姑曾经认识盛香桥一般?
再说盛香桥跟田佩蓉起了争执的情形,不到一会的功夫便分毫不差地传到了田皇后的耳朵里。
而且听说了那丫头看着应该就是盛香桥后,田皇后冷哼一声:盛家人倒是有些门路,居然能从南洋海船上将人给追回来了。
不过盛香桥不顾万岁指派的婚约私逃的事情,却是板上钉钉。如今京城里满是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在她的刻意安排下,皇上也听到了些风声,只要万岁对这未来的皇孙媳心生厌弃,慈宁王那厮想要借此一步登天的算盘就要满盘皆输!
想到这,田皇后微微冷笑,不再将盛香桥突然折返回盛家的蹊跷放在心上了。
盛香桥吃了一会点心,终于听到正殿传来万岁起驾的高呼声。
随后西殿掌管司仪的太监,便疏导着一殿的官眷纷纷出殿下台阶,一会跟随在圣驾凤驾之后,前往祭坛祭天。
盛香桥起身的时候,发现方才还跟她寒暄客套的几位贵女,此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了。
可能是见盛香桥得罪了皇后的亲侄女,贵女们便见风转舵,便避免瓜田李下受到牵连吧。
若是站在盛香桥本尊的角度来说,此番处境大大不妙,以后能去参加的茶宴诗社必定少了大半。
可身为假货,她却要长出一口气,不必再担忧有人过来套近乎,费心应酬了。
于是盛香桥镇定地擦了擦嘴角的糕饼渣,喝口茶水润过喉咙后,便起身融入倒官眷的队伍之中,一路走向祭坛。
因为那些京城贵胄子弟正走在女眷前方,里面不乏风华正茂的倜傥青年,引得队伍里的年轻小姐们频频翘首瞥望。
其中大多怀揣融融春意的目光,皆落在了前方队伍里一位身穿月白礼服,英挺高大的少年身上。
少女怀春,难免贪图美色。而像成家四郎那般的如玉少年着实少见,听京城的老人们说,这位少年郎君犹胜他父亲当年。
只是他们成家在仕途上一直吃着祖辈的老底,不甚有什么建树。
成培年当年凭借才情与出众的容貌骗得盛家嫡女低嫁,可那盛家嫡女的下场,众人也都看到了,最近不知为何,一直住在盛府,到现在都没回成家呢。
而这位俊逸的成四郎除了出众的容貌之外,单从前程上看,还没有什么高过京城一众贵子之处……着实可惜了!
在诸位夫人们看来,商贾出身的成家儿子,并不是什么佳婿人选,但这并不妨碍她们跟随小姐们的目光一道,欣赏一下那位临风如玉树的倜傥少年。
盛香桥身边一个胖胖的小姐,看看着看着,也许是入了神,竟然忍不住小声对盛香桥道:“你有这么俊帅的表哥,可以时时见到,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这话透着不着调,就连盛香桥一个小姑娘听了都觉得不妥,胖丫头若是落在赵嬷嬷的手里,怕不是要吊在树上打?
凝烟这时附耳嘀咕道:“这位是庆国公的二孙女,曹玉珊,您……跟她不甚熟,不理也无妨。”
盛香桥在心内默念了一下这位胖乎乎的千金的名字,之前凝烟介绍的一众手帕交的名单的确没有曹玉珊。
看来这位小姐应该是成四表哥的忠实簇拥,只不过想着成四表哥清冷的模样,倒真想象不出他以后会喜欢怎样的女孩子。
盛香桥看着曹小姐痴痴的样子,忍不住抿嘴一笑。曹小姐回过神来,怪不好意思的,也冲着她笑了笑。
祭天成礼完毕时,便要折返回殿开始寿宴。天子与皇后在队伍的最前面先会主殿,随后就时文武百官连同各宫嫔妃,还有官眷们分批叩见天子,参加千人寿宴。
只是这样一来,凝烟等下人就不便入殿了,只让盛香桥随着三十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姐们一同入殿叩谢圣恩。
原本想着不过走个形式,盛香桥就算规矩欠妥些,混在人堆里,滥竽充数也能蒙混过去。
可就在众人起身的时候,盛香桥只觉得身后似乎有人刻意绊了自己一下。
她穿着垫厚了底子的鞋,原本就走得不甚平稳,被人猝不及防一推,立刻摔倒在地,在一众已经准备出殿的贵女中“脱颖而出”。
有人在叩拜圣恩时出丑,殿内两旁百官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是自家的女儿惹祸,当众丢人现眼。
而盛宣禾看清趴在地上的是自己的“爱女”时,真有一头撞死在殿柱上的冲动!
端坐在龙椅上满头白发的万岁,眯眼朝着下面看了看,缓声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一旁的田皇后不失时机道:“看着像是盛家的女儿……就是万岁赐婚许配给慈宁王世子的盛香桥……”
万岁爷眯眼想了想,倒是想起昨日服侍自己的大太监闲说的关于盛家的传闻。
当初他也是一时兴起,将盛香桥赐婚给了世子金廉元。可是后来听闻了关于盛香桥私德事迹,身为天子爷有些后悔这一桩婚事,
虽然那丫头看着像记忆里的故人,论起脾气秉性差得远矣!加之最近影传这盛香桥与戏子过从甚密的传闻,万岁爷再看这肖似红颜故人的丫头,心里莫名的厌弃。
只是他久居高位,当然不会在百官面前轻易露出自己的喜恶。古有“楚王好士细腰”的典故,足以见得君王的喜好若不收敛,一不小心便要延误千秋社稷。
如今,这现成的教训就摆在眼前:慈宁王明知未来的媳妇私德不检,可昨日他召见慈宁王时,明明给他请求悔婚的机会,慈宁王却只字不提,还一味地赞叹盛家女儿的淑德贤惠,再次感谢父王的赐婚云云……
万岁虽然当时含笑听着,心下却对慈宁王万般失望——明知未来儿媳私德有亏,却能一意忍下,这可不是未来君王当有的德行!
慈宁王肯让儿子头顶绿冠,可他身为大金九五之尊,不能眼看着孙辈娶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现在盛香桥居然殿前出丑,正好给了万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听皇后这么一说,他的脸色微微一沉,开口道:“让她起来,走近些说话。”
台阶下的太监听了,立刻高声传达圣旨。
此时面皮紧绷的不光是盛宣禾,就连慈宁王的脸色也微微起了变化,不知圣上如此是何意思。
盛香桥听了万岁的传唤,只恭谨起身,向前踩着碎步走近些后,复又跪下。
万岁沉着脸问:“今日乃朕之寿宴,原本是不该罚人的,可是你行为举止如此轻燥,就这么趴卧在了殿上,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也不知你府上的教养嬷嬷可曾教给你规矩!”
就算此刻跪下的是真正的闺秀千金盛香桥,听了官家如此不留情面的申斥,也要吓得花容失色,颤抖受教。
可是现在的这位盛姑娘听了此言,却微微抬起了头,仿若什么都不在乎一般,神情坦荡地瞥了一眼高坐龙椅上的老头子。
就是这一瞥,让万岁的心猛地一抖——以前看这盛香桥这小姑娘,虽然肖似故人,不过脸庞眉眼的形似而已,除了最初让他产生些联想外,便越看越觉得不像了。
可是今天这盛香桥状似无意的一瞥……真是像极了斯人神态……若是当初她肯委身于他,那么他们的孙女也该像盛香桥这般大了。
人上了年岁,便觉得夜长觉少,幕夜睡不着时,总会想起些憾事来。如今还是正午白日,他却被个小姑娘的眼神激得心内微微酸楚起来。
微微愣神的功夫,天子的雷霆震怒就有些接续不上了。
田皇后倒是适时给万岁奉上茶盏,语调温婉道:“万岁,香桥这孩子自小在家里被娇宠惯了,听说前些阵子不知为何大病一场,这身子一弱,也许失了根基……便站得不稳了。”
皇后的一番言语,看似平平无奇,只是在“失了根基”那里略微停顿一下,叫知道内情的人不得不产生联想,这“根基”为女孩家的何物。
万岁也回过神来,怅然的面色复又带了些阴沉——此事干系皇家体面,容不得半点马虎,于是他又开口问道:“哦,病了……不知是何病啊?”
就在这时,盛香桥开口了,不过她并没有申述自己方才被人故意绊倒的事情,而是一脸感激涕零道:“启禀陛下,其实是臣女的身子骨不争气,稍微劳累一些,累得二圣费心,挂念着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