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她没回应,亦未转身。只心里却有些忐忑,怕她订婚这事,若是被他提早晓得了,会闹出意外。不若等木已成舟,再让他知晓,想来他也再无权干涉。
  江陈目光亦落在那大红嫁衣上,眉眼间带了点笑意。她想嫁人,他便娶,给她一个纯粹的家。
  “姑娘,您瞧这海棠妆花裙,瞧着鲜亮也喜气,你穿一定好颜色,不若……”阿素挑挑捡捡,一回头见了姑娘身后挺拔的男子,顿时止了声。
  音音还未出声,却见江陈掏出一枚金叶子,抛给掌柜,道了句:“给这位姑娘包起来。”
  转头又对音音道:“若是喜欢,改日让于劲给你送几匹鲜亮的蜀锦,总比这街头卖的要好些。”
  说话的功夫,掌柜已手脚麻利的包好衣裙,递到了音音面前。
  音音却并不伸手去接,只抬起清凌凌的眉眼,摇头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要……”
  江陈却罕见的好脾气,并未动怒,只看着她的眼,轻笑:“不必推辞,算我给你添妆,如何?”
  她想要的,他都给她,要她体体面面的嫁给他。
  添妆?音音心里咯噔一声,以为他这是晓得了她与季淮的婚事,不免有些忐忑。可瞧着他眉眼平和,甚至带了几分笑意,又悄悄松了口气,不禁试探道:“江大人,您不介意?”
  江陈以为她说的介意,是怕他介意她的出身。看见小姑娘眉眼间忐忑的不安,心里针扎一样,细细麻麻的疼。
  他嗓音微有些哑,道了句:“沈音音,往后,再不会。”
  音音真的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大哥哥说的对,只要她成了婚,江陈那点子对她的占有欲也就散了。
  她心里放下了包袱,轻轻笑起来,道了句:“也好。”
  转出成衣铺子,音音以为江陈也便要走了,却没料到他不紧不慢,跟在自己身后,大有陪她闲逛的架势。
  这人身高腿长,相貌又极好,加之一身矜贵凌厉气势,走在街上实在太打眼,惹的行人纷纷注目。
  音音实在不自在,如今她就要定亲了,跟个外男如此靠近,她怕传出非议,丢季家的脸面。当即住了脚,转头道:“江大人,您政务繁忙,就此别过吧……”
  “无妨,今日便陪你这一回,待会子去临江的酒楼用过午膳,我再走。”
  江陈打断她的话,语气虽温和,可音音晓得,依旧是不容置喙的。
  她从他这话里,品出些别的况味。今日便陪你这一回?是要最后坐下来吃顿饭,好一并告别他们的前尘,日后也再不牵扯?
  那倒也好,省了许多的麻烦,她干脆转身,往临江的酒楼而去。
  走了几步,瞧见不时频频回首的路人,又现了苦恼神色。
  她顿住脚,回身,将手中的锥帽递给江陈,道:“江大人太打眼了些。戴上这锥帽吧,也省得旁人说三道四。”
  江陈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这是怕自己跟着她,惹出闲话来。
  一时脸色不太好看,眼角跳了跳,语气不善:“沈音音,本官见不得光?你竟敢……”
  他这话还未说完,却觉眼前一暗,小姑娘已努力踮起脚,将那顶锥帽戴在了他头上。
  他听见小姑娘低低道了句:“有什么呢?戴个锥帽而已。我当初在大人身边,可是连脸都不能露的。”
  江陈胸口一闷,也想起了那些曾经,他细纱垂幔下的眸光暗沉,有一瞬的沉默。
  这见不得光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他方才甫一听闻她话里的意思,已是不舒服的紧。可是沈音音啊,那时在他身边,却是常年见不得光,她是不是曾经也难过过?
  他心中酸涩的紧,又想起那时总是浅笑盈盈的小姑娘,一时竟不敢想,她那笑颜下,该是藏了多少隐忍的心酸。
  他再未有异议,任由那锥帽遮住脸,做她身后见不得光的人。
  待进了临水的周记酒楼,于劲早已提前一步,定好了酒菜。
  顶楼的雅间里,倒也雅致安静,一扇雕花窗,敞开来,正对一江风月。
  桌上荔枝白腰子、奶房签、三脆羹……,俱是音音爱用的,桌边还摆了一盏温热的糖蒸酥酪。
  于劲本想躬身退下,却被音音唤住了:“于劲跟阿素留下来,否则我同大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不妥。”
  江陈方将那锥帽摘下,闻言又是一噎,眸光暗了暗,却也未置可否。
  这顿饭吃的异常沉默,每每江陈欲言语,音音便要抬起眼,提醒道:“江大人,食不言寝不语。”
  江陈扬了扬眉,想起以前在首辅府,他被政务占据心神,有时在餐桌上亦会若有所思,每每音音想同他说句话,他便会点点桌面。同她道一句:“食不言寝不语。”
  如今倒好,她一字不落的还给他,偏他好几日未见她,此时分外想听听她的声音,竟是不能够。
  他掩唇轻咳了声,拖过那碟炽烤醉虾,开始慢条斯理的剥虾。
  修长的指利落又轻巧,很快堆了一碟虾子,他拿帕子拭干净手指,将那碟子端至音音面前,轻声道:“吃吧。”
  说完又去剥松子,一脸甘之如饴的神色。
  于劲神色微妙,有些看愣了去。
  要知道他家主子爷最是怕麻烦,往常这些东西从不碰,更别说替旁人费这功夫。
  他忽而想起从前沈姑娘在首辅府时,多是沈姑娘替大人布菜,如今倒好,真是完全反过来了。
  音音不欲同江陈过多纠缠,很快用完,出了酒楼。
  江陈亦随她出了酒楼,往清和坊而去,走到巷口,见小姑娘住了脚,蹙眉看他,脸上有些难为情的不耐。
  他晓得,这定是又怕街坊们说闲话,要他离她远一些。
  江陈太阳穴跳了跳,有些燥郁的难言,可也只能压着性子随她去了。待她进了家门,自己才慢慢踱进巷子。
  他进了院门,抬手捏了捏鼻梁,无奈笑起来。
  看来他必要早点娶她过门了,这样下去他怕是耐不住。
  他唤于劲:“再去封信,催催京中的反应。”
  说完一转头,发现那堵被推倒的院墙竟被堵上了,不由又无奈的扯了扯唇角。
  也亏得他人高腿长,那院墙砌的又矮,抬头便能瞧见隔壁院里情形。
  他看见音音的身影映在窗棂上,细细的飘摇,心中便软的一塌糊涂。
  他眉眼间的冷厉尽数化开,抬手轻轻摩挲了下腰间的佩玉,那是江家传下来的羊脂玉,要交给当家大夫人,他想送到她面前,她会收的吧?
  第54章 沈音音要定亲了?!……
  明日就是正月十五,音音十四这日便给学生放了假,打算午后赶去江陵,去季家过节,再后日,便是她与季淮大订的日子。
  她一早起来,从支摘窗望出去,见隔壁院子沉寂一片,才松了口气,想来,那人已走了。
  窗前的炕桌上摆了几件女孩儿衣裳,音音三两下收拾齐整,听对面正吃早茶的黄杏儿道:“先生,我不想回家,我怕一回去,我母亲又要打歪主意。”
  音音便笑:“总不能一直躲在外面,明儿个团圆的日子,回家看看吧。”
  杏儿搅着手中的帕子,抿了唇,不再言语。
  “姑娘。”
  阿素打帘进来,将手中竹篮往桌上一放,有些郁郁的难受:“我今儿看见阿奴了,瘦的一把骨头,跪在冷风里乞讨呢。”
  阿素这几日一直惦记着城西的李记甜豆花,今儿个天不亮便寻了去,谁知竟撞上了小阿奴,一时吃豆花的心思都没了。
  音音将手中粥碗一放,抬眼问:“阿奴她缘何至此?”
  阿奴也不过十岁,比一般女孩儿要矮一头,平素背上总驮着幼弟,会默不作声摸进学堂旁听,怪不得年后便再未见到,原是出了事。
  阿素想起今早见到的场景,一时有些沉默。城西多坊市,人来人往的嘈杂,杂居贫下之民,乞讨者多聚集于此。今早坊市还未开,她便远远瞧见墙角跪了一溜乞者,多是年幼的女孩儿,跪在烂泥地里,见了人便磕头,讨要一口吃食。
  她叹了口气,闷闷道:“如今粮米这样贵,想来是家中过不下去了,便打发了女儿去讨要一口饭食,好供养家里的弟弟们。城西不止阿奴一个女孩儿,大多衣衫褴褛,被弃于路旁,靠乞讨寻一份活路。”
  这世道一乱,女孩儿往往是最先被抛弃的,尤其闹的是饥|荒,模样不好的,连青楼都不收,只能丢在路边自生自灭。
  音音心里钝钝的难受,默了片刻,转头对阿素道:“阿素,熬些粥米,我们去城西看看”
  “成。”能给那些孩子一口热饭,阿素欣慰的紧,又问:“姑娘,左右咱们年前囤了不少米,不若直接在城西架口锅,去施粥吧,”
  也亏得她家姑娘有远见,年前便将银钱换成了米粮,以防万一。
  她以为她家姑娘这样纯善的人,定会一口应下,却未料到,小姑娘回转身,一口回绝:“不可。”
  音音见阿素一脸不解,便又耐心道:“如今粮价疯涨,饿急了的人什么都做的出来,若是被晓得了我们家里有囤粮,你可想过后果?况且救急不救穷,这一城的难民我么也救不过来。”
  阿素这才反应过来,不由一阵后怕,是啊,饿极了的人什么都做的出,看见有粮,万一不管不顾的疯抢,她们两个弱女子,也护不住什么。她有些着急:“这可如何是好?”
  “粥要布施,但万不可大张旗鼓。”音音嘱咐:“咱们晚间带了粥食,去城西,先供给老弱幼小,奄奄一息者。”
  阿素急忙应了,要去拿米熬粥,却觉衣襟一紧,回头便见黄杏儿揪着她的衣摆,好奇的眨眼:“阿素姐姐,先生囤了不少的米粮吗?怪不得敢应承我阿娘二十旦米。”
  阿素伸手摸摸她的发顶,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俯身道:“杏儿,不可往外说。”
  因着这事,今日去江陵的行程便被耽搁了下来。第二日一早,音音才同阿素上了马车。
  拐进主街,却见镇江府衙前围了一层层的难民,涨红着脸叫喧。有个短打汉子的声音格外洪亮,冲在最前面,啐骂:“凭什么不给放粮,李半仙都说了,今年春天又是个寒春,过了夏季便旱涝,这粮食,是肯定没收成,朝廷还不放粮,是要看着我们百姓活活饿死吗?”
  阿素探头听了会子,甩下车帘,道:“也不知哪来的李半仙,竟散布这样的言论,这下好了,真真火上浇油。”
  音音转头瞧了眼外面沸沸扬扬的人群,默了一瞬,是啊,这回,怕是要不太平了。
  镇江要粮的消息,不过午时便传到了江陵。
  于劲听闻后吓了一跳,如今大战在即,江南存粮已送往边防前线,是真真拿不出来。虽说他家大人已让京中世家开始捐粮,但少说也得开春才能运来。
  他以为主子爷定要大动肝火,将那李半仙斩杀了,却没料到,江陈只微蹙了眉,曲起指轻敲桌案,半晌,自语了句:“镇江?”
  他吩咐:“去查下这李半仙。”
  这话落了,于劲还未来得及应声,却见府衙正厅的门帘打起,差役引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待看清来人后,于劲又是一惊,这不是皇帝身边的大内侍汪仁吗?怎得来了江陵。
  汪仁趋步上前,对着上首的江陈行礼道:“江大人,您的来信万岁爷看了,实在有些为难,一时也不好下圣旨,特意遣我来下个口谕。”
  江陈微蹙了眉,没作声,只浅淡的目光落在汪仁身上,让汪仁无端打了个寒战,急忙又道:“也非是圣上不应。您也晓得,沈侯爷当年可是坚定的太子一党,那些年,支持圣上者了了,那几位可是没少被太子打压,冒着全家被害的风险同太子对抗,如今事成了,圣上却要公然封沈侯爷的女儿为郡主,这是寒了这些老臣的心啊。如今江南局势复杂,实在不宜再生事端,不妨待大人回了京,圣上自会封沈姑娘为成平郡主,让她风风光光嫁进江家。”
  音音乃是罪臣之后,按理儿讲,是万万入不得高门,江陈亦不想她因身世再遭人非议,便请旨,要给她个体面的身份。
  他自然晓得,李椹是为难的,可为了让他安心,特意遣了汪仁来。
  他面上的冷凝散了些许,露出点浅淡笑意,对汪仁道:“汪总管既来了,便去后院歇一程吧。”
  汪仁当年是见过这位江大人的外室逝去后,江首辅枯坐内室,三天三夜不曾吃喝的模样,自然晓得大人对这沈姑娘的重视,一路上都有些忐忑,怕圣上这封旨意下不来,江大人会动肝火。如今见他如此,方才摸了把额上的冷汗,放下心来。
  待汪仁一走,江陈将最后一本文书批阅完,倚在椅背上,抬手摁了摁太阳穴。他将腰间的佩玉摘下来,拿在手中反复把玩,极为罕见的,带了点忐忑,问:“于劲,我将这玉送至沈音音面前,你说,她可会欢喜。”
  于劲抬头便见了他手中那枚莹润的羊脂玉,通透又盈盈,坠了一个小小的珏字,乃是江家传下来的佩玉,是新婚之时送给妻子的信物。他自然晓得主子的心思,忙躬身道:“自然欢喜。沈姑娘一直以来,所求的不过一个家,如今大人能给,想来她定会感念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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