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傻妹妹,你有所不知,他们可怜也可恶。如被赶走无赖小儿,父亡母去只在街头游荡,只知手一翻问人讨要,无事往地上一躺,半饥便可过活,栖州天暖,冬日也冻不死。他们便养得一身懒骨头,懒怠做事。万万不可惯着他们,你又不是他们爹娘,就这般干养着?救得一时急,救不得一世命。”李曼道,“这寡儿村原是个荒村,老梅见云水街头小乞儿成群结队,遂将人领到这处,垒了土盖了茅草屋,叫他们有个安身之处。栖州船筏多,处处用得到绳索,老梅便为他们寻了活计,搓了草绳、草蒌卖与云水的商贩船户,勉强也能糊个口。寡儿村的这些村童是来了又去,好些做惯了乞儿,再不愿编草挣一块麸饼的。留下都是愿意干活,叫自己活得像个人,不与畜牲同。”
绿萼插嘴道:“我阿爹阿娘道穷家子早当家,不曾想,竟有这么些不知恩不知事。”
李曼道:“穷家子早当家,可不还有个家,再不济也容他挡风挡雨处,容他得一碗热汤。不似这些寡儿,得活便成,余的再不在意的。”
“李姐姐要我搭手时,千万要张口。”卫繁拉着李曼真心诚意道。
“哈哈,好好,有要帮助我便找妹妹。”李曼大笑,又叹气,“不瞒妹妹,我与妹妹一样,想不来主意,给他们一个草顶一碗稀米汤,别的再也想不出法子来。云水精穷,大人活着尚不易,哪得出路给他们?”
卫繁点了点,长长叹口气,道:“要是我堂姐姐在,说不得能想出法子来。”
“堂姐姐?”
“对,我堂姐姐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比好些男儿还强些。”卫繁略有得意道。
李曼皱眉:“真个假的?这有才女名头的十之□□都是沽名钓誉的,你别让你那什么堂姐姐给哄了去。”看一眼卫繁,生就一张好骗的脸。
卫繁忙道:“不是不是,我堂姐姐真个知晓好多事,我来栖州,我堂姐姐翻了好多游记、县志,送了我一张舆图,舆图上还有许多注释,她人在闺阁,却比我知得还多。”
“你这堂姐倒还不错。”李曼点点头。
卫繁笑道:“我家姊妹兄弟都是好的。”她出来两个月不到,就开始想念家中姊妹。
李曼就不吱声了,她兄弟生怕她被休,她姊妹生怕她不被休,伸出胖乎乎的手掐卫繁白嫩的脸一记:“虽呆,却有些运道。”又说道,“那堂姐姐虽有本事,可这栖州烂到根子底,好些有才之士也是束手无策,你堂姐姐远在禹京,又哪里想得出法子来?
卫繁慢慢眨了一下眼,有些郁郁:“李姐姐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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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萼清请俞子离在一处看似灶间的草屋外就坐,这些村童的饭食都拢在一处吃,干脆在屋外垒了一座土灶,一口大锅,上头一顶草顶,三面挂着草编席篾,聊挡风雨,要紧的粮、麸、碗筷才搁在屋里。
一众村童哪个会收拾整理,吠儿看得直皱眉,这地又脏又乱,隐隐还有臭味。俞子离倒也随意,与梅萼清一道坐在卷起的草垛上,各种杂物无损他半点风姿,倒似清月照陋堂。
梅萼清招呼一个小童捧来一撂碗,拿起一个就要递给俞子离,吠儿抢过来跑去河边用草团涮了好几遍,惹得梅萼清哈哈大笑。
俞子离轻笑:“明府见谅,吠儿有些痴性。”
“无妨,忠字难得。”梅萼清道。
俞子离拿过碗,细细端详一番,道:“果是远古之物啊。”
梅萼清笑道:“俱是河底挖出来的,都是粗物,就让这些小童拿来吃饭。”
俞子离看了看星罗水泽,道:“许有墓葬。”
“非也非也,老朽请人去摸寻了一遍,原本应是一处村落。”
俞子离感叹:“我来时也翻阅了古籍,栖州原名菏,是一处稻米两熟的富饶之地,沧海桑田变幻,竟成一处泽国。”
梅萼清极为痛惜:“栖州的地肥沃啊,俞郎请看这些荒草野物,无不生机勃勃勃、肆意生长,气候又便宜,一年两熟不是虚妄。奈何田地实是稀少,都为沼地河泽。”
俞子离道:“现有的良田可是一年耕种两季?”
梅萼清苦笑:“虫害过多啊,二熟稻在一熟时要抢种,偏那时正是虫害肆虐之时,把秧苗啃得剩个光秃杆。”
俞子离:“栖州鸟雀多,竟无半分扼止?”
梅萼清连连摇头:“栖州人可不管鸟雀吃得多少虫,因着里头有大群鸟是吃谷子的,农忙之时,村中保长专领一队人捕鸟,顺道打个牙祭。”他道,“栖州无粮,鸟雀虫害占得二成,余下八成还是因着地少。”
俞子离顿知他的打算:“明府想填水造田?”
梅萼清抚须:“我思来想去,再无他法。栖州水道交织,七成水道长而窄一下暴雨水满河涨,淹没良田,填了河泽既能引流又能造田,一举两得。”
俞子离道:“倒不是不可为,明府既有心,为何无所作为?我虽一个恶役之人,然役不绝,敢问明府一方父母官,尽可在农闲之时令辖中百姓应役造田,为何不见声息。”
梅萼清拍手:“俞郎问得好。”他长叹一口气,“栖州官弱贼多民恶,服役无所得,还要自备干粮,栖州之民素来逢役便逃,你要是抓他们,还要管他们牢饭,馊饭也不打紧,吃饱了押解到工地,他能聚众与差役闹事,事小化乌有,指挨个几鞭也不打紧,事大逃脱落草了事。”
俞子离直皱眉:“栖州虽是下下州,然都尉手下无千人众,总有数百众,竟无所作为?”
梅萼清笑:“俞郎君是不见那些兵,弱不经风、不堪一击,别说与匪斗,与街头的无赖对打都要落下风。”
俞子离道:“这栖州倒是千疮百孔,处处顽疾啊。”
梅萼清又道:“再者官不作为,栖州无着手处,为官得也不愿做事,能避就避,能躲则躲,渐渐民不寻官,官不究民,又是百族混居之地,出了人命大案,反倒交由族中族长交涉定夺,因此常械斗之事,真个闹得不可交,官府出头也不过和和浆糊,鲜有强加插手的。我看这栖州府,连差役都小猫几只,也不见有何不便之处,全因府衙如同虚设。”
俞子离见识过索夷族的行事,视法度为无物,将人往河里一扔,愚昧是其一,视人命为草芥为其二,言语又不通,想想栖州还有无数个“索夷族”,实是令人头痛。
“阿祀这个知州不好当啊。”
梅萼清哈哈一笑:“未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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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瞪着眼前的人,楼长危是将军,姬央也带过兵,他可谓在一帮兵士中长大,兵痞也好,兵油子也好,凡是上过战场,见过了血,难免染上一点煞气。再如他从姬央那要来的残兵,或有腿疾,或是眼瞎,或是耳聋,却是锋芒不减。
可眼前这人颓丧潦倒,不像个兵,倒像久痨苦累之人,额前皱纹刻满风霜苦楚,眼底青黑写满疲惫劳累,背也弯,腿也颤,给他换身衣裳,再给根竹杖,给个破碗,就可以上街行乞去了。
“方都尉?”
方固本来坐着的,一听这话,立马离座站了起来,本想笑了一笑,不知怎得又觉得不妥,拱了拱手:“正是,方固见过楼知州。”
楼淮祀也不与他废话:“方都尉找我何事?”
“军……饷。”方固嗫嚅。
楼淮祀沉着脸坐在椅上,将一条腿架在扶手上,心里掩不住腾腾而升的怒火。别处地方军饷,无战事时,军粮交由兵士囤粮自给,薪俸六部核算由当地官府税银折算,免了长途征送。栖州要地没地,要税没税,好在水道是通的,仍由京中发送,栖州属悯南路,京中运送军饷至路台,原本是叫栖州自取,也算减轻远送之劳,谁知最离谱的一趟,竟是让水匪劫了。
虽然这事后来一并算到了栖州知州头上,随着前知州的人头埋入土中。悯南路安抚使也学乖了,不敢再叫栖州自取,宁可折些人手资费送过。这些军饷苛刻盘剥后有的没的没剩得多少,栖州的兵混得有如叫花子。
有个屁的军饷,府库一干二净,贼都不愿来。
方固老老实实地站在那,活似受尽欺侮要不来债、家中揭不开锅的穷苦汉,口舌又笨,说不来花话,又执拗地不肯离去,底下的人全指着他吃饭,他生得颇为高大,却缩成一团,无奈而又沉默。
“你手下的那些骡啊马的,既要吃草,就先拉出来溜一溜,让我看一看。”楼淮祀咬牙切齿,因着怒火大炽,他这张本就艳丽的脸更显得眉鲜唇红,似火莲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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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是骡还是马?
方固觉得自己手下那堆兵既不是马也不是骡,而是驴, 还是老弱伤残病的驴。新任知州要见自己的兵, 这是情理当中之事, 不过,老实人有老实人的狡猾之处,方固打量着楼淮祀岁数小, 来当知州像糊弄事的,一个贵不可言的娃娃官, 不能轻慢, 也生不出拜服之心。
“那那……下官明日就召……列队在校场, 还望知州指教。”方固磕磕磕绊地道。这乍然要见的,有些拿不出手, 农家卖果子还知道小的搁篮底, 大的铺上头唬唬人。他要直接将手下的兵拉出来, 眼前这娃娃官说不得会生气。
楼淮祀抬眼便知方固的打算,兵好不好, 能不能用,莫非还是面上涂抹得光些便能糊弄过去的?他笑,伸个懒腰:“不急, 明日就明日。”
方固大松一口气, 又硬礃着与楼淮祀周旋了几句,如蒙大赦般走了。回去后立马将一干闲兵召集起来,栖州的这些兵里有发配来的配军,有当地征的役兵, 没有战事时,本应种田、筑墙、修路等诸多役事,可栖州没地种田,没钱修粮,这干人也不过在码头渡口转转,一个一个闲得发慌,也懒怠练兵。方固一声令下,一众人三三两两、拖拖沓沓地过来列队听令。
方固直发愁,瘦老残弱也就罢了,穷地方穷兵,还能兵强马悍不成?只这……太脏了,站一道臭气熏天、馊味刺鼻,胡须、发髻成缕打结,还有虱子在爬来爬去,闲坐扪虱不说,有的捏出一只往嘴里一塞,还带咸味呢。方固自己看着也寒碜,想想娃娃官出身显赫,难免讲究。卖羊一般将人赶到河边,洗发净身,又令明日齐整些,虽像叫花子,也不能真的成了索乞儿。
有兵踩在河里,搓着身板,抱怨:“我们这些人,吃都吃不饱,倒讲究起来?一身渍泥下去,身轻几两,唉,多少饭食才能养得这份量?”
“就是,拾掇得齐整了,就能要来军饷不成,早填了他们的肚子。”
“我看新知州不过消遣我们。”
“都尉老实人,只道讨好知州便能要来钱粮,他们自用还不够,哪能因着我们洗个身就能漏出渣来。”
“别处当兵,再没傣薪,好歹也不饿肚子,我们当兵,稀汤都到不了肚。”
方固听他们叽叽咕咕个没完,自也知道他们的抱怨,奈何穷地穷兵,连个油水都无处可捞,别处盐场瓷窑,要把守要护窑,上头漏点汤下来,兵也能混得肚饱。别处一个都尉手底一二千人,他手底五六百众,拎出来全是烂桃落梅子,想他这个都尉做得又有何趣,白费了一身武艺,校场边上的矛,矛头都要烂了,好些敲下打成锄头……
明日还有“硬仗”要打,只盼那个娃娃官好精弄。方固又想自己也算昂藏男儿,岁数大得能当人的爹,却要欺哄少年人,颜面无光也就算了,自惭一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
方固越想越灰心丧气,只叫众兵好好整面,自己负手回到住处,方妻备上一二下酒,方固闷闷吃得半醉。再看妻子,荆钗布裙,全无一丝的体面,不济也是都尉之妻,却要亲手做羹汤。趁着酒兴,拉着妻子的手,洒下几滴男儿泪来。当初他也建功立业,图一个封子荫妻,眼下却是混一日度一日,日日满嘴苦味。
方妻绞了帕子替他擦了擦面,细语道:“如何怪得夫君,当初要不是为了我,你得罪了上峰,才到这苦地做都尉,这般算来,还是我的错。”
方固越发羞躁,当初他为娇妻冲冠一怒,大好前程付诸东流,第一年不悔,第二年不悔……然,年复年陷在栖州,无有出头之路,方固深怕自己生悔,折了腰,断了脊梁,面目全非。
方妻幽幽地叹口气,吹熄了灯,暗中对镜一照,昔日娇娘好似老妇,她也怕方固悔恨,届时,她除却一根白绫吊死,再无他路可走。
他们夫妻一夜未曾好眠,楼淮祀也没睡好。被冷衾寒哪堪眠,他明明娇妻在娶,还在新婚之时,娇妻却撇下他跑去泽栖看景。梅老儿委实可恨,这都娶得什么娘子,常言小别胜新婚,老俩口不思互诉相思,反跑来搅和他们这对鸳鸯。
始一一向神出鬼没,听了满耳朵自家小郎君的哀叹,大为不解地跑去找贾先生,道:“小郎君嫌冷,许是被褥单薄了。”
贾先生哈哈大笑,道:“小郎君哪是嫌被单,他是嫌人单。”
始一更不解了:“小娘子去了不过两三日。”
“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便如三年,你想想你那拳脚要是三年不练,可不就生疏了?”
始一大悟,连连点头,又跑去看谢罪,他日日在谢罪跟前练武,马步一扎半个时辰,这最为枯燥无趣之事,却得了谢罪的欢心,依样画葫芦跟着始一扎马步、打拳。呆症亦有呆症的好处,痴一事后比寻常之人更为专心。俞子离还时不时给谢罪扎上几针,倒似比先前要好一点。
“阿罪果然根骨奇佳,是练武的不世之才,明日小郎君去看栖州的一堆叠大头兵,阿罪也去瞧瞧热闹。”
贾先生担忧:“你也知道阿罪到生地便会惶恐,我怕会生事。”
始一不以为然:“能生得什么事?小郎君要牛叔与鲁犇也去,三牛这莽撞蛮横的,最见不得孬兵,郎君带了他去,摆明了车架要生事。”
贾先生更担忧了:“小郎君这是有正事啊,别给误了。”
“无妨,我看着谢罪,若有意外,我一掌劈晕他便是。”始一道。
贾先生心疼得直抽抽,谢罪跟前始一练武可没少遭罪,马步扎得好好的,始一忽然就给谢罪一下,谢罪再天赋异禀,比之常人敏捷,也不是始一的对手,常常摔得鼻青脸肿,有时爬起来不理人,照旧扎马步,有时却会还击一二,这一还击,下场越发凄惨。
贾先生看得揪心,一把老骨头,死都不敢死,生怕自己死后谢罪落始一这没轻没重的手里,不知遭多少生罪。
隔日一早,楼淮祀将自己手底凶的悍的不讲理的刺头,全给带了去。宋光消息灵通,滴溜溜地滚来候在府中,本想说几句俏皮话,唱句小曲,对着横眉怒目的牛叔一行人,愣是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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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艳阳高照,栖州的春夏混杂, 热得人好似被塞进了蒸笼里焖了大半日。大校场无遮无掩, 泥土夯成, 数百兵队列在那,被晒得直冒盐花,再兼满栖州的咸鱼味, 衬得他们也像晾在那,还湿溚溚抹了盐鱼。
还好在栖州的泥好, 少沙尘, 燥热之时也不飞沙, 不然,尘扬沙起的, 真是臭味熏熏、灰扑扑。
方固看看大日头, 两颊通红, 鼻尖冒汗,再看看校场入口, 别说人连鸟都没,心里暗暗叫苦,他倒不疑楼淮祀不来, 再是娃娃官也是官, 不至于说来不来作消遣。他就怕楼淮祀晚来,自己手下的兵自己知道,体虚身弱,初列队时还站得稳当, 眼下已经背不直腰不挺了,再晒下去,别说站得稳当,非得晕过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