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自然没有人回应她,她在这个偌大的侯府中并没有容身之所,更不会有人在意她发出的那点微弱的声音,但是她想说,想大声的说出来:“他是教坊司的程意,我喜欢他啊,喜欢了好久,可是我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我要是说出来那个恶妇会打死我的,我只有先杀了她们才能和他在一起。”
  庄嬷嬷见她似乎也是因为受了刺激,语声尖厉,有些口不择言了,又叫了两个婆子上来拉着她出去,准备把她关起来。
  一路上,韩仪静时笑时哭,庄嬷嬷一时没拉住她被她冲了出去,等她追上她时,却见小田氏晕倒在地上,袖口手上沾满了鲜血。
  而韩仪静这个姑娘手里拿着把剪刀,正在花丛边笑的欢快,那样子有些疯狂,一时间众人也不敢上前抓她。
  第40章 有女
  韩仪静被关在柴房中, 柴门紧紧关着, 此间也没有窗户, 纵使现下是白日也是黑乎乎一团,她坐在柴草堆中,身边有耗子叽叽的声音。
  她的外衫都被扯破了, 里面石榴红的亵衣也被扯破了几道, 圆润的肩头露在外面, 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一个侯府的姑娘,都不如一个婢女来的体面。
  因为她刺伤了小田氏, 这两日韩仪琲来折腾了她几次, 那个丫头也生不出来什么新花样,左右不过是打几下,骂几句。
  她那一剪刀本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她气势汹汹的冲过去吓呆了小田氏,剪刀照着她的肚子捅过去时, 小田氏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伸出手握住了剪刀, 她用尽力气终究没能让剪刀再进分毫,只能猛推了她一把。
  小田氏头磕在假山上,晕了过去,她再要上前已经来不及, 周围好几个下人已经将她团团围住。
  韩仪静以为自己会害怕,但是现在她却觉得非常坦然,纵然肚子饿也觉得无甚妨碍。
  合不严实的木头门透过一丝光,这光一会在一会不在, 不多时韩仪静看到一双绣着一丛丛红花的绣鞋踏步而来,然后停下了她才看清是一双粉色缎面的圆头鞋停在了柴门前。
  今日是韩仪清回门的日子,她能猜到外面是谁。
  打开柴门的时候,见不得光的耗子乱窜一阵,不一会跑干净了,宁泽不似韩仪静镇定,她怕这些东西,等都散干净了,她才端着一盘吃食进了柴房。
  她背光而站,在韩仪静的角度看上去周身像是撒了一层金光,韩仪静也不知道是自己心理作祟还是实情如此,她觉得韩仪清身上多了一些往昔没有的平静。
  往日她和韩仪清也算是惺惺相惜,一起跪过祠堂一起抄过女戒,只是她毕竟是嫡女,委屈一下罢了,却不会被打骂。
  “你先吃些东西吧。”宁泽说。
  韩仪静没动,好一会才说:“堂姐的嗓子变好了?”
  宁泽没应她这话,韩仪静手撑地慢悠悠的爬起来,脸凑近她好好看了一番,道:“堂姐果然变得不一样了,人一旦攀上高枝气势总会足一些。”
  韩仪静有着尖尖的下巴颏,眼睛楚楚动人,是一副很让人怜惜的面貌,只是现下她嘴唇干裂,脸颊红肿,让人觉得可怜。
  宁泽叹气道:“你也觉得我是攀了高枝吗?”
  韩仪静一愣,嗓子嘶嘶哑哑,水摆在面前终究忍不得,润了口之后才道:“难道不是吗,因为你整个大房都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自你文定后大伯母都敢顶撞那两个恶妇了,这还不叫吗?”
  沈霑身份高不假,却又哪里来的高枝不高枝呢?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虽然这句话不是说姻缘,用来形容却也恰当,她前世今生从未因为身份嫌弃一个人,也从没有因为身份而去依附一个人,虽然尝了苦果,却也觉得无憾。
  平生只一件事让宁泽梗在心间,吐不出咽不下,那便是死去的柳叶。
  她虽然自幼丧母之后又辗转平阳,却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么受磨难,只是柳叶却是她生命中第一份沉痛,有些不可承受。
  她时时记得柳叶让她不要逃,那个丫头不是个灵秀的还认死理,却是真心为她。
  她之前常想如果那夜她真的没有逃,和柳叶一起烧死在町兰园会不会更好?只是那便没有今日的悔恨,也看不到朝阳和落日,再也听不得丝竹管弦,也不会有她嫁给沈霑。
  如果可以替换,她想换回无辜的那个,让她自己化为灰烬。
  只是命运弄人,她逃掉了那场大火,活下来的是她,她也不能自轻自贱,反而更要好好活着才对得起死去的人。
  宁泽想做过错事的人对犯错的人大概会格外宽容一些,她见韩仪静已经慢条斯理将所有食物吃干净了,才道:“你既然觉得我攀上了高枝,那我也利用下这个高枝的权利”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放你走。”
  这大大出乎韩仪静的意料,见她神色不似作假,韩仪静手攥成拳,愧疚涌上心中,直到指甲刺破掌心,她才问:“为什么?”
  宁泽想了想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韩仪静大约从没想过她面对韩仪清时是这样一幅场景,她干干站在原地,看着宁泽席地而坐,她才跟着坐下。
  宁泽道:“其实我觉得女子择婿,没什么高低贵贱。我看过一个故事,是一个侯门小姐和一位伶人的故事。”
  “那位小姐自幼时起便一心恋慕着一位伶人,他们二人也没什么惊心动魄,最多的也不过是来自身份的阻碍。那小姐长到十五岁,对父母禀明心思,言说此生非此伶人不嫁,之后便义无反顾的去追逐这位伶人了,当时正值乱世,她聪明机灵一路安然无恙的奔行千里,终于见到了意中人。”
  “然而事情也不是一帆风顺,她和她的这位意中人分开的时候她才十岁,她这位意中人纵然念着她却也没有对她生出别的心思,她这样突然出现,她的意中人自然是惊喜的,一个姑娘将真心捧到你面前,任谁也不能无动于衷。”
  “只是这些年她意中人的身边也多了另外一位姑娘,这是这位小姐始料未及的。”
  说到这里,宁泽顿了好一会,韩仪静问她,她才继续说道:“这位小姐是个知书识礼的贵族小姐,她看到意中人身边有了别人是要退走的,却偶然听闻意中人身边的这位姑娘曾经做过两个人的小妾,她觉得自己的意中人受了委屈,便继续留下了一段时间。这位小姐不是那种阴狭的姑娘,虽然痴缠,却也并未搞破坏。”
  “他这位意中人当时已经不是伶人了,投身在明主麾下,已经成了一位让敌军闻风丧胆的将军,时有敌方刺客行刺,这位将军应顾不暇,左右都是强敌,暗中还有人窥伺,做过人小妾的姑娘怕自己让这位将军分心,躲了起来。”
  “而这位小姐却勇敢站了出来,在一箭射向这位将军的时候,她用自己的身体替她的意中人挡了一箭。”
  她说到这里没再继续说了,韩仪静问:“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她就不知道了,宁泽笑了笑道:“拟话本被人撕掉了一角,大体能看出这位小姐自然同她的意中人走到了一起。”
  韩仪静若有所思,又确认道:“你真要放我走?”
  宁泽点头,韩仪静有错却也有身不由己,而且她尚存着一些良知,宁泽又道:“我听母亲说你也心仪一位伶人,叫程意对吧?”
  这两日魏萱已经将这个程意查了个底朝天,程意的发妻于三年前离世,这位程意是个痴情人,至今未娶,宁泽接着说道:“他身边又无旁人,对发妻念念不忘只能说明他是个重感情的,你既然心仪他,其实可以学学我刚才说的那位侯府小姐,勇敢些去追未尝不可。”
  她将这些讲给韩仪静不过是希望她能放下身份芥蒂做一做心里想做的事,如果程意身边有别人了,她想她不会让她去的,那样一段关系对谁都是不好。
  这番回首宁泽忽然恍然,其实她最后那样放手,也是决绝,当时觉得自己没错,现在想来对别人未尝不是一种伤害。
  韩仪静喃喃说道:“小时候你就承诺我会让大伯母替我择一门好亲事,现在你也算是遵守了诺言。”
  听到这种口吻,宁泽微微有些不喜,又听韩仪静道:“我没有害你,我不是真的要害你。”
  “我知道,不然我也不会放你走。”
  宁泽上辈子在孟府待了近十年,有五六年的时间都是跟在张惟身后,那些莲花馅饼中有什么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虽然韩仪静没听田氏的话放足了毒粉,却也是放了。
  宁泽走出柴房,站在门前等韩仪静出来,韩仪静走出来见采苹拿着个包裹等在门前,旁边小道上立着顶软轿,这才真的相信韩仪清是真的放她走。
  她这才忍不住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好一阵才道:“我毕竟做了错事,堂姐大人大量,仪静感激不尽。”
  说着话便跪了下来,宁泽要躲开,却被她抓住。
  “我这一跪,一是感谢大伯母当年救命之恩,二是感激堂姐不计前嫌救我于水火。”
  宁泽却想,她那里是不计前嫌了,不过是觉得韩仪静罪不致死,也是个有几分可怜的姑娘罢了。
  宁泽道:“我给你讲的故事里,那位侯府小姐的行为虽然不是都可取,她那份勇敢你却要学学。如今世道对女子并不友善,我们没有谁是不艰辛的,你切莫再做坏事,日后好好的吧。”
  韩仪静点头应是,觉得此刻的韩仪清终于像是她的堂姐了,让她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家人的感觉。
  她想了想又说:“堂姐不似大伯母软善,这样我便放心了。”
  宁泽送走韩仪静转进抄手游廊中,去往魏萱的院子时,见沈霑一个人等在哪里。
  他安静的站在廊檐之下,身影修长,身姿挺拔,阳光只洒在他袍角之上,红袍和他那张脸一对比,是让人觉得他有些冷清,有些高不可攀。
  沈霑见走过来的姑娘见到他似乎十分高兴,走路都有些蹦蹦跳跳的感觉了,等她走进了,他问:“怎么如此雀跃?”
  宁泽道:“借你的势,救了一个能够改过从善的人,所以开心。”
  她说着话自然的抓住沈霑的手,蹭在他身侧,忽而觉得前世果然是云烟了,彼时的那些心情她今日已不大能回忆起来,已经足够可以以旁观者的姿态去诉说。
  阳光映照下,她的脸颊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前两日的红肿已经消去,此时显得肌肤白皙莹嫩。
  她眼中又笑意盈盈的,带着些顽皮,身子紧紧贴着他,软软的,沈霑觉得心弦拨动了一下,他想,原来十四岁的宁泽还有一项好处,脸庞虽然稚嫩却比二十几岁的她要漂亮几分。
  宁泽想起他早上过来时说的话,抬起头冲着他笑说:“大人可否放一架青云梯下来,助我早日登上青天。”
  第41章 学语
  沈霑没有回答宁泽, 反而笑了, 都笑出了朗朗之声。
  笑意染上他眉梢眼角, 消融了他身上那些不可亲近,待那层冷辉消尽时雅致更盛。
  他这样一笑好看是好看了,却笑的宁泽有些无措, 她手抓着他的袖角, 无所适从。
  沈霑道:“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你要走捷径是可以,只是万一爬错了梯子去的不是青天而是月宫那可怎么办?”
  宁泽想自己可没那么糊涂, 顺杆儿爬还是会的, 她道:“只要大人梯子搭的好,别云山雾罩的,我自然不会爬错。”
  她这样说,沈霑笑意更炽,扬起的嘴角都露出了里面尖尖的虎牙, 他忽然俯身, 一张脸距离宁泽只有一拳之距,两人鼻息相闻。
  他的眼神是她此前不曾见过的澄澈透亮,那么轻轻一扫却似穿云过树,仿佛历尽千辛万苦才到了她身边。
  宁泽终于明白平时看的那些不可描述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 她觉得脸颊有些热,若拿把铜镜来照一照定然已经是绯红一片了,心中那只小鹿蹦跶的也更欢快了,眼睛忽闪忽闪间沈霑在她唇角啄了一下, 这一啄,不是蜻蜓点水似的轻触,也不是早晨的那种缠绵,却让她觉得热烘烘的。
  手虽然还抓着他的袍角,但她却怎么也抬不起头来看他,真真体会了含羞带怯是怎样一种心情。
  沈霑这才敛了些笑意,恢复了惯常的神色,他说:“如此你还会走错路吗?”
  宁泽忙摇头,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的一点点儿的瓦解,容不得她细细捉摸,这些家伙已经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了,连让她矜持一下的时间都不给。
  直到沈霑拉着她走了好一段路,她才忽然明白为什么飞蛾会扑火,有些人确实天生带有致命诱惑力,很容易便会被他圈进领地,到最后到底是坠入悬崖还是直上云端那就不知道了。
  宁泽摇摇头,说:“你别走太快,我总能尝试跟上的。”
  看着他的眼神虽然迷蒙,却有岁月沉淀后的安然与确定,脸颊又俏生生的,十分惹人怜爱。沈霑忽而觉得其实二十多岁也有二十多岁的好处,很多东西是十几岁无可比拟的。
  好一会见他不说话,宁泽问:“你已拜别了父亲他们么?”
  沈霑点点头,此前他去正堂拜别时,韩雪松、韩劲松、韩云舟、韩云亭四人都在正襟危坐等着,坐姿端正,十分严肃,像是收到了谕令,接下来要被锦衣卫抄家似的。
  他一进去,这几人才动起来,像骤然活过来的雕塑,起身相迎。
  韩劲松因为在沈霑成亲那日擅作主张抬了媵妾给他,又被他当众安插了一个“谋逆”之名,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今日从见到沈霑起就一直忐忑着,除了赔礼道歉,再无他言。
  沈霑看了看韩云舟,道:“我今日倒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想同岳丈说。”
  韩雪松忙道:“大人请讲。”
  沈霑道:“于阁老有个女儿,芳龄十八,温柔娴静,我想保个媒,就是不知道云舟兄可曾婚配?”
  韩云舟虽是庶子却是韩雪松唯一的儿子,如无意外将来也是要袭爵的,只是婚事却高不成低不就,现今只有两房小妾罢了。此前韩雪松一直让他埋头苦读便是盼着有朝一日他功名在身,能挑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这于阁老是现任的华盖殿大学士,有票拟之权,此前他一直同这位沈大人政见不合,他二人不争锋相对就不错了,韩雪松实在想不到他会替于阁老保媒,不由得问:“这倒是门好亲事,就恐怕于阁老嫌弃小儿顽钝,不堪为婿。”
  沈霑笑了笑,道:“岳丈派人前去提亲就是。”
  过了几日韩雪松由媒人引着前去提亲时却
  发现这位于阁老家可谓是家徒四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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