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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一 千金诺

  郭夫人的葬礼来吊唁的人有很多,大都是郭嘉平日里交好的友人,以及借此前来巴结的官吏与同僚。
  许多人默然无语地站在门口等候侍仆的通报,外面下了点雨,郭府窄小的屋檐无法容纳这么多人,灵堂也不大,所以他们不得不冒雨站立在门外。
  阿笙望着灵位上的刻字发呆。
  繁复高雅的小篆,散发清香的檀木,勾勒出难以掩盖的清冷与寒凉。
  军师祭酒嘉发妻刘氏讳霜之位。
  后面就是霜霜的棺木。孤零零地陈放在桌案后,雪白的帘帐屏风之前。
  她是穿着自己最喜欢的水红色广袖襦裙下葬的,阿笙为她梳了秀美的流云髻,戴上精致华贵的牡丹步摇,在酒靥上点了鲜艳的胭脂。
  然后给她穿上那件最漂亮的衣裳,随即埋入那具褐灰色的木盒子里。
  她看上去安安静静,面色苍白,阿笙给她抹了些茉莉花味的胭脂,闻着空气都溢满了清香。
  仿佛下一秒她还能睁开眼,然后眯成一道弯如新月的细缝,笑着喊:“姓卞的,我还没死呢,别哭啊。”
  可她仍然在棺木里躺着,悄无声息,再也不会有回应,也不会再说一个字了。
  所以阿笙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
  她突然想起一身白袍银铠的曹昂,也是这么躺在木盒子里,安静得听不到一分一毫平日里的笑声。
  “哇哇——”间壁倏而响起婴儿尖锐的大哭,随即传来乳母手忙脚乱的安慰,“乖乖,我的小公子啊,你可千万别哭了,你娘在睡觉呢……”
  可怜的孩子,他大概只有长大了才会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好好成长罢。
  **
  冬寒仍未散去,刺骨的冷风不住地从夹缝里钻进来,阿笙裹在被子里,对着炭火盆一个人静静发呆。
  她想着逝去的两个人,抹了抹发红的眼眶,听到门吱呀打开的声音。
  “别哭了。”是曹操特有的低沉嗓音。
  阿笙感到他在自己身旁坐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脸,直到滚烫。
  她没好气地说:“你还来干什么。”
  “我知道你这几天很难过,希望你不要太沉湎于哀伤罢了。”他难得温柔地安慰她,纵然阿笙丝毫不买账。
  “滚。”言简意赅。
  他不以为忤地轻笑了声,不经意间,衣袖上飘满了稀稀落落的白雪,抬头看,原是风从窗户外吹了进来,带进那一簇簇轻盈的羽毛柳絮。
  不一会儿,雪便洋洋洒洒落了阿笙满发,她却像没注意到似的,仍旧自顾自地望向火焰发愣。
  “这样我们也算一起白头了,生同衾死同穴,你愿意么?”他边笑语,边站起身关上了窗户。
  “那你太高估我对你的感情了。”撇了撇嘴角,她漫不经意地拨弄着盆里的木炭,“噼啪”作响,火星子随之爆开来。
  他闻言,笑了下:“我早知你会这么回答,果然不出我所料呢。”
  声音不辨情绪,听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明知故问?”
  他挑了挑眉:“尚还心存侥幸罢了。”
  顿了顿,他说:“其实我还是很希望能有另一个答案,甚至还曾幻想过,尽管绝对不可能从你口中说出来。罢了罢了,不过是一个妄念而已,你也别当真。”
  “你是想让我亲口告诉你——我愿意,我要和你死在一起,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你曹孟德?”
  阿笙失笑,不禁扯起唇角嘲弄地斜睨他,抱臂闲闲地站立,也不怕他。
  他沉默不语,乌沉沉的眼眸里顿时仿佛掀起乱石惊空的波澜,却很快隐没在雾霭之中,近似一闪而过。
  “我有一万句想说的话,可不知该怎么让你明白。”
  “那就别说了。”她很干脆地打断。
  “你一直这么固执,这么些年从未变过呢。”他无奈地叹气。
  她眨了眨眼:“为何要变?这样难道不好么?对你这种人,还想希冀我会有什么好脸色。”
  “卞笙,那些让你怨恨我的事情暂且先不论,我其实想问你一个问题,”他突然变了一个很严肃的脸色,唤了她的大名,边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目光炯炯明亮,“请你一定要谨慎回答我。”
  见他骤然正色,阿笙也不好再冷面以对,将手中柴火棍一扔,掉在地上叮啷响了声,敛袖回看他:“你问。”
  他迟疑了几秒,说:“我不想勉强你,所以只想听你内心的真实想法,你更不必顾忌我。”
  “到底何事?”他言行举止向来果断迅捷,难得会如此犹豫不决,甚至欲言又止地眯眼,让她不禁皱起了眉。
  她试探着倾身:”是关于何时与袁绍决战的事?还是你要出兵辽东?攻打异族,比如乌桓?”
  一连问了三个问句,曹操的眼眸亮了亮,目光里既有惊讶亦带着微笑,随后看向她:“你所说的正是我日后要做的,这些终有一天将会付诸实践,但眼下,我要问的是关于你的事,以及这片土地上的子民未来的命运。”
  “我?命运?”她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陡然抛出这种郑重的词语,她略有点不适应,“究竟什么事,你快直说,别拐弯抹角扭扭捏捏的。”
  他低头沉吟了片刻,旋即抬眼注视着她,说:“在你眼里,权力是否值得渴望,值得人们为之付出代价么?或者它不过是一样虚妄如晨露之物,唯独是个累赘,根本毫无价值?”
  阿笙不明所以:“权力自有它存在的意义,既非完全的虚妄也不是无所不能,过于索求便是贪婪,毫不在意却是虚伪,人非圣人,哪有那么看透尘世。再说,至高无上的权力便是绝对的主宰,万物皆从我命顺我意,岂不美哉?”
  待她言罢,他点点头,忽然问:“阿笙,那你想得到权力么?”
  “权力谁不喜欢?”她愣了片刻,干脆也不掩饰心里话,不假思索地诚实回答,“我又不是什么超脱的隐士,我爱钱,也爱地位和权力,我向来就是这么世俗,你也不用嘲笑我。小的时候穷怕了,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吏贵族们对我们颐指气使,根本不拿百姓当人看,只视作蝼蚁一般轻贱,我当时就想着,自己将来也要做个有权有势的人,免得再受他们欺负。”
  “那我若给你母仪天下的权力,你可愿意?”他蓦地说。
  这句允诺没来由地突然冒出来,阿笙听后不禁皱眉,尴尬得扯了一个笑,摇头敷衍:“你在开什么玩笑。什么母仪天下,我可从没想过,也不敢去想,那岂是我能奢望的东西。”
  “孤并未言笑。”他立刻站起身,目光始终盯住她从未离开,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肩膀,情不自禁颤了一下,“孤所说皆是出自真心。孤一定将让你卞笙成为手握天下最高权力,万民皆仰视的女子,即便是汉帝的皇后,地位也及不上你分毫。”
  这话倘是从别人口中吐出来,便是荒诞不经异想天开,甚至是足以杀头灭族的欺君大罪。
  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他曹孟德。
  阿笙不由得有些信了。
  于是她故意咧开嘴回了个灿烂的笑容,露出小小的酒靥,存心给他添堵:“那你要怎样给我权力呢?”
  他似乎没发现她心中的小算盘,抬手想去擦拭她头顶雪化成的水滴,指尖刚碰到发端,却被阿笙立刻下意识地往后缩躲开了。
  他顿时苦笑,摇摇头叹了口气,直截了当道:“孤的世子的母亲只会是你。”
  这话有点拗口,她脑子稍微转了转,才惊觉他意味深长的眼神含义,不禁睁大双眸:“你是……打算让丕儿……”
  “如你所想。”他点头打断,“孤要让你的儿子继承孤的一切,包括地位、封爵、疆土、臣子与孤所有的社稷子民。”
  望着他炽热如炬的目光与坚定的眉峰,语气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这时阿笙不得不承认——很明显,他是认真的。
  她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更不知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
  他所说的话如一阵狂风来得猝不及防,来得太过突然,却将树上摇摇欲坠的黄叶尽数吹落,掉在地上一片狼藉,一眼望去,全是荒芜。
  仿佛眼前遮了一团模糊的迷雾,硬生生搅乱了思绪,大脑也随即暂时停止思考,她一时竟分辨不清自己是何心情。
  站在原地扭了两下衣袖的边缘,过了半晌,她还是犹豫着不知说什么,“……”
  见她一直不说话,曹操笑了,低头去捕捉她犹疑的眼神,像是要把她的全身上下尽情看入眼底:“你可愿意?”
  愿意吗?
  ——丕儿从此会成为他唯一的继承人,成为未来的世子,得到他所赠予的爵位冠冕,享有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接受万民诚惶诚恐祝寿永昌的朝拜。
  但她也想让丕儿过上他自己喜欢的生活,做个普通人,这辈子平安顺遂,默默无名的也未尝不是最好。她更想看着他活得肆意潇洒,做任何事能遵从本心,不违背任何初衷。
  曾经朱建平给他相面算命,预测他能活到八十岁高龄,然后无疾而终,没有任何折磨地离开人世。
  所以阿笙希望果真如朱建平所言,丕儿就这样无忧无虑、一辈子没有任何烦扰地活到八十岁,不用遭遇曹操曾受过的痛苦与煎熬,更不必只为他人而活,自由随性地过完这一生,即便是抹却名姓的平头百姓,也好过万人仰望却如履薄冰的君王与将相。
  “他是我的儿子。”曹操居然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将袖间白雪拂去,重重道,“他是我曹孟德的儿子,不是别人,阿笙。”
  他似乎是在有意提醒,欲驱逐她的妄念一般,无可辩驳的强势气息吹面而来,侵略如火,将本来平静的水面燃起一片熊熊的烈焰,末了化为灰烬,死灰般蔓延在心。
  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身子微微后倾半靠在墙壁上,笑容带着苦涩:“我早该料想到的。他姓着你的姓氏,就注定命运不由自己,不过也罢,说不定他会喜欢你喜欢的东西。”
  “难道你不喜欢?”他挑眉,反问得她哑口无言。
  “这……这不是人之常情嘛。”她垂下脑袋,戳着手指悻悻地嗫嚅。
  他笑了笑,伸开手臂抱住她,让阿笙听到他胸腔里炽烈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将她往怀里勾得更紧些。
  “我终究会一统天下,扫清所有的障碍,八荒六合皆将入我掌中,我要留给你的儿子一个社稷安宁的治世寰宇。”
  他总是这么自信骄傲,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成为阻碍。
  阿笙伏在他的怀里,闻言身体不由得僵住了,呆怔地听他许下诺言,坚定而不容置疑。
  她往日甚至觉得他遮天蔽日无所不能,如今却有强敌环伺,每一刻都在虎视眈眈,或许便因此有了太多变数,他所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可能在有朝一日灰飞烟灭。
  而丕儿,或者是和她,能担得起这个他拼死为之争取的天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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