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那客看得目瞪口呆,又往下瞧了眼自家,心中自卑。又见那花魁似要上来替那公子抚弄,正瞧到关键处,却听得粉衣丫鬟叫道“甚么人”,以为是被发现,慌忙撒丫子逃了。
  那客狂奔出来,见门口有个驴车,有个小哥在喂草,便摸出一块银,说是有急事去北县,到了还有赏。那小哥微微一笑,便让他上车,立时往北县赶去。
  彩虹见那客逃了,忙上雅间去看,只见何梅香赖在郭兰贞身边,直夸这白衣好看。毛婉妁揉着身上粉衣,嘟囔这衣服太过俗艳,舜娘蒙着轻纱,正卸头上的钗哩。
  彩虹拦道:“这钗好看,不如留着”,舜娘回道:“好是好看,缀得头疼”,又见彩虹盯着那钗,恋恋不舍,笑道:“你若喜欢,就戴上罢”。
  彩虹听得,红着脸摇头,又踌躇一会,问舜娘道:“舜姐姐,你怎得有这些首饰,样样都不凡。那白衣也甚贵重,像是王孙公子穿的”,舜娘回道:“这是我从家中带出的,可惜再也回不去了”,又说:“那锦毡也是千金难买,难得蕊娘弄来”。
  一旁身着仆妇衣服的姚蕊娘笑道:“我的嫁妆虽被夺了,也有两件遗留的。你们都扮得美人,只我一人扮得粗陋,我不服哩”,笑闹一番,都说那白衣公子甚是像样。
  却见郭兰贞从衣裳里取出剑鞘,红脸道:“这公子甚是难当,下次我不扮了”,何梅香却不依,将那白衣细细叠好,又问舜娘衣料价钱,心想再凑几年银,给郭姐姐做身白衣罢。
  胡管事见众人收拾齐整,捻须笑道:“可有好戏瞧了。王东家主意真不差,不仅唬住那红眼傻子,还请来北县郑书办,顺路把那红眼的贼窝摸个清,真是爽利”,却见众人笑闹,无人回应,身旁李小黑还揉着耳朵,向蕊娘喁喁抱怨哩,便觉冬天快过,春日将至,一时摇头叹气地走了。
  先不提嫣娘妙计安分店,只谈谈愚夫慌乱奔北县。那客人坐着驴车回了北县,见没人跟随,便要车小哥在外等着,自家去取赏钱。那小哥遍等不来,只得嗤笑一声,将那驴车牵到邻近客栈安置好,便偷溜入隔壁的迎客楼,寻那客人。
  那郑小哥遍寻不见,妆个发怒,骂那刚进酒楼,身着锦绣的官人,竟赖了自家车钱。那跑堂的实心眼,回骂道:“我家丁管事怎赖得你这厮的银,该不是来讹诈的罢”。
  郑小哥听得有戏,跳脚叫骂,要那人下来对账,惹得跑堂边赶人边骂:“管事正和东家在楼上议事,哪有空听你浑说”。
  郑小哥妆个气呼呼模样,明着掉头走了,暗着寻个地儿,脱了外衣,将那反面穿上,又重梳头发,竟换了番模样。那跑堂眼拙,眼睁睁见这客人上了楼,向楼里伙计套起话来。
  ☆、第59章 吴家迎客楼
  话说那郑客人上了楼,见到提水伙计,就摸出银角子,引那伙计说话。
  那伙计见了,恨不得将肚肠倒出来,再换些银,谁知那青衣小官人只问贵东家在哪,又说自家肉禽积压,只得来转卖。那伙计回道:“东家在月桂阁议事哩,客人若是着急,去寻杨管事也可”。
  青衣小官问得月桂阁位置,又说怕被同行晓得行径,断了门路,特地拿出五两银封口。提水伙计连连点头,恨不得用浆糊黏住,以表诚心。那青衣小官只是微微一笑,将银子往外一抛。等伙计拾起来,那官人已不知去向了。
  原来那郑小哥闪身到月桂阁隔壁,拿出一只听管,寻到最佳位置,便偷听起来。只听得丁管事道:“…那花魁拿出乌金丸,给赵姓公子吃了,过了片刻,巨物隆起,两人就成了好事”。
  又说:“乌金丸只做了五百粒,剩的不多哩。若咱有方子,制它个几千丸,就算每丸损点利,也能压过王家”。
  丁管事话刚落,一个温言温语的道:“但这乌金丸要等三年哩,年后就要和她家成事,竟得让我卧薪尝胆么”。
  又一个骄矜的道:“真是三年么,我怎得不信。这东西也就个三四旬,和着些香料腌制即可”。
  丁管事问道:“郎君既晓得乌金丸制法,那方子不要也罢”,那骄矜声音回道:“我也是明得大概,怎会晓得细节。那松花…咳咳,乌金丸的方子先弄来,她家的乌金丸有奇效,说不得加了甚么草药”。
  温言温语的忙道:“八郎,我精通药材哩,到时过来帮衬”,那骄矜声音拒绝道:“你呆在药铺就好,别跑来跑去让人疑心”,又寻由头遣走丁管事。
  郑小哥继续细听,却听得屋内两人压低了声。那温言温语的道:“心肝,我为你骗那女娘,你当真只想要王家酒楼么”。
  那骄矜声音道:“当然,温大哥你疑我作甚”,那温大哥道:“年后过了礼,洞房花烛起来,又怎得避过?那女娘也不是蠢钝的,到时发现可咋办”。
  只听那骄矜小官道:“我晓得你不喜女娘,花烛前灌醉王骚狐,找个人去替你,谁能发现”。温大哥沉默片刻,劝道:“八郎,替我的人若漏了口风,可不攀扯出我们”,那八郎笑道:“所以我去最好,等破了那骚狐的身,她就退不得亲,到时咱们架空她家,我吴家可不临安第一”。
  那温大哥半晌无言,八郎道:“温哥哥,我晓得你心里不爽利,可那狐狸是有天命的,谁夺她元阴,谁家就能富贵哩。我为你甘愿在下面,你就不肯帮我么”。
  又道:“你也晓得我家迎客楼和她家打擂台,我上门提亲定是不成,才求你帮忙。我只是个庶出,若不干番事业,攒不了家产。若咱得了王家酒楼,卖后一同奔去他乡,做对神仙眷侣,可不好么”。
  郑小哥听得目瞪口呆,又等了一会,没听那温大哥说甚,却听得八郎喘息起来,又一阵桌响椅摇,那温大哥后来还吼了一声。
  郑小哥急忙拔下听管,揉着耳朵,心内抱怨:“都说看了非礼长针眼,不知我这听了非礼的长甚么”,又心疼嫣娘所遇非人,忙忙往清波门赶去。
  先不谈南县清波门琐事,只说说那出门在外的张小九三人。原来那日车夫淋了一身污物后,被鸟粪蚀了面皮,心中怒气冲冲,只赶小九三人下车。
  小九三人被半路扔下,都求那车夫先带进镇子,好歹也是顺路。谁知那车夫朝小九啐了一口,骂道:“你这厮也不知干了甚么欺男霸女的事,惹得老鸹一路追,又偏偏只坑了我,真是老天没眼”。
  “我面皮被蚀,要赶去寻医馆哩,车钱就当是药钱,你们公母仨去雇别人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小九去追,车夫猛抽那驴,一会儿就不见了。
  桂姐气得大骂:“谁欺男霸女,该不会你惹了那老鸹”,又抱怨:“整整十两银哩,说是一路送到建康留都,全被他赖了”,小九追得气喘吁吁,坐在路边,等那两人赶上,三人商量之后打算。
  捧珠累得满头汗,边说边喘:“我看快要日落,咱们先寻个地儿安顿罢”,桂姐说道:“这四周没甚人家,要不再往镇子走走”,捧珠道:“我也想走,可这脚挪不了”。
  小九与桂姐细细看去,原来那对小脚刚才走得甚急,已渗出血来。这捧珠行户出身,本按着清倌模样教导,只是琴棋书画样样蠢笨,才贬做岑行首的贴身丫鬟。虽说没学到什么技艺,一双小脚却缠得瓷实。
  小九和桂姐都是天足,跑一段路也不算甚。捧珠心疼那钱,也小跑一段,却把脚扭肿,等蹭着过来,已流出血来。小九两人急忙告罪,又要背着捧珠走,谁知两人都是女子,没甚力气,没走几步就踉跄不前,只得放下捧珠来。
  捧珠见自己拖累小九,急得直捶那小脚。小九急忙拦住,和桂姐四臂作了个人轿,抬着捧珠往前走,却是走百步就得歇息一次,直到日落也没走远。
  三人都肚饿口渴,却不敢分头寻人家,只得坐下歇息。本以为要露宿野路,却见一个老丈赶着个驴车,悠悠从来路行来。
  小九忙上去唱了个喏,求那老丈顺路带上自家,那老丈道:“小官人,我这驴车还能坐下两个,剩下的得跟着跑”,小九笑着应承,扶捧珠上车,又叫了桂姐,最后把行李搬上去。
  捧珠桂姐等小九上车,却见她跟着跑起来,忙叫老丈停下。那老丈道:“小娘子不知哩,我这驴弱,若再上一人就走不动了,才劳烦你们兄长跑动”,桂姐忙道:“那是我主家,这是娘子哩”,那老丈忙忙告罪,说是老汉眼拙,竟认错了。
  那老丈见小九跟得吃力,便让驴跑得慢些,又和小九闲话两句,句句妥帖,不禁叹起来:“老汉我这些年,没见过像你这等疼惜女娘的好后生。今日你们去我家休息一夜,明儿再赶路罢”,喜得小九连连道谢。
  那老丈赶了七八里路,进个村子,又走了片刻,停到一家门口。门里有人听得驴叫,忙去开门,却看见几个面生的男女,只得怔怔站在那里。
  小九正不知如何称呼,老丈笑道:“这是大孙,呆头呆脑,小官人不要见怪”,那小哥听了,憨笑挠头,招呼几人进来。
  小九跟那老丈进了院子,见过老丈的儿子,就跟着上桌。捧珠两人随着媳妇们,自去灶下。
  老丈的大儿本暗地埋怨,老父怎得带生人进来,却见那小官人甚有礼数,又暗中塞给自己一吊钱,求大哥明日寻个车马。那大儿握着制钱,满脸堆笑,说定寻个老成的车把式,张小哥放心罢。
  那大儿得了钱,立时唤来媳妇,给桌上添道肉菜。等饭过三巡,叙起话来,那张小哥说话甚是得心,连二弟三弟都听住了。
  那大儿听得小九是个饭馆账房,陪娘子去留都探亲,便道:“张小哥,你好不晓事。那留都虽说被岳家军平定,却不时有金人探子捣乱哩。那里七八年前血海一片,现在屯着军,你那亲眷也该搬走了罢”。
  小九回道:“我是前月接到信,才去探那亲眷。近来在临安谋生,只听得前几年韩将军镇江战败,岳将军长江大胜,今年又传闻要议和,其他的事竟不晓得”。
  小九说完这话,那二儿竟沉了脸,骂道:“你们这些临安行都的,只晓得赚银,一点也不管北面人的死活”,小九被骂得愣住,只求助地望向老丈。
  那老丈喝住二儿,叹气道:“张小官不知,我家本在山东,父子四人来南边收货,竟发了祸事。家乡回不去,遍托人也问不得消息,本以为官家能发兵北上,却一年年蹉跎,只得给孩儿们娶亲,落户在此”。
  又抹泪道:“别说官家,去临安城内一逛,那些商户小民,早忘了旧年惨事。那清波门清河坊之地,随便问个开店的,都要议和。整城人忙着赚钱消受,谁顾得北面人死活”。
  张小九听得,心下难过。王家是商户,自是盼着安生日子,若大举北上,苛捐杂税成倍上涨。那些将领,除了几个能臣名将,剩下的都要喝兵血,若是那税给了他们,真是不甘心。
  可站在北面人角度看,妻子女儿全折在那里,也不知是死是活,又见官家一路逃跑,早就满腹怨气。
  那官家刚即位时还主战,没几年就想议和,罢免李纲,宗泽,从建康逃到扬州,又到临安。
  近年临安歌舞升平,不仅朝廷,连多数苟活小民也想忘了旧事。
  人已死了,那就罢了,活人还得活,那些主战的,大多是衣食无忧。若问个饿肚子的,只想少收些税,战不战的,都没肚子重要哩。
  老丈四人在临安城内听得这话,心里气愤,只恨南边商家逐利,小民愚钝。又因内囊不多,才在郊区寻个村儿住下。如今听小九是临安商户,便心内不悦起来。
  ☆、第60章 榻上有夜话【倒v结束】
  话说那二儿听得小九竟不晓得战事,心中不悦,又顾忌是老父请来的客人,只得闷闷坐在那里。
  老丈见了,劝道:“石头,别给张小官沉脸子”,转头对小九道:“张小官,你不晓得城外事,我不怪你。若老汉我也有个铺面在城内,亲眷全在南边,也想议和的。再说这些年换了十来个相国,谁晓得后事如何,还是先紧着眼前日子罢”。
  那二儿听得老父竟泄了气,说道:“爹,你前些年叫我们去参军,杀了金狗,今日怎得说起丧气话”,那老汉道:“前几年官家还要收复,如今却想议和,你们真当了兵,能有甚么好下稍,只得当那些歹人的垫脚石罢”。
  那二儿听得不服,却不好和老父对嘴,只是气呼呼跑了。牛老丈自觉过意不去,拉着小九说了些话,便都散了。
  等到了晚间,小九和捧珠躺在榻上,桂姐在下面打个地铺,互相聊起晚饭之事。原来捧珠桂姐来到灶下,和那些媳妇一起吃饭,有个眼尖的,看得捧珠缺个小指,竟叫了一声。其余两个听得,也都凑上来看。
  桂姐见这三人恁得无礼,忙挡住捧珠,瞪那些媳妇。那惊叫的讪讪笑着,说是自家冒失,张娘子原谅则个。捧珠说了句“无妨”,又让桂姐去取筷来。
  那大儿媳妇见捧珠人物齐整,心中痒痒得紧,没几时就问起指头的事。捧珠只说是逃难时遇到恶霸,拿刀砍人,自家用手去护,竟削掉小指。那媳妇听得咋舌,直骂强人可恶,又说捧珠可怜,少了指头,又嫁个干瘦鬼,捧珠只作没听见。
  二儿媳妇听得桂姐要寻个郎中买药,给捧珠贴脚,便瞄了眼那小小金莲,赞道:“这等小只,嫁咱镇上首富都够,家里有田有牛,还有几个长工,当个地主娘子,可不比在酒楼做账房婆娘的好”。
  又瞥见小九一副干瘦身板,便叹道:“唉,你若不是缺个指头,怎落得这样。不是我说,张官人这等身板,路遇强人可不得吃大亏”。
  那桂姐听得不悦,插嘴道:“我家官人虽然清瘦,脑瓜灵,心又善,从不对娘子说重话,咱南县谁人不夸”,捧珠忙止住她,笑道:“桂姐嘴快,各位姐姐别和她计较”。
  又说:“我若不是这双脚,早和官人进了镇子,哪能如此拖累他。这脚小也得看长在谁上,我一个饭馆帮佣的,生着这脚,倒是个麻烦”。
  大儿媳还未说甚,二儿媳笑道:“张娘子竟说傻话。这等小脚谁人有得,若我家妮子缠成这样,早被媒人踏破门槛,最差也嫁个家有田产的,整日在绣房里享清福,哪用得上走路”。
  三儿媳也道:“是哩,每日在内室,只守着翁婆官人,穿得绵,吃得肉,可不就是神仙日子。哪像我们这些大脚,甚么重活都干,稍抱怨几句,我家那个就骂我作耗,不是小脚,还妆疼作甚”。
  又说:“我只恨娘家没钱供我养小脚,才受一辈子苦。若有小脚,不干田间物什,不受风吹雨淋,别说一个小指,十指没了也甘愿”。
  捧珠见这几人和自家不是一路,只得笑着转过话头。又说那老丈是见小九疼惜女娘,才请来做客,不晓得是甚么缘故,那大儿媳笑道:“怪不得哩,我家翁公在老家有个胞姐,和翁公最亲,却嫁了个浑人,日夜挨打,没几年就亡故了”。
  “翁公那时还小,亲眼见得胞姐惨事,最恨男子虐待女娘。我家那个和两位叔叔,都不敢打我们哩,顶多嘴上骂骂。噫,能嫁进牛家,也算我祖上积福了”,又说:“我家还是第一次接待生客,定是张小官真心疼你,才使翁公发了善心”。
  捧珠笑笑,又闲话几句,都困觉去了。等屋内只剩自家三人,小九便道:“我先前只知酒楼事物,竟不晓得外间战事,今日被那老丈一说,心里惭愧得紧”。
  捧珠劝道:“外间战事,我们小民只能干眼瞧着,哪有甚么法子。若不是东家全家女娘,李秀才又有功名,早被拉去战场。楼里各个伙计,家里贫寒的,谁没个上战场的兄长,若是有一百两银,才能混过一时哩”。
  “别的不说,只说胡婆婆。那胡大儿不是胡家大儿,他家真大儿九年前损在黄天荡,胡婆婆哭了半年,只晓得将二儿唤作大儿,那二儿也应了,又养了几年,才缓过来,却痛得紧了,忘了自己生过两个,只记着大儿没有从军,还陪着她哩”。
  “那黄天荡也是惨烈,韩将军将金四太子困了四十八天,却被奸细指出暗路,那金人一夜凿渠三十里,逃到建康,又有奸狗教导法子,在镇江大败韩将军,才逃回北面。胡婆婆本以为大儿得胜回来,最后却连尸首都没见着,两只眼都哭得昏了”。
  小九听得难过,问道:“胡婆婆从不谈这事,我竟不知。捧珠,你怎晓得这些”,捧珠道:“是李干娘告诉我的,还说怕谈战事,刺得胡婆婆犯病,整个楼都不说哩。你每日柜上忙,没和女娘们闲话,自是不知”。
  小九听得,心中越发愧疚。自己本以为是个种田文,顶多有贪官恶霸,靠着女主的天命之气总能避祸,又有闲钱,才办了学习班。
  享用别人儿子血肉换来的平安,还时常嫌弃胡婆婆不读书识字,自甘文盲,也不体谅她一个老人家,记忆都缺了,还苛求她甚么。
  自己这三年只忙着赚钱,看不过眼救几个女娘,就觉得做了功德。有时听一耳朵某将军夺回某地,也只是清风过耳,没放心上。那些轻飘飘的死伤数字,竟是如此沉重,主角是人,配角路人就不是人么,就算猛大随手写了几个数字,在这世界也是活生生的人呀。
  北面逃难的人看南面,的确是苟且偷生;南面挣扎生存的小民,只想忘了惨痛屈辱的过去,重新开始生活。若一直沉湎伤痛,人发了疯,该怎办呢。再说打着收复的名号收重税,已不是一两次了,如若议和,还能过几年安稳日子。
  南面北面,谁对谁错,没站在那个位置,无法真正体会。有一心盼收复的,也有浑水摸鱼的,还有忘了被金人奴役的大楚俘虏,只想自家过好日子的。难道人性就是如此,好了伤疤忘了疼?
  小九呆呆想着,却被桂姐拍醒。那桂姐笑道:“三掌柜,你不晓得,这家媳妇说你比不上镇上富户哩。人家有牛有田,比在城里开饭馆的快活”。
  “真是奇了,咱们行都人都没笑他村里的。临安城花团锦簇,咱酒楼也是数得上的,怎比不过那田舍儿,这可不是舜娘子教的那个井里虾蟆的成语么”。
  捧珠说道:“那媳妇还说我这小脚能嫁个富户,整日坐在房里,才是个体面人哩。也不想想,成天困在房里吃睡,可不是坐牢么”,桂姐接话道:“这竟成了那猪,只吃只睡,下一窝崽子,就等过年杀哩”。
  小九见她俩越说越过分,便止住这话。见她俩还要说,心道定是受了气,便问道:“那媳妇该不是说了甚么,惹得你们生气”,桂姐道:“那三个嘴里羡慕小脚,心里讽刺捧珠姐缺指头,还骂你是干瘦鬼哩”。
  小九打趣道:“我不是邪道么,怎得又多个诨名,这话可不能传回酒楼去”,又说:“这家媳妇没读过书,成日田里劳作,见我们扰了她家,刺几句也罢了”。
  “她们也没甚恶意,只是觉得捧珠浪费了小脚,又认为商贾是贱业。小脚将女娘困在屋里,出不得门,听不了事,日久天长越来越傻,只会依赖男人。男人被赖得紧了,便打骂糟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年年都有豆蔻女娘”。
  “种田若不能耕读传家,又没有做官亲戚,年年都要多缴税。缴个几年,再遇上些事,几亩田就没了,只能当长工佃户,自己血汗捂出来的粮食,都归了别人”。
  “思来想去,还是商贾轻便些,嫣娘又良善,入股之后才觉日子有奔头。若是天下人都去经商,粮食从何而来?因而朝廷才定的农贵商轻,又在科举上诸多限制”。
  捧珠问道:“不是商人子弟不禁科举么”,小九道:“就是禁,那些商贾哪个背后无靠山,官商早是一体,只等着喝小民的血。如今朝廷缺银,先是能捐官,再是放开科举,恨不得将商贾嘴里的肉抢来吃哩”。
  桂姐问道:“官家发话,那商贾竟不吐出银么”,小九道:“如今官家也是临危受命,龙椅都没做热哩。刚开始还有几分血气,没几年就磨光棱角,今年都要议和了。这牛老汉家要回山东的心愿,怕是实现不了”。
  捧珠见三人竟聊到禁事上,忙忙岔住,劝道:“官家也好,神仙也好,他们定下的咱们能改么,嘴里说说出个气就罢了,还是早点歇下的好”,小九也醒悟过来,又随意聊了几句,三人便都睡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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