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寂静的……旧日恋人。回忆沉沉浮浮,感觉始终清晰。
  她才知道,以往看过的那些文艺书籍里,“如巨浪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情绪”,确实就是一句实话。
  宋方霓迅速地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跟着销售小姐往前走。
  销售小姐愣了下,她露出甜美的笑容说:“宋小姐,麻烦您先在这里稍微等一分钟,因为我现在要去库房后面,为您拿您想要衣服的型号。您可以再看看别的。”
  宋方霓镇定地坐下,耳边放着轻柔的音乐。随后,男销售托着托盘,为她端来一杯冰凉的香槟。她摇摇头,随后发现喉咙是干的。
  如果说,宋方霓没有想过她和梁恒波重逢的戏码,那么,这句话绝对是一句谎言。
  但重逢又怎么样呢?宋方霓知道,她可能会惊慌失措到假装不认识他。梁恒波大概只会淡淡地投来一眼,也许认出她来也许根本没有,但他绝对不会再主动说话。然后,他们就这样在人海中擦肩而过。
  在她诸多设想里,他们重遇的地方是在什么办公室,在会议室,在酒店大堂,在行政酒吧,在机场……全部都是充满着某种象征仪式感且有很多旁人在的公开场所。
  ——没想到,居然是在路易威登的店里。
  而在所有预想里,宋方霓都不敢想,自己第一句话应该对梁恒波说什么。此时此刻,涌到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瘦了。
  梁恒波刚才是坐着的,他的肩膀宽了不少,腰却窄。岁月掠过鼻眼,曾经少年时的青涩和脆弱感已经荡然无存,但是,他确实已经彻底回到了单薄清瘦身形,自自然然的。
  仿佛之前她看过的合影照片只是一个ps的恶作剧,是他故意发照片,让自己死心?
  宋方霓收回思绪,尽力对着镜子凝视自己。
  她今天没怎么化妆,穿着一款长风衣,平底鞋,垂顺的头发,看起来极其随意,像是上班中途被抓过来的。实际上从头到脚的质感无一不精。她自己也早就不再是青春期时期,只剪着齐头帘乱跑的小姑娘了。
  ……早就不是了。
  第28章
  店铺里放着轻柔的音乐, 隔壁还有另一个贵妇阿姨在挑挑拣拣,她颐指气使的,瞧不上任何东西。但几个sales堆着笑脸相迎。
  不多时, 销售小姐抱来了她日常的衣服型号。
  裙子四万六,薄毛衣也将近一万块。上万元的奢牌服装,和几千几百的做工完全不同,沉甸甸的, 摸上去的材质也是。
  ——她工作像狗一样, 她马上就要拿到本年奖励金, 她现在有这个消费能力,她平时很少去提前消费,所以现在完全掏得起这一笔置装费。
  宋方霓尽力沉下心, 站在原地粗略试了下,连衣裙差不多合肩也合腰,即使小有差异,回上海后, 也可以重新找他们家成衣部的裁缝或高端的成衣裁缝,重新量体裁修。欧阳文的每件西装都是经过如此流程。
  她急着结账。
  销售小姐歉意地说,店里的信号系统出现故障, 移动pos机不可用, 请她移步去隔壁的皮具部,用总机电脑。
  前台右边有一面巨大的玻璃墙, 展示着各种墨镜,她顺手挑了一副墨镜, 搁在衣服上,但是销售歉意地说这幅展示镜框掉了颗水钻,让她稍等, 他们去库房拿副新的来。
  宋方霓点点头,又看到一张硕大的宣传海报。
  奢侈品牌现在时兴和科技产品联合跨界。爱马仕跨界了苹果表,lv也出了一款无线的蓝牙耳机,因为被几个娱乐圈里的流量偶像戴着,非常紧俏。
  她心中一动,问店里还有没有卖这种耳机。
  贴心跟着她的销售小姐面露难色,说店里现在没货了,不过——
  “不过”,是销售的惯常用语。果然,销售小姐说因为她的销售记录良好,库房里还有一幅白色的耳机。
  宋方霓点点头,简单说:“一起结。”
  销售小姐递回她身份证,继续甜甜地笑着:“真巧,我们店今天就进了两幅白色的耳机,不对外做展示,只有老客熟客问,才会拿出来。一个耳机被您挑走了,另一个是被那边的客人——”
  她再催促:“麻烦快点。”却情不自禁地侧脸。
  就和同样被销售小姐带来此处结账的梁恒波打了一个照面。
  梁恒波的个人气质,不会因为胖瘦或穿什么风格的衣服改变,年轻时候的清瘦少年感,现在的沉稳。他穿着黑色毛衣,臂弯里搭着一件低调的深灰西装外套,腿极长。他手里拿着手机,头发略长但整洁,低垂着头,依旧是一点脸都不愿意露的。
  除了略微灰白的头发,他的面孔没有变,方方面面,各个细节。是英俊的,气质与众不同。
  但是,梁恒波的头发怎么白了那么多?她心中惘然,他们是同龄人啊。看起来像个小老头似的。
  对方大概察觉有人凝望,便抬起头。
  宋方霓此时正戴着帽子和口罩,他没有认出来她来,目光略一对触,礼貌地挪开。
  反倒跟着他而来的少妇,因为宋方霓投来的打量眼神,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也就一瞬间,旁边的梁恒波突然察觉到什么。
  他迅速地重新看过来,唇边浅浅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宋方霓下意识地想对他挤出个微笑,但实际上,外人只能看到一个依旧无动于衷的漂亮都市女郎。
  她的目光下垂,看到梁恒波的左手无名指戴着款宝格丽黑陶瓷弹簧戒指。而站在他旁边的女人,戴着一款极其硕大且异常晶莹的钻石婚戒,戒圈很细。
  他们是夫妻,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梁恒波已经结婚了。
  他果然结婚了,对方不是裴琪,甚至是更美貌的女人。他们还有孩子了。宋方霓接下来就很古怪地想,宝格丽,宝格丽,她在后辈子永不会买任何一件宝格丽了。
  ——奶棕色的温暖冬日瓶装咖啡,鲜绿色镶嵌假珍珠的春天鳄鱼钥匙扣,明亮孤独的夏天小号声,和秋天里那句冷伧伧而残忍决绝的我们分手吧。无数封她自己都觉得卑微的邮件,它们在这瞬间,消失了。
  只剩下灰白色头发的梁恒波,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销售和梁恒波旁边的女人都疑惑地看着这沉默的两个人,宋方霓也感觉得到这点,她转过身,让销售结账。随后,她低着头,拎着巨大的橙黄色袋子和他擦肩而过。
  快步走回酒店,宋方霓才感觉脑子清醒了点。
  回到房间后,她用消毒湿纸巾,把酒店房间的冰箱玻璃,镜子,桌面,电视机表面,床头柜的表面都擦拭了一遍。然后,呆呆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
  压住她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不是没想过,梁恒波结婚了,但是等他和娇妻幼子真实地出现在面前,宋方霓就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恶补了他们分手后,他的各种感情生活。
  到了晚上,欧阳文跟她视频,她第一句话就跟欧阳文说:“我今天碰到一个老同学。”
  “是在买东西的店里。”宋方霓顿了顿,说下去,“他结婚了,身边跟着老婆孩子。两个孩子。他的头发都白了。”
  说出这句话后,她才感觉到一种放松,或者说,是一种超脱于恐慌后的平静感。
  ——这是所有最坏情况下所能发生的最好结局。
  和初恋相遇,在庸俗却也不失体面的奢侈品店。梁恒波除了出乎意料的银发,但没有发福,没有落魄,也没有变成有小肚腩的油腻中年男,甚至于整体风采更胜于少年。
  他的妻子是个美女。
  关键是,她自己也打扮得非常好,他们都过得还不错。
  不是吗?
  至少,他们不再像野草,除了自身,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予对方。
  重逢不重逢的,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
  宋方霓的这个春节跟着欧阳文,和他的父母在海南过年。
  欧阳文自己在黄浦江边的豪宅令人侧目,而当宋方霓和他雍容华贵的父母站在露台,看到他家雇着三名专人,把玻璃庭院里的蓝孔雀、白孔雀和几个羊驼都放出来,再让那几只白孔雀对客人进行开屏表演的时候,还是稍微惊讶。
  欧阳文转头看着她的笑容,不由问:“你在笑什么?”
  宋方霓抿起嘴:“嗯,就是想到了‘被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
  欧阳文也随着她笑而不语,突然,他从旁边的碟子捡起一个木瓜,朝着它们,远远地扔过去,木瓜砸中其中开屏的一个白孔雀的脑袋,孔雀们受了惊,纷纷四散。
  宋方霓愠怒地抓住他的手:“欧阳!”
  欧阳文沉沉地说:“你不是觉得它们不好看么?放心,我以后不会让你看到这群鸟。”
  “不,它们都很漂亮。我只是突然思维发散了一下,想起一个笑话,告诉了你。”
  宋方霓解释了下。“被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指以前在计划经济时代,财产都归集体所有,不准农民私下里养鸡种菜。但是如今,人们却已经能自由地,在家养着只供开屏、不事生产的孔雀。
  沧海桑田,时代和观念变迁太快。这也是一个从事非本专业相关的国政学生的偶发感慨而已。
  欧阳文说:“哦。”
  .
  晚餐见了欧阳的全部家人。
  欧阳文不是独生子,他是最小的儿子,上面有两个哥哥。其中之一已经移民,另一个则离婚再婚了好几次。
  欧阳文父母都威严稳重,做事极有分寸,他们对幼子的婚姻大事比较宽容。
  但是,当宋方霓简单说起自己的家境,欧阳家的人彼此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她私下一问,欧阳家早就把她的个人情况,甚至她继母要再高龄怀孕都摸得一清二楚。
  “毕竟,他们想了解自己宝贝儿子的女朋友么,当然,这可能算是你的隐私。”欧阳文试探地说,“你没生气吧?”
  宋方霓沉默了会:“倒是没有生气,但是,我绝对也没有很高兴。”
  欧阳文转而喜滋滋地说起,他已经提供给西中新的照片,让学校把宋方霓被减掉的校友录,重新制造一份。
  “等你以后嫁给我,我们少不了再给西中捐笔钱,给以后的学弟学妹做典范。”他情意绵绵地说,“那是我们定情的地方。”
  .
  总体来说,三亚之行过得很愉快。
  之后的几天,宋方霓都乘坐欧阳文的私人游艇去海钓。她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鱼竿和闪闪发光的海面,直到眼睛发涩。
  这个春节还没过完,万豪酒店出了第一方数据泄露的问题,美股盘前跌逾5%。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开始自查线上媒介。
  玛氏企业目前主要服务于商家客户,但大年初四,宋方霓还是提前回来。她在飞机上回复邮件,再给鲍萍微信。
  公司之前没有用市面上现成的saas平台,但也建了自己的第一方媒介追踪系统,而这套系统的后端是鲍萍的gfbtech开发的。
  宋方霓给鲍萍打了视频电话,她写报告时需要附带更新许可证的资料,鲍萍说马上发文字资料和安全性数据,或者让她直接过来找自己。
  宋方霓驱车去了金桥。
  那里是鲍萍创业的所在地,高楼大厦坐落在一个很荒的草地上,创业公司也没有个正经的前台,拿了访客卡就能畅通无阻地进来。
  她敲开鲍萍的门。
  春节里的上海总是阴着天。
  鲍萍那一间能俯瞰宽阔黄浦江面的办公室里,除了鲍萍,沙发上坐有另外三名男人。
  其中坐在主位,头发略长且花白的男人依旧没抬头,正在专注地读着手里的资料。
  和梁恒波的第二次见面,没有重逢时那么令人印象深刻,甚至更符合她曾经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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