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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阳春 第25节

  她愣愣地点头,木头一般走出去,也不说要借书了,容霁奇怪地问:“方才不是要借书吗?为何又不要了。”
  闻人湙看向她的背影,面色微沉,捏着白子的缓缓收紧。
  容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是下意识心中难堪,不想和闻人湙在一处,浑浑噩噩就走上了回洗华殿的宫道。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手中还捏着一个络子。
  糕点蜜饯和桂花酒酿会被丢弃,她珍藏的酒也会尝都不尝地倒掉,那编了这个络子,大抵也会被随意丢在什么地方。虽然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努力对闻人湙好了,但她做的这一切,也许在闻人湙眼中并无意义,反而只剩无趣拙劣。
  容莺总是很迟钝,以至于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想,闻人湙一直以来是怎么看待她的,会觉得她是个惹人厌的爱哭鬼吗?
  细想中,连落水先被救起的人是崔清乐,她其实很清楚,稍一打听就知道了。
  容莺拢了拢衣衫,眼睫低垂着,抽了口气,语气带点委屈地问聆春:“我不值得被人珍惜吗……”
  她没等聆春回答,就自顾自地说:“还是我让人厌烦了?也许就像你说的,我在他眼里只是阿猫阿狗般的存在,有旁人在的时候,他都不愿意多看我两眼。喜欢人这么难吗……”
  聆春揉了揉她的鬓发,温声安慰她:“公主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不要想这些了。”
  她听话地点了点头,回到洗华殿,将络子重新扔回了妆奁最下面。
  许多事往往都是当局者迷,聆春作为一路的旁观者,反而比容莺要更为清醒。好在那日之后,容莺和闻人湙也没有再相见。
  容恪守了好几日的怀州,最终却因为他临时调兵去援助魏州失陷,匈奴部落的铁骑踏破了城门,城中男子被杀,女子沦为了俘虏和奴隶。容恪坚持领兵攻打回去,却在路上受到暗算,至今生死不明。这次信件没有被拦截,总算是顺利送到皇帝手中,他勃然大怒地要处置几个郡守和河中河北的节度使,却突然得了消息,此次匈奴入侵中原,和燕王派脱不了干系。
  此话一出,众人也不算太意外。燕王兴许和匈奴的几个部落达成了交易,允诺事成后将割让给他们城池和金银布匹。而燕王本就是异姓王,祖父是归入中原的柔然人,相较起来更容易被匈奴部落接受。
  容恪失去音讯,匈奴越发肆无忌惮,以突厥为首的部落入侵怀州后一举攻破魏州,朝中派兵镇压,派出去的兵马却在中途被燕王兵卫阻截。
  与此同时,当初水患和瘟疫导致流民索性投靠了燕王,本来不足为惧的燕王派有了匈奴援助,一时间成了能撼动大周基业的猛兽。
  当初在废太子案中得益的世家,眼看平南王和曾经同僚的下场,如今不得不蓄养亲兵以做好万全之策。曾在地方如日中天的各大世家,趁局势混乱,与河中节度使狼狈为奸,妄图将这大周撕裂,独占一片江山。
  魏州失陷与河中节度使叛变的消息传到京城,只用了仅仅五日。
  随后镇北将军府满门出征,带兵去镇压叛军,长安城留有八千禁军卫和一万兵马。
  叛军势如破竹,各郡接连失守。
  祸事一件跟着一件,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这个时候,皇上请来了高僧与方士,开始祭天告先祖,以求社稷安稳。
  也不知道方士是何居心,竟口口声声说朝中有祸星,要除了祸星才能江山安稳,容霁气得不轻,直接命人将胡说八道的方士捆起来丢到承天门活活烧死,让众人围观以儆效尤。皇帝气得不轻,反而革了容霁的调用禁军职权。
  第29章 失守 还是在此刻做好公主吧
  敌军攻势迅猛, 大周的将士也不肯示弱,两军打得不可开交。然而河中节度使郑开与燕王早已暗中勾结,不肯出兵援助抗击匈奴的军队, 反而故意设下陷阱, 让容恪带领的队伍腹背受敌,五万人的大军只剩两千人侥幸逃脱。
  朝中接连传来各州失陷的战报, 此时年老昏聩的皇上才相信他信任的河中节度使与河北节度使的确是造反了。
  当年的太子容珏意图改革新政, 遭到朝中旧贵的反对, 而另有一批人往年得罪了容珏, 怕他上位后进行报复, 这才撺掇早就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梁王, 策划了秋华庭之变,助他登上皇位。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 他当年铲除忠臣良将的弊端终于显现,大周的朝政早已千疮百孔, 如今再受到有心人的拱火,彻底将这虚假的盛世太平撕碎, 把内里血淋淋的腐肉暴露在烈日之下。
  容霁显然比自己只会逃避的父皇要果决, 即便受了处罚, 依旧想着力挽狂澜,将摇摇欲坠的大周拉回来。然而朝中内斗,底下的人被换洗一通,再怎么做也只是在粉饰太平。
  燕王领兵攻城,最后在范阳停下。
  闻人湙离京未归,朝中一片混乱,容霁想站出来统领大局,却被荣国公处处掣肘。
  容莺知道容恪出事后, 几乎每一日醒来都要问一遍是否有他的消息,却每每希望落空。
  范阳郡如今的太守正是卢兆陵的父亲,如今范阳守军正在抗敌,一旦机要的范阳失守,便会危及常山郡,那里便是容窈和她夫君所驻守的地方。
  容莺给容窈写了信,一直到冬至才收到回信。
  容窈与夫君感情不和,然而危难关头,她仍是决心坚守在常山郡与一城百姓共进退,不肯在此时回到京城避难。
  容莺从前不曾想过容窈会做这样的决定,从前的容窈只会与她打叶子牌,与她讲胭脂和容昕薇,可到了危难之际,容窈却甘愿留在城中,因为她知道一旦连公主都走了,城中百姓与将士必定人心溃散,无力抵抗迅猛的敌军。
  朝中有人暗中投靠了燕王,一时间人心惶惶,无法避免要互相猜忌。
  惟有镇北将军府临危受命,李将军领着族人,连同年仅十二岁的幼子一同北上抵御匈奴。李愿宁眼看着李恪也穿上战甲离开京城,而她却因为成了容麒的未婚妻子,被压在京城不许涉险。然而她内心清楚,与其说不让涉险,不如说是留下她和母亲等人牵制父亲,以免他们投靠敌军。
  各人心事重重。
  容莺偶尔拉开妆奁,会看到被压在最下层的络子。
  聆春看到她好一阵子都神情郁郁,也不知该如何宽慰。闻人湙远赴洛阳许久没有消息,皇上为了稳住朝臣的心,连着赐下许多封赏。容昕薇食封四百户,与容曦几近持平,很快容昕薇也被重新择了驸马,这次的驸马是由荣国公推举,目的显然是为了笼络人心。
  随着容昕薇被赐婚,即将年满十七的容莺也被注意到了。
  容莺得知自己的婚事被定下,急忙跑去找容霁,想问问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即将到东宫正殿的时候,有几位身着官服的朝臣从她身旁经过,似乎是议事完准备离开。容莺没怎么注意,其中一位却在看到她之后和旁人说了什么,接着独自驻足叫住了她。
  容莺心中一团糟,却强忍着面上焦虑,回头看向那人。
  “穆侍郎?”
  穆桓庭朝她行了一礼,他的同僚已经远去,只有他似乎有话想和容莺说,一直没有离开。
  “公主是为了赐婚的事,想要去寻太子殿下?”
  提到这件事她就忍不住皱眉,问道:“穆侍郎可是知道什么?父皇为何突然为我赐婚?”
  穆侍郎站得笔直,面容朗然肃穆,见她忧虑,语气便有意放和缓了些。
  “公主已至婚龄,六公主定下婚约,自然也会轮到你,二皇子为卢太守的儿子卢兆陵做媒,意在安定人心。”
  范阳岌岌可危,如今久攻不下城中更是人心难安,如果此时赐下一位公主,满足了卢兆陵的心愿,又可以振奋人心,完全是两全其美的事。
  果不其然,容莺听到卢兆陵的名字,脸色霎时间就白了下去,几乎是颤声地问:“可定下了?”
  穆侍郎看她一副要急哭的样子,轻轻拍了怕她的肩膀,“公主先别急,不是他。”
  容莺依旧慌乱,忙问:“那是谁?”
  “是下官的同僚,今年春闱进士科一甲的中书侍郎梁歇。”,穆桓庭知道她心中焦躁,只能尽量让她安心。“梁歇为人清直廉正,仅年长公主五岁,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太子意图拉拢梁歇,不愿二皇子称心,便允了下官的提议,皇上并未反对。”
  容莺觉得离奇,中书侍郎梁歇,正四品的官员,且年少有为洁身自好,如何能轮得到她。“梁侍郎能愿意吗?”
  按理说想拉拢梁歇的朝臣大有人在,自然会被人争先恐后的巴结,怎么可能甘心娶一个不受重视的公主。
  穆桓庭似乎也有不解,只道:“下官不知梁侍郎是何意,只是太子询问他时,并未见他说不好。”
  那就是愿意了。
  她听完后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叹了口气,对穆桓庭说道:“多谢穆侍郎帮我。”
  至少不是卢兆陵,至少能拖一拖。
  且不说卢兆陵为人如何,就凭如今的局势来说,她去范阳成婚跟和亲有什么区别,不仅被折磨还活不久。
  穆桓庭欲言又止,过了片刻,突然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细长的锦盒递给她。
  容莺接过,疑惑道:“这是什么?”
  穆桓庭目光柔和,看向容莺乌黑如缎的头发,也不知是想起了谁,竟说:“我见公主的时候,时常想起一位故人。我与她二人相识于微末,彼时贫寒,买不起她喜爱的珠花,时隔经年我又寻到当初那支珠花,只是故人已去,徒留旧物惹人神伤。”
  “可我不是侍郎的故人。”听着像是有情人阴阳两隔的故事,她犹豫了一下,想将锦盒送还。
  穆桓庭笑了笑,摇头道:“公主收下罢,就当圆下官一个念想。”
  说完他就转身告辞,容莺只好不解地将锦盒递给侍女,准备等明日去打听一下那位梁侍郎,若有机会可以见一面。
  然而事发突然,让人始料未及。
  京城众人正在酣睡之时,范阳被敌军突袭失守,由于范阳久攻不下,叛军统帅之一的郑开一怒之下屠城,以此震慑其他各郡。
  卢太守满门壮烈,誓死未降。
  范阳失陷的消息被驿兵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皇上最先得知,立刻召来群臣商议。
  卢兆陵是卢氏嫡子,一直坚守到了城破,尸身和卢太守夫妇一同被挂在城墙示众。
  容莺觉得一切恍然如梦般,戏弄她的浪荡子弟仿佛昨日还在眼前,今日就为了守城战死,如何让人不唏嘘。
  卢太守一家被追封谥号,紧接着燕王叛军畅通无阻,一路过上谷郡,百姓因为恐惧,纷纷大开家门,迎接叛军入城。
  常山郡抵挡住了叛军攻城,只要洛阳和潼关不失守,凭借淮南之地稳定的财力物力,依旧能与北方动荡的叛军抗衡。
  容莺自从见过平南王府抄家后,夜里始终睡不安稳,这一年京城的冬日来得很快,也格外的冷。夜里踢掉了被子,她睡眼惺忪地起身,却听到了隐约有什么动静,披了件衣裳起身推开窗,那点动静似乎更明显了些。
  她正恍惚,门就被人猛地撞开,小太监几乎是滚到她面前的,口齿不清地说:“公主跑……快跑,叛军来了,叛军要来了!”
  容莺怔愣了一下,俯身将他扶起来,不慌不忙道:“是不是睡懵了,常山郡久攻不下,更何况长安,洛阳未过,何人能直取京城?”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急匆匆跑进寝殿,将烛火点亮。
  聆春难得面色惊慌,一把将小太监扯开,对容莺吩咐道:“公主请抓紧穿好衣物收拾行囊,方才有含象殿的宫女特意来提醒,京城早就混入了叛军的人,不日后将有叛军直逼京城,皇上临时下令迁都避祸,请公主随行,若耽误了时辰,后果不堪设想。”
  这番话就像一个惊雷炸在容莺耳边,让她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平复,聆春顾不上安抚她,迅速去收拾财物。容莺呆愣地穿好外衣,脑子里还在想这是不是在做梦。叛军明明在千里之外,怎么可能突然就到了京城,以至于要迁都。
  她站在窗前看着灰蒙蒙的天,第一次有种人生要被倾覆的感觉。
  晨光熹微的时候,容莺总算见到了自己的父皇。他似乎病得不轻,正被皇后搀扶着打量自己的儿女与嫔妃。
  事发突然,为了不引起叛军注意,城中暂时还未曾大肆宣扬这件事。
  得知洛阳无事,容莺忐忑不安的心才算好受了些。至少她知道闻人湙平安,如若叛军攻城,常山郡守不住,京城也失陷,那洛阳还能暂时安稳。她相信三哥会平安无事与李将军会和,一定能回到京城扫平乱臣贼子。
  容莺跪了一会儿,终于听到父皇开口,说的不是让他们一同随行,却是:“长安危在旦夕,朕与太子须得南下,以保大周政局安稳,然京中百姓在此,若皇室中人弃城而逃,是为不仁不义,愧对百姓愧对天下……”
  她越听越觉得不对,拧着眉毛又听了一会儿。
  “……待扬州安定,朕盼望与我的好儿女们再聚。”他说的眼含热泪,慷慨激昂,容莺和底下几位兄弟姐妹的却心冷了下去。
  白说了一通,意思就是他要跑了,但是皇室中人全都跟着一起跑,不仅会引起敌军注意,还会让守城的将士和百姓心寒,因此要留一批人,等局势暂稳,再一同前往扬州。如果不安稳,那就壮烈而被俘或是身死。
  至于留下谁,几乎是想都不用想。
  还未从长安要沦陷的恐惧中平缓下来,又得到要被留在这里与长安共存亡的诏令,换做是谁都无法不气愤。然而高座之上是天子,是他们的父皇,再怎么愤怒不平也只能强忍着,等找到时机偷偷离开就是。
  容麒并不慌乱,他必定是要随行去扬州的,他的母亲是皇后,舅舅是荣国公,需要人牺牲自然轮不到他。而没有身家支撑的容臻脸色白得吓人,他身为四皇子必定要留下。除去夭折的八公主和远嫁的七公主,只剩下容莺一个未嫁且无依无靠的,她被许配给中书舍人,必定要留下来安稳人心。
  容莺一开始还想不通,为什么给她这样好的亲事,父皇和太子还能答应,原来是早有风声,知道长安会有这一日,而她身为公主,自然要物尽其用。
  容臻克制不住地发抖,扭头去看身旁的容莺,以为她也会忍不住哭哭啼啼的,却不曾想她神情淡然,竟俯身叩拜。“儿臣愿意留下。”
  她俯身那一刻,心中想到了在常山郡不肯离开的容窈。
  如果不做公主了,她能做什么呢?
  好像什么也做不好,那还是在此刻做好公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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