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不多时,双方契约达成。
  顾湘问他,“你家的孩子什么时候搬进来?”
  “年后。”
  “那你呢?”
  “高三先开学,初七初八的样子。”某人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凝着眉头,但言语还算配合。
  “好的。”顾湘满口应下。
  赵孟成觑她一眼,仿佛在问,好什么?
  “房屋所有的门窗我会找师傅过来检修一遍,入户门我要换锁,两处的钥匙我暂时都不能给到你。如果你家孩子提前在初七之前搬进来,赵老师可以提前联系我。”
  赵孟成唔了一声,“支付宝给我。”他要转账给她。
  “微信可以吗?”有人面不改色。
  乙方赵老师没辙,退出支付宝,又改回微信。六个月的房租,在原先价格的基础上五五开,再加上一个月的押金,即便折后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顾湘同学又忍不住八卦魂了,“赵老师,您课外辅导费是不是很贵啊?”毕竟是s外国语学校哎。
  赵某人这一次没有嫌她烦,而是,“你要报的话,我也可以给你打个对折。”
  顾湘又被他气饱了一成。
  言归正传,她翻出自己的二维码给他扫。
  “滴”的一声,赵孟成扫过后才发现不是收钱码,而是名片码。
  顾湘面无波澜,内心滚烫。是的,她是故意的,她故意给他扫名片码。反正已经被他拒绝过一次,再来一次也无妨,再说这一次她明明师出有名呀。
  他们是正经的甲乙契约关系呀。
  鼓舞人心的是,赵孟成这一次通过了,他申请添加对方为好友。
  噢耶!
  “真是个不错的房子,”那厢,檀越从楼上慢步下楼,一边下一边夸赞道,“保养得也好。”
  伴随着脚步声笃笃下楼,顾湘收到了“好友”赵孟成转过来的租赁款。
  一切悄无声息地进来。她随即点他的头像,到了个人栏,昵称就是简简单单的:zmc.
  事了拂衣去。敲定好合约,一方一式,赵孟成并喊着他姐夫要走了。
  顾湘落落大方地送他们到门口,她看着赵孟成把手里那份合约折了又折,然后塞到他大衣内侧的里袋中。
  东家认真地与他们说再会,檀赵二人,只有檀先生回头了,和顾湘招招手,再会再会。
  *
  赵家郎舅二人坐进车里。
  阖门声伴随着檀越的取笑声,“好了好了,这下孟晞那头的相亲不要去了。所以,拒绝那头也是因为这头?”
  “什么这头那头?”
  檀越依旧自顾自地逻辑,“不管,你既然这里面徇着私,那么这笔钱该你自己出!”
  “呵!那这个合约我干脆给你老婆相相。”
  “我不怕。你也知道孟晞那个性子,晓得你总算红鸾星动了,还不趿着个拖鞋来也要看看什么样的三头六臂呀!”
  赵孟成坐在副驾上,才不给他们辖制的理由,指托太阳穴,一股子可笑不可笑的蔑视,“尽管去。她要来看谁有三个头六个膀子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可是你说的。”
  第8章 008. 长脚鹭鸶
  庚子年正月初一,
  叫醒顾湘的一不是例会、二不是梦想,是唐女士口中的“没出息”,大正月里头一天就睡过八点的人,最最没出息。
  这些年这一日,唐女士都是这样要求顾湘的,其他的三百六十四天,我管你睡到几点,就今天不行。
  况且外婆还在。
  “顾湘快点起啊,我们等着你吃早饭,好意思的!”新年头一朝,顾湘就被针对了,这原是有缘故的。
  唐文静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是老幺。爹妈都惯得很,如今剩老太太一个人了,子媳那边也就那样,好一阵歹一阵。今年又逢老太太83,老话说这上年纪的人逢一个3就是一个缺。要上姑娘家去跨跨这个“缺”。唐文静干脆就和兄嫂商量,由老太太上她这里住个半年罢。其他几个女儿也都各自有家庭有小辈,只有唐老幺还能顾得上老母亲了。
  唐老太太挎着她的体己匣子来姑娘家准备过年的时候说,这子女啊,生多生少是一回事,到老了有人相到你才是正经的。二十年前,小姑娘要和女婿离婚的时候,唐母可不是这么说的,她一味地赌咒说自己没福气,还过给了子女。唐母劝姑娘:不能离啊,离了你这辈子可就完了。女人不比男人啊,世道再怎么变,女人都强不到男人前头去。男人偷腥就好比那馋嘴的猫,改是改不掉的,但你真因为它出去馋了碗别人家的鱼汤饭就不要它了,又能保证下一只猫就能服服帖帖守着你?
  唐文静没有同爹妈辩,她晓得各人有各人的眼界与局限,母亲说出这番话也不是没有她的道理。如果说婚姻是一场计时的投注,那么掐秒的那一刻止,无论你明面上的得失是多少,终归是庄家笑到最后,下场的散户没有真正的赢家。
  因为你把时间押在那了。
  唐文静与顾文远离婚没几年,他就发迹了。唐母为此更是扼腕般地嗐,我说什么的,你看看,我说让你忍下这口气你偏不听,现在人家翻身了,你呢,还不是踩你的缝纫机,开个不大不小的铺子,饿不死也活不像样!
  搁唐母的论调,要是当年没和女婿离这个婚,现在的唐文静过得什么日子!还消起早贪黑地摸索?老母亲说到懊恨处,不免拿造化说事,说来说去,你就是没有享福的命!
  昨晚除夕宴,顾文远不请自来,才有了以上唐母的唠叨经。
  前姑爷晓得老太太来这里过年,开车送来了好些补品吃食,要说顾文远这个人,情场上的人品差是差了点,但待身边人是没话说,这些年因着和女儿的来往,不曾有一日慢待了唐家那些亲戚。前些年,舅老爷家的儿子买房子差些首付钱,绕过唐文静这层去管早没了关系的姑父借,后者也一口答应了。为此,唐文静说过他好多回,你拉不下脸要做好人我不管你,但你别口口声声因为我因为香香,我们娘俩都不会给你做什么担保,哪天他们还不上,也是你该!
  该不该也就那样罢。顾文远没所谓,你晓得我没忘了你们母女就好。
  老太太偏要留顾文远吃晚饭。饭桌上,说到了香香搬去夏蓉街小楼里去的事。
  唐文静有些意外,一来香香只字没提这事;二来,终究女儿大了,晓得钱是个好东西了,同亲生父亲愈发的亲近了。
  顾湘搁下筷子跟妈妈解释,她上班到昨晚,“一大早起来就帮着忙东忙西,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现在不是说了?”唐女士的话听起来免不得几分机锋。
  顾湘在桌下狠踢顾文远一脚,就你嘴巴快。你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我还替你瞒着呢!
  别让我说出什么好歹来!
  顾文远想不到那一层,老直男觉得女儿总算接受他这份礼物,该是桩值得庆贺的事。
  “你裁缝铺的生意我看就关了吧,带外婆一起去那边住,那边宽敞。”
  “顾总,大过年的别关不关的,我说你生意关张,你气不气?”唐文静没好气地白一眼顾文远,手里依旧在稳稳当当地分例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就除夕这顿,唐女士会做几道功夫菜吧。早几天前就准备食材了,煎炸蒸炒煨都有。一份笋干老鸭汤,足足煲了几个钟头,她盛了碗给老母亲,余下的……就汤勺一丢,“自己盛罢。”
  顾姓父女自力更生,不敢有怨言,
  席上一时无话。
  ……
  顾文远走后,顾湘想和妈妈聊一聊,也吃了闭门羹。外婆帮着香香说话:“桌上牛肉海参羹还没吃够啊,还追着要吃?”
  祖孙俩坐在厅里吃瓜果看春晚,外婆封了个大红包给香香。顾湘觉得过了二十五岁就不好意思收压岁钱了,老太太不开心呢,“你只要没出门子,我在一天都要给你们封子的。今年格外给个大的,”因为孙儿辈多,往年老太太都是一个孩子给一百,意思意思,今年给香香封了个“一千零一块”,那一块的纸币簇面崭新的,外婆说是特地去银行换的哟,“祝我们香香心想事成,当然,能给我找个千里挑一的外孙女婿那是最好的!”
  “我可没催啊,我说的是最好!”外婆讲完紧接着补了句,老小孩似的生怕被归为催婚那一不讨趣的一队。
  至于唐女士那边,顾湘有心逗母亲,“有人该不是因为外婆给了个大封子,她临时拿不出手了罢?”
  收拾完桌子碗盏的,又跑去修剪她的花花草草的唐女士,嘴巴比她手里的剪子还利,“我自然是拿不出手,我又为什么要拿得出来。一没房子给你,二没体己镶你,以至于你搬去你的嫁妆楼里住,都不必知会我。你姓顾,我姓什么。”
  嗐,打住呀。顾湘听着唐女士这番话,眼见着妈妈吃心了,也误会她了。原来一切都是纸老虎,唐女士这些年一味地跟顾湘上政治课,要她在顾文远那里留个心眼,你爹是个什么花花肠子的人我最清楚,他该不该我的不要紧,只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能该不能欠。他就是再结八次婚,你顾湘都是他的长女,正经原配生的孩子,他敢少你一个子,我都不答应。
  可是当真到了这一步,到了所谓父女投契,因为钱,女儿更看重父亲这一步。唐文静又委屈了,委屈人到底这么世俗,这么拜高踩低。多少心血都抵不上金钱给予的力量与诱惑。
  “如果我说我搬去爸爸给的那个房子有另外的原因,你要不要听?”
  “……”
  “你不是常要我看着顾文远的嘛,你不是要我坚定拿自己该得的那份的嘛?”
  唐文静委屈的不是女儿接受了那栋房子,接不接受也早就是香香的名字了。她委屈的是,女儿终究长大了,有她自己的主张了,这份主张不需要同你去沟通去商量,乃至事后你也不一定是第一知情人。
  这份委屈她难与同女儿诉,仿佛已然提前领会到,将来香香她嫁人了,留唐文静一个人在这栋房子里的孤独与冷清。
  但如同二十年前,她逼迫女儿正视父母婚姻破碎的事实时说的话那样:我们每个人都得为自己活。
  孩子从来不是父母的附件或是延续,他们有自己的命运,有自己的爱与憎。这些年唐文静也是这样要求顾湘的,任何时候都得有自己的事业与坚持,有自己的爱好与原则。女人太较真了不可爱,但一味地盲从也只是活了个睁眼瞎。
  香香,你要明白你要什么。这比你在做什么更重要。
  好端端一个除夕,被一个不算嫌隙的嫌隙糟蹋了。唐文静推脱累了,不陪她们一老一小守岁了。顾湘也觉得眼下不是个谈长篇大论的好时机,这几年她越来越正视妈妈的情绪了,就是人老了,会无端滋生出好多敏感微小的危机,有否定别人的、更有否定自己的。
  她习惯等彼此冷静后再聊。
  没成想,一夜过去。初一早上,唐女士的气还没翻篇,八点差一刻,在那扯着嗓子地喊顾湘起床。
  约摸半个小时后,顾湘从房间里出来。新年新气象,她难得没有违拗长辈的意愿,自己买的那些冷调的衣服丢在一边,穿了件红呢大衣,妆也化得通透精神。
  这件呢大衣是唐文静自己手工给香香做得。用的是好些年她淘到的一块上好的呢子料,温暖手工,s城找不出第二件。
  没有任何品牌,偏偏穿在顾湘身上,挺括英气且不失女儿色。
  顾湘牢骚这条系带是怎么也系不紧,滑得很,“唐师傅,你要不要售后一下?”
  妈妈是一个旗袍师傅,这些年真正做旗袍的人少了,她的那爿铺子也随着市场改革成普通的成衣铺子,偶尔接着老主顾的回头单。听着顾湘质疑她手艺的问题,唐文静连忙放下手里准备吃早茶的煮干丝,擦了手便来查看。
  妈妈的手还没碰到大衣的系带时,顾湘便一把扽住唐文静,“你就是吃醋了,醋我和顾文远亲近了。怕我是那种恋财而忘本的人!”
  “唐女士,你好矛盾哦!”
  “好了大过年的,别生我气了。”
  “我总不能告诉你,……,”母女俩忸怩之间,顾湘更像个男人作派,她大方又不知羞地告诉妈妈,“是因为想认识一个男人。”
  s城说大不大,说小绝对不小。顾湘问妈妈,如果你遇到一个处处都合你心意的异性,这难道真的只算一个偶然嘛?
  即便偶然,也该是浑然天成的。
  与其说,想认识他,更像是不想错过这个浑然天成的交集。
  厅里,外婆带过来的那个老式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放着评弹调的《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顾湘大差不离地讲了讲如何认识赵孟成,以及,她负责任地告诉唐女士:“妈妈,和小丁分手后,”前度姓丁,他一直认为顾湘并不多喜欢他,可是他忘记了,当初是顾湘先和他说话的,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心甘情愿和异性来往的心情了。我很确定,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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