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拾欢眼神落在大雪虚处,眼神有些闪躲,幽幽叹了声, “我也是挂念他的, 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是不是还是原来那副样子……”
  “公子还是和原来一样生得好看,”明珠把她散下的头发一缕缕梳好,高兴道:“听参加宫宴的宫女们说,公子在宫宴上的样子可好看了, 像天上的谪仙一样金相玉质仙露明珠,把那些官家小姐看得脸红的不行,一个个都私底下说非秦郎不嫁!”
  她摆弄着拾欢的头发,眉开眼笑,仿佛那些官家小姐要嫁的人是她一般有荣与焉,“要我说呀,那些官家小姐美则美,可惜配不上我们公子神清骨秀,咱们家公子以后得妻子定是个善解人意温柔似水的绝色佳人!”
  像天上仙女那样的!
  拾欢也不由莞尔一笑,盯着铜镜里的模糊的人影柔了眉眼,“相貌不重要,关键在于品行。容颜易老,品性难得,师兄未来的妻子想必是个温润而泽的女人。”
  只可惜他们这一代轻剑山传人都是仙家薄上记过名的,寿命绵长,容颜难老,以后若是眼睁睁看心爱之人老去转世,倒不如从开始就没有过这段至死不渝……
  她脸上的笑意一顿,眼神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落在梳妆台一角的追月簪上。
  簪追月,万宝倾城。
  萧半青的这份情,她终究是还不了……
  明珠见自家大人眼神愣愣落在那支簪子上,有眼色的没出声,把头发绑好带上铃铛,“大人,看时间公子也要到了,我们出去吧。”
  拾欢盯了那簪子几瞬,纤细鸦黑的睫毛轻颤,半晌站起身哑声道:“明珠,找个时间把这东西物归原主吧,不能……总在我这儿放着。”
  这簪子应该有更适合它的主人。
  明珠讶异抬眼,看到拾欢脸上的神色心中一顿,不易察觉叹了口气,抿唇道:“是,大人。”
  ——
  秦笙和萧半青一见如故,两人直到宫宴上的人走光了才互相搀扶回来。
  萧半青拿着酒壶,喝得大舌头,桀骜不羁的脸浮上一层薄红,“我给你说啊秦兄,一会儿打那个臭小子的时候你就狠狠地打,千万别留情,我草席子都准备好了,人打死了直接往乱葬岗一扔喂狼。这种东西,根本不配睡棺材!”
  秦笙双眼迷离,眉间冶容如妖,听到他的问题哈哈一笑,清冽的酒水顺着白玉般的下巴留下,嘴唇晶亮:“他们确实不配,什么东西!几个天煞孤星不知背了多少人命的人也想爬到我师妹头上作威作福,也不看看是谁把他们救回来的!若不是我师妹冒着危险替他们逆天改命,一群小/逼崽子早就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等死呢,这会儿反倒学会咬人了!”
  “对对对,一群……小/逼崽子!哈哈哈……”萧半青大笑,祖母绿的眼中水波纹纹,“一会儿你就这么打!使劲打!抽魂鞭抽坏了我给你修,等抽完他我给你好好补补!咱们得帮欢欢把受得苦都找回来!”他手舞足蹈,不知从哪儿捡了个树枝甩的啪啪响,恨不得眼前就是萧清遥。
  秦笙笑着看了下便移开眼,眼神一移看到皇宫角落里挂满灯笼,高入云端,通身灯笼如同竖在天地间的一天火龙。
  唇边的笑意淡了下,秦笙回首看向大雪纷飞的深宫,眼睛里说不出什么意味,对着一边发酒疯的萧半青摆摆手,“算了,我要走了,我师妹肯定还等着我呢!明天见!”
  “诶,等等!”萧半青勾住他的肩膀,眼中醉意白玉一样的脸上带上几分倔强,“我跟你一起去,我也去见欢欢!”
  “你?”秦笙皱眉,“你一个大男人大半夜进人院里干嘛?”
  “你也是男人,你能进我为什么不能进?”萧半青醉的不轻思路却不糊涂,推着秦笙往前走,“我想见欢欢。”
  “不见,”秦笙拂开他的手,“醉成泥了还不快睡,在我这里发酒疯,你去了也会被欢欢赶出来。”
  萧半青低头沉默一瞬,迷迷糊糊抬头看他,眼中疑惑,大舌头道:“你喝的比我还多,你怎么不醉?”
  秦笙扶住他踉跄的身子,招手唤来暗处萧半青的影卫,眼中狡黠,咧嘴轻笑道:“因为咱俩喝得酒不一样啊,我给你喝得可是我们轻剑山的百年佳酿,后劲儿大的很,等你清醒就该是明日黄昏了。”
  “你……你这人!”萧半青眼睛缓缓瞪大,气的舌头打结,“亏……亏我把你当大舅子……你……你就这么阴我!你……过分!”
  秦笙笑笑,眉眼弯弯没说话,等萧半青被人带走他才慢慢卸下唇边的笑意,回身满身灯火的摘星楼印在眼底,一片星河。
  摘星楼……
  师妹竟然把星象之术也教了他们,可惜这几人心思都不正,终不是可以委托之人。
  他沿着小路走进深宫,远远看见一个气势恢宏的宫门前一左一右两个巨大的石狮子,石狮子旁几个人在宫口翘首以盼。其中一个小人儿穿着红斗篷,见到他眼睛顿时一亮,眸底仿佛蕴含着星河,脚下不由自主跑过来,跑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什么,呐呐站在原地想上前又犹豫。
  秦笙看着那张稚嫩熟悉的脸,照在原地愣了许久,回过神来脸上已经湿的发冷。他嗤笑一声抬头将眼中的湿意逼回去,心里暗骂自己矫情,可看到那张小脸儿,眼里还是不由有了泪意。
  七年,整整七年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妹没有见过面。他忙他的小家,她忙她的天下,当年坐在轻剑山巅大言不惭说一起闯天下的两个小屁孩转眼都变了样子,经历人间冷暖十几载,他们都不是当年被师父一起罚站的小弟子了。
  拾欢低着头张张嘴,大风吹乱头发,哽在喉咙里的那声“师兄”怎么也出不来。
  近乡情怯也好,胆小怯懦也罢,以这幅样子见师兄,她心中始终窘迫。
  可不等她思考太多,未等她抬头,那个书生一样温润如玉君子端方的青年已经转眼到她眼前,将她拥进一个温柔带着酒香的怀抱,冰凉的脸颊依着她的颈窝,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抱在怀里,带着满脸湿意。
  声音低沉裹着笑意,“师妹,师兄来了。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
  拾欢鼻头一酸,衣袖下的手指动动,好一会儿才找回身体的控制权,“嗯,师兄,好久不见。”
  她稚嫩的小手抚上师兄的背,天地间一红一白紧紧相拥,明香一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眼色的退下去,给师兄妹两人留下空间。
  屋内秦笙点燃碳火,暖洋洋的热气瞬间盖过冰冷的寒。
  拾欢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来,从屋里拿了块黑布抱着东西递给秦笙,“这个……是我师父当年给师伯做的牌位,后来我在寿村找到的。我觉得,应该交给你处理。”
  秦笙苍白的手接过那块玉石牌位,垂下的眉温柔,“怎么会在寿村找到这个?”
  拾欢也没想跟师兄隐瞒,将寿村的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秦笙摩挲这那块牌位,嘴角抿紧。
  “这块牌位本是师叔为怀念师父做的,没想到师父一直躲在一个小村庄这么久,我们谁都没有发现。欢欢,我代我师父向师伯道歉,白白让他们两人蹉跎了一辈子。”
  “不,我师父也有错。”拾欢垂眸摇头,“他不该就这么缩起来连找师伯的勇气都没有,若是他下定决心去找师伯,或许当年的事就是两个样子。”
  秦笙叹了声,“两个人都有不对,上一辈的事情我们两个小辈就别讨论了。对了,你说我们有了新的小师弟,是我师父收养的儿子,他在哪儿?”
  “他……”拾欢怔了一下,转身取出一串结白的骨铃,“师弟是□□凡胎,后参军战死沙场,他不愿走想留下来保护村子,师伯就将他们所以战死沙场的村民做成了骨铃。其他村名随着寿村其他人的离开都被带走了,师伯想让师弟在找副身子修行,让我去镇西。”
  “镇西?”秦笙看了眼骨铃,清润的眼里闪过震惊,“三域的那个镇西?你要去三域?”
  “对,”拾欢点点头,“如今我已不再是祈安的国师,不用再守着这地方,也想带着身边的人出去走走,她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不能让她们的下半辈子也陪我一起耗在这深宫里。”
  说完,她看了眼秦笙,“师兄,如今轻剑山只剩下你我还有姬无双,以及我那三个徒弟,他们如今都已入世,你也不用一直守在山上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三域?”
  “这个……”秦笙不知想起什么有些为难,“我在那里确实有两位故人,不过欢欢……”
  他抬头看向拾欢,“你那三个徒弟有错在先,要走也要等我处罚完他们再走。更何况你也看到了,如今继承轻剑山正统的只有你我二人,若是再收徒,想必你也是不愿了。所以我打算去三域收徒,也好不让轻剑山的传承段在我们手中。”
  轻剑山的确不能没有后人,拾欢点点头,想起凤天轻他们几人眼神暗了暗,“他们都是祈安的命运之眼,我不可怜他们,但也要想想这天下,师兄,你按规矩怎么处罚他们都可以,但能不能留下他们一条命,祈安的龙气好不容易重新涨了起来,不能再散一次了。”
  秦笙低头一笑,烛光下温柔尽显,“欢欢,我明白。”
  “但如今祈安的命运已经被你扭转,纵使他们是命运之眼也对祈安也没了影响。轻剑山护了天下几百年,你有没有想过……让这天下换个人坐?”
  “师兄?”拾欢睁大眼。
  “嗯,”秦笙应了声,笑意温柔,“我这些年在外云游学会了很多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便是学会运用自己手中的权利,他们做错了事就应该受到惩罚。这天下是你送到他们手中的,你自然可以把它拿回来交到别人手中。以他们现在犯下的错,已经不配继续握着这江山了……”
  “不如让这天下换个人坐……”
  ——
  半夜子时
  陆南青站在檐下望着白雪纷飞的黑夜,身边站着掌管天下水利运输的官员。
  “陆相,王镇侯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所有人与此事相关的人都已经处理干净,如今这天下知道这事儿的就只剩下你我二人了。”
  空中飞来一只白鸽落在陆南青肩上,乖巧的蹭蹭他的脸。陆南青盯着官员的头顶笑笑,“陆某自然是相信金大人办事的能力,只是陆某让金大人查的那件事,金大人可有眉目了?”
  “有有有!”金大人谄媚的笑笑。“前两天我手下的太监在宫里找到了一个老宫女,是当年伺候当今圣上生母沐妃娘娘的。他说当年圣上还小却也的确参与了陆府的灭门惨案,当年就是圣上为博得先皇注意提出的搜查陆府,最终和司老将军一拍即合将陷害了陆府。”
  当年陆府灭门时圣上不过八九岁,以区区稚龄想出此等方法,实在恐怖啊!
  陆南青摘下白鸽腿上的信条,声音幽幽,“你确定是我师兄提出的搜查陆府?”
  “是……是。”一句平平无奇的话,金大人却腿上一软险些跪下。
  外人皆言陆相性情平和,待人真诚,却也只有他们这些陆相的亲信知道陆相是一个怎样恐怖的人物。卧薪尝胆数十年,和自己的仇人称兄道弟情同手足,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值得他扶持的人。
  陆南青点点头,对他的话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是轻声叮嘱他:“金大人,今日下雪路滑,回城是过山路小心些。”
  “是是是,”金大人笑的合不拢嘴,“陆相说的极是,在下一定小心些,留着这条命为大人效力。”
  “嗯,”陆南青笑笑,笑容未及眼底,“那大人便快些回去吧,这么晚了,我一会儿要进宫一趟。”
  “是,陆相。”
  待金大人肥胖的身躯一扭一扭离开,陆南青笑容陡然一收,眼神斜看进身后的黑暗,“一会儿做事小心些,把这人处理干净。”
  黑暗隐隐传来一声应答:“是,主子。”
  既然事情已经查清了,那这些事情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便好,其他人就不用再张口说话了。
  天上鹅毛飞雪,陆南青唤来小厮。
  “大人,这么晚了,我们还要去皇宫啊,宫门都关了。”
  小厮半夜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睡眼朦胧,困得直打哈欠。陆南青轻轻一笑,柔声道:“师弟一会儿就要被师伯押着行刑,抽魂鞭抽上三十鞭可是会死的。我这个做师兄的虽然不能阻止师伯,但不能就把师弟扔在让他没人管。”
  小厮嘟着嘴抱怨,“那不是还有皇上在宫里吗?这事儿再怎么也轮不到大人您头上……”
  “好了,让你跟我去一趟看把你抱怨的。”陆南青笑着斜他一眼,“师兄身为圣上日理万机,不辛苦吗?这事儿当然是我去。”
  “哼,他们就是看您心肠好,总欺负您!”小厮气鼓鼓去拿伞,他刚转身陆南青脸上的笑便淡了淡。
  认为他心肠好才好,他用了数十年的时间营造一个好徒弟、好师兄、好师弟的形象,为的不就是这几天吗?
  等他为父母报了仇,他还是师父的好徒弟,师弟的好师兄,他的人生还是照样过,照样是那个陆相。
  皇宫内,子时前一刻,拾欢命人从国师府的祠堂里带来了抽魂鞭,顺便也引来了还未睡的姬无双。
  拾欢和秦笙一同出来,萧清遥早已跪在皇宫前,白雪落了满肩,身边还站着为萧清遥打着伞的陆南青。
  见二人以来,萧清遥和陆南青一起行礼,“师父,师伯。”
  “嗯,起来吧,都是一家人,在外边不用这么客气。”秦笙笑着把他们两个扶起来,低头看垂首的萧清遥,笑道:“马上就要行刑了,怕吗?”
  萧清遥嘴唇抿紧,哑声道:“怕……但这些都是我应该受得。”
  “嗯,好孩子。”秦笙欣慰的拍拍他的肩,“等刑罚过了,你可能要在床上躺上两年才能恢复正常,到时候把兵权交给其他将军,好好反省休息,等恢复好了再来保护国家。”
  兵权二字一出,萧清遥脸色顿时惨白,他知道师伯这是变相的要他的兵权,将他架空。
  “师伯,这是祈安朝中事……您插手不好吧?”陆南青笑笑,若是让他把萧清遥兵权拿了,下一个不是他就是凤天轻。
  秦笙对他的话没在意,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不早说这一个祈安朝中事,便是我想让这祈安换个姓儿,也是容易的很。你们在你们师父手下待了这么多年,恐怕还不清楚祈安是怎么来的。轻剑山当年能一手创立祈安,以后便也能毁了他。当然,你们……也一样。”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几不可闻,萧清遥和陆南青却后背凭白爬上一股凉气。他们知道,秦笙这不是在开玩笑,若是他们做的再过分些,他真的会动手解决他们。
  可是……他已经收不了手了。陆南青衣袖中的手狠狠扣进掌心,双眼漠然盯着地面,当年害他们陆府满门抄斩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谁也不能阻止他!
  秦笙在香炉中点上一柱香,烟雾袅袅,自带清香。
  来得人不少,有跟着姬无双来得国师府几个奴仆,也有跟着陆南青来得丞相府的下人,来守着萧清遥的将军府的人也不少,剩下的便是拾欢带来的人。
  众目睽睽之下,萧清遥被绑上刑架。
  抽魂鞭顾名思义是用来抽打灵魂的鞭子,一鞭子打在身上痛苦可想而知,为了防止人半路受不了发狂,行刑时都是把人捆在架子上打。
  脸贴着冰凉的刑架,萧清遥眼睛直直望着大雪纷飞间那道红色的身影,眼中充满希冀,可知道秦笙通知他时间到开始行刑,那个人也没转过头来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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