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淡绿色的浊酒盛在陶碗里盛上来,半夏看着陶碗,面露嫌弃之色。
  裴英娘顾不上其他,端着陶碗小口啜饮,浊酒对她来说甜滋滋的,根本不算酒。
  喝完半碗烧春,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李旦真是太讲究了,这时候还找什么茶!直接来碗白水就好了!等那个什么朱大娘子煮好茶,她早把剩下的胡饼吃完了。
  而且,朱大娘子煮的茶肯定是葱姜桂皮茶。
  裴英娘还想吃胡饼,李旦只许她吃一个,“外面的东西不能多吃。”
  何况待会儿还要去英王府吃饭。
  裴英娘没有坚持,反正她只是想尝个新鲜而已。
  李旦和裴英娘登门造访,李显热情得不得了,连裴英娘都受到他近乎于讨好的款待。
  不是李显娶亲后突然成熟,懂得善待别人了——赵观音不许他出门,他在王府里无所事事,连斗鸡都提不起兴趣,这时候不管是谁上门来看他,哪怕是裴英娘,他也觉得她亲切可爱!
  宴席上琳琅满目,菜色丰盛至极。
  英王府豢养了舞姬、歌伎。吃饭的时候,头戴彩冠,肩披缦衫,着七彩罗裙的舞姬们在庭前翩翩起舞。李显嫌不够热闹,让人把最近从西域商人那儿买来的胡姬叫到宴席上,铺上绒毯,命胡姬在毯上表演胡旋舞。
  正埋头吃汉宫棋的裴英娘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盯着雪肤碧眼的胡姬看了又看。
  胡姬遥遥下拜,瑶鼻樱唇,雪肤花貌,头发是淡淡的金黄色,衬着她一双绿色的深邃眼瞳,有种近乎于摄人心魄的美。袒领上襦外面罩了件半透明的罗衫,雪白的肤色从纱衫中透出来,腰肢不堪一握,彩裙下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脚腕上戴了彩宝珠串,更显得玲珑窈窕,柔媚可人。
  李旦面色一沉,看一眼裴英娘,扭过脸,盯着李显,压低声音说:“姑祖母眼里揉不得沙子,你不要失了分寸。”
  李显啊了一声,左右看看,努力装傻,“你说什么?”
  李旦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李显战战兢兢,等着李旦发落自己,没想到他竟然一句话都不说,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直到吃完饭,宫婢撤下食案,送上果品酪浆,李旦也没说什么。
  送走李旦和裴英娘,李显悄悄抹汗,“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阿弟。”
  正值下午,衙门放衙,坊市开张,是长安城白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街市上人来人往,牛车缓缓走在长街上,裴英娘吃饱喝足,靠在卷棚车里打盹。
  快到宫门前时,有人认出李旦的车驾,策马迎上前,高声催促:“八王,公主,快去含凉殿!”
  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似乎是李治身边的近侍。
  裴英娘忽然一阵心悸,睁开眼睛。
  第44章
  含凉殿前人仰马翻。
  裴英娘攥着胡服袍角, 疾步登上台阶。
  嗒嗒的脚步声回荡在正殿前, 两旁的回廊里站着很多人, 有朝中的宰相、尚书,有东宫的属臣、博士。
  众人议论纷纷, 不知在商讨什么,看到含凉殿的内侍们簇拥着裴英娘走来,不约而同停下讨论,目光汇集在她身上。
  裴英娘无暇顾及,穿过幽深的回廊,恨不能插上双翅,飞进内室。
  李旦跟在她身后, 比她镇定许多, 面色淡然, 唯有浓眉微微拧起。
  袁宰相捋一捋胡须,警惕地瞥一眼不远处的裴宰相, 回身问员外郎:“永安公主和裴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从宫里的种种传言看来, 圣人对永安公主极为疼爱。永安公主所获盛宠, 几乎不逊于太平公主。
  这个永安公主,似乎和裴狐狸是亲戚。
  员外郎张口道:“若是从裴家来说, 同出一支,不过关系已经疏远,少有往来。”他顿了一下,小声问,“袁公怕永安公主和裴家联合?”
  袁宰相摇摇头, 忧心忡忡。圣人虽然不理朝政,但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女娃娃如此疼宠,永安公主日后的归宿,很可能会影响到前朝政局。
  永安公主将来到底会落入谁家?
  好在她生父姓裴,裴家肯定是无缘尚公主的。想到这里,袁宰相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忽然想起圣人和太子都还病着,他右手握拳,抵唇轻咳两声,收起笑容。
  宦者在内室门前徘徊,远远看见裴英娘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一脸如释重负,“公主,您总算来了!”
  两名衣衫褴褛的女子跪在廊檐下,闻言抬头盯着裴英娘看,目光有些阴冷。
  裴英娘径直进殿。
  尚药局的两名奉御和直长都来了,侍御医和药童们进进出出,忙成一团。武皇后脸色铁青,正在侧殿和奉御说话。
  两名奉御满头是汗,答话时有些结巴。
  武皇后眼底翻腾着怒意,但隐忍不发,静静听奉御讲解李治的病情,偶尔开口问询几句。
  李令月眼睛哭得红肿,淌了一脸泪,一把攥住裴英娘的手,颤抖着道:“英娘,你回来了!”
  裴英娘拍拍李令月的肩膀,挨着床榻边沿坐下。
  李治面色苍白,在帐中昏睡。
  平时他总是含笑坐卧,鬓边虽然有些许白发,但因为面容温和,气度雍容,看起来仍然年轻俊雅。偶尔玩笑时,依稀能看到他年少时的风流俊秀。
  此刻他鬓发散乱,躺在枕上,气息微弱,皮肤黯淡无光,眼圈微微发青,两鬓的头发,已经被霜雪染透了,再找不出一丝墨黑痕迹。
  裴英娘鼻尖微酸,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角,李治真的老了。
  他夹在武皇后和儿子之间,左右摇摆,优柔寡断,缺少一个帝王应该具备的决断和魄力。但他温柔而强大,把她笼在羽翼之下,让她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孩童一样尽情欢笑。
  没有李治,她不一定会过得不好,但少了李治的疼爱,她这辈子都无法体会什么是父母慈爱。
  身后传来一阵衣裙摩擦的簌簌声响,武皇后缓步踱到床榻前,扫一眼泪流不止的李令月和裴英娘,“你们先出去。”
  声音威严而厚重。
  裴英娘今天穿的是胡服,没有带帕子,只好直接用衣袖抹去泪水,拉住想说什么的李令月,“母亲,我们就在一边坐着,不会打扰奉御的。”
  她头一次当面称呼武皇后为母亲。
  武皇后长眉微挑,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她看不起感情用事的人,可如果裴英娘不是个看重感情、知恩图报的人,她又怎么会对这个小娃娃另眼相看呢?
  裴英娘拉着李令月退到一架狩猎图落地屏风后面,席地而坐,宫婢送来温水和绞干的帕子,给她们擦脸。
  “我看到阿父换下来的衣裳……”李令月一直抓着裴英娘不松手,“上面有血迹。”
  裴英娘轻轻回握李令月,试图安抚她,“阿姊,奉御会治好阿父的。”
  李令月心烦意乱,神情痛苦,“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王兄也病了……”
  直长们在侧殿医治太子李弘,圣人和太子同时病倒,朝中的常参官能进宫的都进宫了。裴宰相和袁宰相已经命人去里坊寻六王李贤和七王李显,蓬莱宫内外戒严,左右千牛卫把含凉殿守得铁通一般,护卫森严。
  李旦是在场唯一一个能理事的皇子,宰相们请他去议事,被他拒绝了。
  他站在病榻前,垂首静立,一言不发,眉眼一如既往的温润俊朗。
  周遭的紧张和压迫丝毫影响不到他,哪怕是武皇后频频扫视他几眼,他也始终保持缄默。
  裴英娘心想,这才是李旦,他不像太子李弘仁厚迂直,不像六王李贤锋芒毕露,也不像七王李显胸无城府,他把一切看在眼里,游离在权势之外,超脱得近乎懦弱无情。
  他早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如此平静。特意选在今天带她出宫为马氏送行,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裴英娘眨眨酸痛的眼睛,泪珠盈睫,视线所及之处,模糊一片,她眼里看到的李旦,也变得朦胧起来。
  这样的八王,才是真正的八王,他的明哲保身,冷淡而从容,甚至有几分凉薄。
  刚进宫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做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等到平安长大,便能出宫开府,从此远离宫闱,自由自在过自己的小日子。
  然而李治对她太好了,他给了她所能给的一切。李令月和李旦,亦让她感受到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情。
  她早就没法当一个来去自由的过客。
  当初她曾天真地想过,要和李旦一样,尽量游走在武皇后和李唐皇室之间,谁也不得罪,谁也不拉拢。
  如今李旦做到了隔岸观火,她却陷进去了。
  奉御要为李治施针,李旦和武皇后都避了出来。
  羊仙姿蹑手蹑脚走到武皇后身边,小声耳语几句,武皇后冷笑一声,“太子醒了?正好,打发他回东宫修养,殿中忙乱,叫他不必过来辞别。”
  羊仙姿佝偻着腰,退出内室。
  李令月站起身,哽咽着道:“阿娘,阿父怎么样了?”
  武皇后淡淡一笑,揉揉李令月的脸颊,“我儿不必担忧,你阿父是天子,定能安然无恙。”
  李令月怔怔地看着武皇后。
  不论什么时候,阿娘总是这么冷静沉着。
  她是阿娘唯一的女儿,小的时候,阿娘曾指着她,骄傲地说:“令月类我。”后来,她一天天长大,宫婢们时不时会提起这句话,姑祖母们也常常夸她和武皇后一样聪明美丽。
  可李令月心里明白,自己和阿娘一丁点都不像。
  阿娘精明睿智,总揽朝政,从早到晚有忙不完的事,并且乐在其中。她懒散迟钝,不想理会那些繁琐政务,儒学士教她的书,她都不愿意背诵,更别提其他了。
  她只希望阿父可以健康长寿,阿娘和王兄们能友好相处,他们永远是亲密友爱的一家人。
  王兄揭露阿娘刻意拘禁两位姐姐,把阿父气病了,也打破了宫廷中平静和美的表象。
  她应该怪谁?
  怪阿娘狠毒,怪王兄多事,还是怪那两个从未谋面的姐姐?
  李令月想起现在跪在内室外面的两个女子,才二十多岁,却面容仓惶,苍老凄苦,举止畏缩怯弱,看起来像是有三四十岁。
  那是她的姐姐啊!她享受父母疼爱的时候,姐姐们却被幽禁在掖庭宫一座窄小的院子里,院门一关,就是足足十几年!
  而下令幽禁她们的,正是自己的母亲!
  李令月心乱如麻,头一次发觉,母亲竟是如此陌生,陌生到让她害怕。
  “公主。”趁着武皇后闻言安慰李令月,有人走到裴英娘身后,小声道,“回东阁去吧,事关两位公主,你留在这儿不合时宜。”
  是上官璎珞。
  裴英娘望着屏障隔开的内室,摇摇头。李治还没醒,她哪能说走就走。
  上官璎珞叹息一声,默默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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