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节

  “阿兄。”她往他怀里钻,把他拢得严严实实的衣襟蹭得一团乱。
  李旦抛开卷册,低头亲吻她的额头。
  她伸手摸他的脸,冰凉而光滑,他刮过胡子了。
  “好好吃饭。”李旦抱她起来,送到梳洗床内,“吃完饭,我送你回相王府。”
  半夏和忍冬端着热水锦帕进来服侍裴英娘梳洗,两人眼圈微红,看到裴英娘面色虽然苍白,但精神气好像好了很多,眸光明亮,秋水传神,悄悄松口气。
  梳洗过后,李旦牵着裴英娘去外间吃饭。
  她现在整个人还是虚脱的,浑身发软,李旦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给她递茶她就喝,让她坐下她就正襟危坐。
  又乖又安静,像是回到以前那个玉露团一样绵软乖巧的小十七。
  她什么模样李旦都喜欢,不过如果她能活泼起来,又笑又闹,热火朝天地忙活那些南来北往的商贸之事,他会更高兴。
  他喂她吃完朝食,这些天只能吃饧粥,不能碰荤腥的东西,他让人在粥里加了羊乳,她不能再瘦下去了。
  母亲要他即刻启程去梁山,他婉言推拒,她这么虚弱,他怎么可能走得开。
  走是要走的,不过不是现在。
  ※
  出宫之前,裴英娘单独去了一趟含凉殿。
  她没有走进去,远远地站在外边回廊里,眺望巍峨壮丽的亭台楼阁。
  以后,这里是大明宫,不是她的蓬莱宫。
  她转身离开,廊下忽然传来吆喝声。
  几名亲卫押着六七个双手捆缚在背后的内侍走过,内侍们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神情悲怆。
  裴英娘认得他们,他们是含凉殿的近侍。
  回廊里的宫婢们小声议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新君继位,宫中的老人们各奔东西,有门路的还能继续风光,那些得罪过人的,没了先帝撑腰,下场凄凉。
  裴英娘皱眉,问宫婢:“他们要被押解去哪儿?”
  宫婢小声回答:“奴也不清楚,韦妃宫中的人指认他们趁乱偷盗先帝的私库,要把他们带去审问。”
  审问自然是假,一来李显要安插自己的人手,必须拔掉几个老人,空出位子来;二来从这些天子近侍身上下手,杀鸡儆猴,威慑众人,好尽快立威;三来,韦沉香急于查清李治身后到底留了多少东西,分别给了谁。
  裴英娘走下台阶,拦住卫士,指指绝望麻木的近侍们,“回去告诉韦妃,这些人我带走了。”
  卫士们面面相觑。
  回廊里的宫婢、内侍们互看一眼,都是认识多年的熟人,他们不忍心看昔日一起共事的老人们落得尸骨无存。可惜他们身份卑微,没法做主,爱莫能助。
  相王妃愿意为几个奴仆得罪韦妃,他们心里既感动又热血澎湃,还是有贵人把他们当人看的!
  他们振奋精神,跟着奔下台阶,叉腰怒视卫士,喝道:“王妃都开口了,你们还不放人!”
  王妃不怕韦妃,一定能救下老人们。
  卫士们有些犯难,韦妃是后妃,他们身为宫中卫士,必须遵从韦妃的指令。但是相王妃说的话,他们也不敢不听……这位看起来娇滴滴的,脾气不小,敢当面训斥圣人,圣人还不敢拿她怎么样……
  他们也很为难呐!
  裴英娘随手摘下鬓边一朵珠花,掷到卫士怀里,“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你们直接去圣人面前回话,如实禀明这里的事。”
  卫士小心翼翼捧着珠花,心里悄悄吁口气,相王妃愿意担下事情,最好不过。
  他示意其他人退开,干脆道:“既然如此,王妃把人带走吧。”
  等卫士们走远,其他宫婢和内侍们纷纷上前,帮老人们解开绳索。
  几位近侍呆了一呆,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抱头痛哭。
  周围的宫人感同身受,也跟着垂泪。
  初冬的阳光温暖干燥,洒在众人身上,晒得脸颊微微发烫,可他们心中却是一片荒凉。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他们。
  “多谢王妃救命之恩。”近侍们擦干眼泪,给裴英娘磕头。
  裴英娘命宫人扶起他们,他们不肯起来,继续叩首,磕得额头发青。
  “王寿永呢?”
  近侍抹干眼泪,“大家……先帝去了以后,他自愿为先帝守陵,逃过一劫。”
  裴英娘点点头,“你们先随我出宫。阿父嘱咐过我,要我照拂你们,你们不用怕,我会好生安置你们。”
  近侍们泪如泉涌。先帝平易近人,很少责罚身边服侍的内侍、宫婢。他们这些人伺候先帝多年,别说宫里的人,就是朝中的相公、大臣们和他们说话,那也是客客气气的。
  哪曾想一朝先帝驾崩,什么都变了。世态炎凉,人情真是冷得刺骨啊!
  到最后,唯有他们看着长大的相王妃肯顾念旧情,拉他们一把,其他人根本不在意他们的生死。
  “其他人呢?是不是被抓到其他地方去了?”裴英娘问。
  近侍们连忙抹去泪珠,苦笑道:“只有我们这几个冥顽不灵的老东西,其他人么,自有他们的去处。”
  裴英娘嗯一声,不再多问。
  其他人自然是效忠韦妃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责怪的。他们是奴婢,权势不由人。
  她领着衣衫褴褛的近侍们走出含凉殿,走到高耸的露台前,玉阶下脚步纷乱,一名头梳高髻,着锦绣华服的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拾级而上,气势汹汹。
  近侍们瑟缩了一下,“王妃,韦妃来了!我们要不要绕道走?”
  裴英娘笑了笑,“不必,我正想去找她。”
  韦沉香脸色阴沉,怒气冲冲,走到裴英娘面前,“十七娘,你真的以为郎君会一直容忍你,任你无法无天?他脾气好,不代表你能一直嚣张下去!”
  她快气疯了,武英娘把她赶出灵堂,这个屈辱她认了。可武英娘竟然得寸进尺,什么都要插手管一管,就这么让武英娘把人带走,她以后还怎么服众?
  武英娘和赵观音不一样,赵观音脾气暴躁,心思简单,很好对付。武英娘明明是个行事谨慎、不关己事不张口的人,理应比赵观音知道分寸,韦沉香以为对方不会给自己难堪,结果武英娘却一次次打她的脸,比赵观音难缠多了。
  为什么她处处和自己作对?
  裴英娘淡笑一声,“陛下忍不忍得了,与我何干?”
  韦沉香瞳孔微微收缩,她最大的依仗就是李显,可武英娘不怕李显……阿耶说得对,她动不了武英娘。
  “十七娘……”韦沉香忍气吞声,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柔和,“郎君很看重你,你何苦与我为难?我们两人和平共处,岂不是皆大欢喜?此前的事,怪我行事莽撞,我并非成心冒犯你,如今时局不稳,危机四伏,你我应该携手共渡难关。”
  她能屈能伸,既然暂时奈何不了武英娘,不妨先示弱,等到将来李显坐稳皇位,她再和武英娘算账!
  裴英娘嗤笑,“这种话也就能骗骗圣人。”
  韦沉香咬牙切齿,忍了又忍,冷声道:“你真要把人带走?”
  裴英娘抬起眼帘,道:“七个人,一个不能少。”
  韦沉香冷笑几声,抬起手,数十个甲士奔上台阶,把裴英娘团团围在中间,“敬酒不吃吃罚酒,相王妃,得罪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一味退让只会被人看轻,武英娘擅闯内宫,她把人扣下,有理有据,大明宫早就改天换地了。
  裴英娘嘴角微微一勾,环顾左右。
  “王妃,我们不走了……”近侍们瑟瑟发抖,走到裴英娘身后,“我们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该吃的苦吃过了,享的福也享过了,我们也不是什么好人,何苦带累您?不如跟了先帝去,照旧服侍先帝。”
  相王妃愿意为他们驻足,他们已经感恩戴德,这辈子,起码没有白活。
  裴英娘一哂,拍拍手。
  更多甲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如潮水一般,手中长枪齐齐指向韦沉香。
  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还是此前保护先帝的殿前亲卫,身份贵重,听命于韦沉香的甲士见势不妙,后退至韦沉香身侧。
  心腹宫婢劝韦沉香:“娘子,相王妃和先帝父女情深,如今先帝仙逝,相王妃举止癫狂,您还是别和她硬碰硬了,不值得和她计较。”
  这话说得巧妙,韦沉香心里好受了一点,没错,武英娘根本是疯了!
  “想走?”看出韦沉香气势骤减,裴英娘上前一步,浅笑着说,“我和陛下说过,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到你真心悔过为止。我这人心眼老实,言出必行,既然韦妃自己撞上来了,总要兑现诺言。”
  韦沉香铁青着脸,“你敢?!”
  裴英娘笑容满面,挥手让近侍们上前,打人这种事,用不着她亲自出手。
  近侍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鼓起勇气:反正没几天好活了,不如趁着临死前好好出口恶气!
  韦沉香面色惨白,她刚刚安慰自己武英娘疯了,好让自己的退让显得没那么狼狈,现在她却觉得武英娘是真的疯了!
  她转身想逃,郭文泰越众而出,大手按住她,她不停挣扎咒骂,郭文泰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她从来没有这么怕过,讲道理,武英娘不听,她示弱,武英娘不信,她耍狠,武英娘比她更狠……
  韦沉香毛骨悚然,汗流浃背,“你疯了!你打了我,郎君不会饶你!”
  裴英娘一脸平静,“动手。”
  近侍们依次上前,啪啪啪啪,一人一巴掌,掌嘴这种事他们驾轻就熟,动作熟练得很。
  韦沉香倒在地上,失声痛哭,此番折辱,她一定要找武英娘讨回来!
  “知错了吗?”裴英娘居高临下,俯视韦沉香,“你和圣人说,我故意冤枉你,我今天问你,那日在灵堂前,你到底笑没笑?”
  “我没有!”韦沉香泪如雨下。
  裴英娘说,“接着打。”
  又是一轮巴掌脆响。
  露台上风声呼啸,众人噤若寒蝉。
  韦沉香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刺破掌心,温热的鲜血从指缝间淌下。
  “不承认?”裴英娘抬脚走开,淡淡道,“好,下一次见到我,记得躲远点。”
  北风卷起她的衣袖裙角,她缓缓步下玉阶。
  背影娇小袅娜。
  然而台上、台下的甲士亲卫们,四周躲在暗处看热闹的宫婢们,心头不由生出一股凛然之意。
  走出很远后,近侍们艰涩开口,“王妃……您何苦……”
  何苦为他们这种人得罪圣人和韦妃!这天下已经是圣人的了!
  裴英娘望着远处耸立的宫墙,微微一笑,“你们也觉得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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