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信不信在你,做不做在我。
许康轶站起身来,模糊的看着花折一身单薄瑟缩的秋衣,面上有菜色,觉得说一句抱歉愧疚之类的太轻,无声的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花折情深似海,眷爱如佛,完全不求回报的扑在了他这个薄情糊涂的人身上,他觉得结草衔环也难报一二了。
没有花折的时候,他无怒无欢,不为难;有了花折的以后,他大喜大悲,常犹豫。
他何德何能,有人对他如此爱重?如果不是真相浮出水面,他可能不会信世上有这么无我的感情。
他身边过于血雨腥风,离开他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有阳光大道,何必选择独木桥?
一时间心中千种念头闪过,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在了花折身上,按了按花折的肩膀:“铭卓,你…刚才已经死过一次了,前尘往事就忘了吧,外面天高海阔,珍重。”
花折万念俱灰,他当年孑然一身跟着许康轶进了泽亲王府,而今要走,也不想带走一件大氅,可看许康轶也是病入膏肓,终不想再解下大氅引他多些情绪。
他本能的后退一步,双膝跪下,声音里再没有了往日的欢跃:“殿下,无论我曾经是什么身份,终究是我舍弃的;您护了我多年,和我主仆一场,多年来我一事无成,临走给您磕头认个错吧。”
许康轶侧跨了一步,背过身去,不敢再看他,冲门口无声缓缓手背向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
花折任由余情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搀起来,把他带出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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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家家大业大,余家老二多年在京城苦心经营、深耕细作,在京城产业商户无数,绝大多数为求低调,俱是隐名的。
比如说现在下榻的这座宅子,是前朝王孙公子们的家业,闹中取静,居住环境极好。
余情安置下花折,陪他说了一会话,看他神色黯然,知道他是想单独呆一会,夜色已深便不再打扰,吩咐下人细细看顾,她起身去了侧院书房。
门帘掀起,一名男子坐在桌旁品茶在地图上写写画画。
仔细看去,竟然是西北郎凌安之,听到余情进来脚步轻快,也不抬头,朗笑道:“怎么,接到夏吾的王子了?”
余情脚步一顿,继而坐在桌旁去按凌安之高挺的鼻梁,大为惊奇:“花折身份只有我和梅绛雪知晓,这么多年从来不敢透漏任何风声出去。这你也猜得到,你怎么知道花折是夏吾的王子?”
凌安之卖关子的侧首一笑,抬手捏住余情的下巴,“你今晚任由夫君所为,我就告诉你。”
余情当即坐直了身子,脑袋往后仰了仰:“你这个酒色之徒,我可不像你不用出门,明天好多事要做,没门。”
凌安之身体素质极佳,平时精力全用在战场上,可最近没有战事,他注意力转移,恨不得和余情合二为一,昨晚花样繁多的曲意侍奉,惹得余情辗转求饶,四更天过半才睡下,今天日上三竿了还起不来,差点被付商堵在房中看出端倪。
所以今日起床后就痛定思痛,今晚要守身如玉,绝不再被西北侯声色迷惑。
这半年凌安之和余情情意绵绵,往来信函心意不断,每个把月便有一个人不辞辛苦的跑一遭。凌安之本来前几天到太原军中,一为检查太原军整编训练后的效果,二为探望余情,却不料余情有生意上的事进了京城。
他心里有点小失望空荡荡的,想了想干脆把手头事情利落的整理完,之后偷偷进了京,也是昨天刚到。
凌安之将余情搂过来蜻蜓点水的吻了几下:“情儿,以前不是挺愿意占三哥便宜的吗?”
余情手里一堆事扔着:“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凌安之冲她忽闪着浓密的眼睫毛装可怜:“果然天下的坏女人全是一样的,得到了就不珍惜。”
余情哭笑不得,这大帅怎么这样:“…”
这位用碧波荡漾的眼睛雾蒙蒙的看着她,似有祈求之意:“我下厨给你做饭换还不行吗?”
余情堪堪绷着脸:“女子以瘦为美,我才不馋。”
凌安之拉起余情的袖子,轻轻摇了几下犯贱:“夫君自西北来,情儿还是以身饲狼吧?”
余情本来对他从来说不出一个不字,不过近日糟心的事情太多,想到许康轶病重,花折也遭遇了变故,不由得笑不出来了:“三哥,花折的身份只有我和梅绛雪知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凌安之怏怏然的住了手,用手指摩挲着下巴,不再耍赖吊胃口:“今年春季,安西军追击突厥,为求近路冒雪偷越夏吾国境,被夏吾都督勒朵颜带重兵发现,本来剑拔弩张,马上开战,可是花折却三言两语就退了兵,我常年打仗,对阵前的事情最敏感,当时便觉得奇怪。”
“那日听花折说他与勒朵颜相识多年,你想一想,花折和我同龄,怎么能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相识多年呢,何况勒朵颜是夏吾国的公主,身份贵重,更不可能随意结交。”
“再加上花折天人之姿,世所罕见,而勒朵颜气质长相竟然不逊于花折,这么两个谪仙下凡还能互相认识,应该不是巧合,安西军和夏吾打交道的时候多一些,军中消息又最灵通,我便处处留心。”
“后来埋了十来年的斥候舌头打听出来了数年前夏吾国的宫廷秘事,夏吾国国王死后,一直是国王的母亲,也就是女王当政;多年前夏吾国内曾经政变,长公主作为政治平衡的权宜之计被牺牲掉了,唯一的王子勒多外逃不知所踪,夏吾担心继承人外逃影响政治稳定没敢声张,说他去游历各国了,这么多年女王都在不动声色的四处找他。”
凌安之最后注视着余情总结:“花折举手投足间的做派虽然经常掩饰,但是依旧贵不可言,而且那个精致讲究的程度,简直超过许康轶和北疆军阀。这些情况一匹配,花折是谁,不是相当明显吗?”
余情叹为观止,啧啧称奇道:“三哥,你…怪不得你年纪轻轻能打这么多场硬仗胜仗,心思却比针鼻还细。”
凌安之不以为意,他场场战事俱是在心中千回百转,模拟碰撞个成百上千次才付诸实践,早习惯了凡事琢磨揣测:
“这个事也是我猜的,不能十拿九稳,我也没想到许康轶能这么糊涂;可花折就算是想推波助澜,动作未免也太大了一些,里通外国,简直是作死。”
余情拉过凌安之一只手反复摩挲他指间的薄茧:“所以说也不能全怪小哥哥,毕竟他姓许,大楚江山比他的命还重要;还有一个泽亲王视花折为祸害,已经抓到了花折的把柄和证据;小哥哥一直以来对花折也是信任有加,想必抉择的时候也心痛难忍吧。”
余情有些奇怪:“三哥,花折布下这么大的一个局,只是吃了情报渠道的亏,怎么觉得你对他从来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的?”
凌安之笑:“我从来对他两只眼睛全睁着,何来闭一只眼睛之说?”
余情扣他手心上的茧子,凌安之的骨节冷硬奇长,五指伸展力度万钧,余情想到这双手拨动的风云,总觉得玩不够似的:“如果落到你手里会怎么做?”
凌安之眼波一转:“若是别人,当场格杀勿论;不过是花折的话,还是要想一想,其一,花折现在是唯一能给许康轶治病的人,杀了他不是要连累翼王吗?泽亲王只是不知道许康轶重病的事,如果知晓,也会留花折三寸气在。”
“其二,花折之于许康轶,相当于凌霄之于我,无论凌霄法犯哪条,我是绝对不会去杀凌霄的,这么看来,花折要是落在我手里,我还是会把他交给许康轶自己处置去。”
余情玩着掰他的手指头:“交给了小哥哥还说自己不是闭着一只眼?”
凌安之凡事深思熟虑,从未感情用事或者拎不清,一切皆可控制他才会当没看到,只要偏离了方向他自然会有动作:
“这些年凌霄一直用安西军的渠道盯着他,如果不对劲,凌霄早就有反应了,可我看凌霄和他私交甚笃,应该花折没有什么太出格的行为;再说了,就算在京城翻天覆地,也是御林军和京兆尹的事,我西北侯如果插手,岂不是越俎代庖吗?”
“这次,花折是吃了情报的亏,这么重要的事都能栽到泽亲王手中,证明他在这方面不够强大,连最重要的军报渠道都不够强大,只能说明这个事情是临时起意冒险出手,对军方的了解远远不够,根本就不是安西军和北疆军的对手。”
第139章 京城风雪
凌安之觉得花折用情纯粹, 世所罕见:“再怎么是夏吾的王子,可也是逃难的王子,这次想要在京城闹事,应该也是尽了全力了,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花折确实和常人追求不同, 不要江山要美男, 纯粹。”
他贴着牙缝吸了口气,又开始仔细琢磨着跑偏:“情儿,你说这个花折,那么多出水芙蓉的大姑娘他不找, 偏喜欢个男人, 公驴找到个母马,还能生个骡子, 可你说两个公野鸡凑在一起, 这还不就剩下掐架了吗?”
凌安之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哎,这打闹放火弄得昏天黑地烟火流星的, 不会闹到最后真忘了自己是公是母吧?”
余情听着太刺耳,皱了皱小鼻子:“这…什么话嘛?花折性格多好,怎么可能总是和小哥哥掐架?”
说完了这一句,余情觉得自己也被带跑偏了:“我是说花折是天下第一等明白人,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再说人各有志,这有什么奇怪的,世间有一种人, 本来就是从不会退而求其次的。”
凌安之确实觉得不能置喙别人的选择,把跑偏的思想拉了回来,伸长指笑着抚摸余情的脸颊,开始又一本正经着说人话:“情儿,你小哥哥对你那么重要,花折是现在唯一能给他看病的人,你怎么把花折带出来了呢?”
余情轻咬樱唇:“花折这次大受打击,勉强留在小哥哥身边的话,心中的芥蒂终究过不去,还不如带走了出去散散心;再者也是让小哥哥冷静一下。”
余情看凌安之依旧皱着眉,灿然一笑:“三哥是不是在想许康轶的病症怎么办?你放心吧,花折不会离开太久的,你想想除了花折能给小哥哥医治之外,别无其他选择,他是唯一一个;像小哥哥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花折去死一样,花折也不会看着翼王走上死路,他不会不管那个病秧子的。”
凌安之变抚摸她的脸颊为捏了捏:“听小魔鱼儿分析的头头是道,你倒是挺了解男人?”
余情拉长唇线娇媚一笑:“才没有,西北侯这个多面男人的心思,我有时候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凌安之也不再操心别人的事,长夜漫漫,搂着余情轻轻说了一句“岁月久长慢慢猜,猜到就全是你的,”低头缠绵的吻了下去。
余情这次来京城委实一大堆事要处理,而且想尽快把事情出手,后天好和凌安之一起启程,她被吻的头晕目眩,趁着换气的挡推开了凌安之:“三哥,我好多事情要做,再做不完也要出去自请家法了,你今天饶了我吧。”
凌安之私自进京,虽然京城除了父亲兄长没什么人认识他,但为求谨慎也不想出去乱逛,他又闲不住,看天色已晚专门在屋里缠着余情,继续涎皮赖脸的亲余情的脸颊耳朵:“别急着告饶,一会再求饶也来得及。”
余情和他在一起之前看大帅威仪无比,没想到凌安之还有急色猴似的这一面,实在有些吃不消,尽力招架也躲避不开:“祖宗,你先前那个妾,不是就这么被你夜夜笙歌缠死的吧?”
看来流言并未止于智者,凌安之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再大的欲望也被撵到爪哇国去了,他伸拇指食指掐了掐额头,一时倍感无奈。
——真扫兴啊。
余情也觉得自己话说的重了些,她确实对凌安之身边唯一有过些名分的女子非常好奇,但没来由拿过去那些事拈酸吃醋做什么,一时有些想缓和下气氛,伸手柔柔的去环凌安之的脖子,“三哥…”
凌安之好像不买账,躲开身子往太师椅后背上一靠,二郎腿高高翘起,双手抱着后脑勺戏谑的看着她。
余情环了个空,挤出个灿笑解释道:“我就是想早点把手里事情处理完…再…”
凌安之好似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拉过屋里的梳妆镜,单手摸着自己的脸开始左照右照。
余情看他有些莫名其妙:“三哥,你照什么呢?”
凌安之冷哼了一声:“我看看自己是不是这么快就色衰爱弛了?”
余情哭笑不得,急的一跺脚:“三哥,你个大男人,小气起来倒是须眉不让巾帼,我只想早点处理完,好…好赶得上后天和你一起回甘州嘛。”
凌安之也是猜她这么回事,搂过来香了一口,不再搞破坏,顺手摆上了棋盘,自己和自己开始黑白两子的对弈。
一晃两个时辰过去了,天也快亮了,余情整理类目,觉得脖子酸痛,不自觉的拎着笔抬起了头,却看到凌安之正坐直了身子认真看她写写画画的字迹。
余情调皮的用毛笔在凌安之眉心上点了一下,点出一个大大的黑点,搞得凌安之看起来像三只眼的二郎神:“三哥,你在看什么?”
凌安之看她忙的差不多了,把她手中的笔轻轻抽了出去:“看看我的小黄鱼儿是怎么做生意的。”
余情贼兮兮的问道:“你一个开疆辟土的大元帅,看做生意作什么?”
凌安之拧着眉心,用两支长指随意拎着纸张,乱翻着这些细目,确实觉得有些眼花:“过几年不打仗了,烽火台建好后,我也就没什么顶要紧的事做了,总不能无所事事饱食终日,和你学点做生意总是好的,也能陪着你四处跑一跑,免得到时候娘子出去赚钱了,留西北郎在家里守空房。”
——比如这次,他要是不私自进京,就是在太原扑了个空。
余情一看他的表情动作,觉得好像不是一个合格的学生:“三哥,那我考考你有没有做生意的天赋,你说生意人最怕什么?”
还真把凌安之难住了,做生意貌似怕的东西多了,怕政令朝令夕改、怕碰到刁民、怕合作伙伴不诚信,不一而足:“最怕的?怕穷吧?怕没钱。”
他一伸手从棋盘上捏起一个黑色棋子:“我觉得人生如同棋局,落子便要无悔,所以功夫还是要下在落子之前。世间最难的事,有一件便是把别人的钱从兜里掏出来,生意不好做吧?”
余情晃了晃脑袋,能把生意做好的商人太多了,可能打大胜仗的大帅太少了,术业有专攻:“依我看穷不可怕,最怕的是不会变通,穷了便要求变,只要还没有山穷水尽到死,就一定有存活下来的办法,三哥,记住,变通才可以久大。”
凌安之看她这一本正经的小样忍俊不禁,双手加力把余情抱到了自己腿上,伸长指抚摸着余情的柳叶眉:“情儿,你这眉毛还挺浓的,快赶上我了。”
余情看着凌安之的眉如墨染,俏皮的挑挑眉梢:“怎么可能赶得上三哥呢?不过快半个月没认真修理过来。”
凌安之一回身就在梳妆台上摸过了眉笔青山黛,笑的像个偷鸡贼:“看三哥给你画一画,就画一个远山眉吧。”
说罢也不理会余情明显不信任的眼神,睁着这三只眼,还真像模像样的给画出两条眉毛来。
余情一照镜子,马上愁眉苦脸:“三哥,这哪是什么远处的青山眉?简直是杂质太多的黑水眉,像两条肥蚕趴在脸上似的,太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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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花折少有的睡到了艳阳高照,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余情已经将早餐端了进来,她总觉得花折一个书生飘零异乡,要对花折更好一些才行:“花折,吃点东西垫垫胃吧,明天我们启程去甘州,一路上快马加鞭的赶路,可能要劳累些。”
花折坐起来靠在床头,随便伸手拿起一块精致点心,他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笑道:“泽亲王临行时已经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我不可能出得了京城。”
余情刚想说话,却听到门帘被掀开,有人低头迈了进来,声音清朗的接话道:“谁说你出不了京城的?”
听到熟悉的声音花折还不敢置信,待揉揉眼睛终于看清此人是西北侯凌安之,有些意外:“凌帅?你边疆重臣,擅自进京,可是杀头的重罪。”
凌安之不以为意,他来无影,去无踪,多年来从未公开进过京城,在京城根本没几个人认识他:“杀头?我觉得你找死的功力才是一绝,我还自愧不如。明天我带你去甘州,京城熙熙攘攘,人多嘴杂,还是别耽搁太久才好。”
凌安之低头不经意的看了苍白肌瘦的花折一眼,心下不免一惊,自从今春文都城凌河王府一别,和花折大半年没见,却不想花折消减至此,瘦到脸颊下陷,双目无神:“在甘州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如果想要回国,我可以派兵护送你回去;暂时不想回国的话,看看想在安西哪里安置下来。”
花折看着大发善心的凌安之有些新鲜,要知道这位帝国柱石可不是善男信女,和助人为乐四个字完全不搭边:“你为什么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