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对着花折春风中暗藏着忧心忡忡的眸子,许康轶苦着一张脸,觉得全身发烫,身上的锦被、虚弱的呼吸全是一种负担:“哪里都疼。”
  应该是这次在锦州受伤加速了许康轶的病程,这次复发来势汹汹,高烧了快三天才退,伴随着周身火烧似的疼痛才算是慢慢的减缓了下来,不过疼痛还是时不时隔个几天便来侵扰他一下,疼的他冷汗直流、寝食难安。
  花折几次下了第三个拖延的方子试探了一下,可惜这个方子的药性更为虎狼,许康轶体质已弱,药喝下去便是翻江倒海的呕吐,根本无法耐受,只能暂时换回了第一个药方加了两味药进去,谢天谢地,总算是又有了些效果。
  这一病便是小十天,第七八日的时候才勉强起床能自己在屋里晃悠着走几圈,为了减少他肠胃的负担,他一日五餐已经被花折加成了七餐,每一餐均不多吃,这一日上午巳时刚过,第三餐小半碗十粮杂蔬粥也吃完了。
  他看自己精神头还可以,坐在了书房中正在看北疆皇兄泽亲王的书信,元捷来禀报:“殿下,裴星元裴将军秘密入府来拜访。”
  裴星元这一年来和许康轶往来多次,不仅志同道合,而且是暗地里的利益共同体,裴星元连获擢拔,看似是景阳帝所为,其实许康轶才是四两拨千斤的幕后推手,“府中小路请到书房。”
  裴星元便装前来,路上为掩人耳目倒了几次马车,许康轶知道他应该是有事,否则不会选择白天,二人一般夜晚在别院中相见。
  果然,裴星元进了书房,掩上了房门直接开门见山:“殿下,毓王近日来多次邀约末将,有一些事情我无法决绝,已经帮他做了,可是如果再进一步,朝中便会以为我是毓王党了。”
  许康轶知道毓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今父皇对他已经疑虑丛生,多年积攒下来的信任土崩瓦解,他暗地里动作幅度加大了。
  裴星元是新派官员,不过又出身世家,天生喜怒不形于色,而今掌管山东驻军、塘沽事务,尤其还管领着御林军,毓王第一步是拉拢,如果拉拢不成,下一步便是排挤了。
  许康轶倾着身子,用指节扣击着桌面,这个问题他这些天已经想过,朝中新派官员当毓王党没什么好处,毕竟门第和故旧全与世家不同,难以实现抱负和展开手脚。
  但裴星元和其他人不同,本人便是有抱负的世家子弟:“裴将军,毓王其人,得不到便要昼思夜想,可是得到了要是没用的话,也不会珍惜几天,如果让他放心些也好。”
  裴星元也正是此意,当即点头,两个人开始在书房中秘密议事,一直过了午饭时间裴星元才随意跟着许康轶吃了一顿病号餐,自小路离开了泽亲王府。
  目送着裴星元离开了书房,许康轶当即研磨,刷刷点点的写下了一封信,吩咐道:“叫陈恒月进来。”
  陈恒月是许康轶的心腹,进门之后屏退了左右,接过密信,听到了许康轶的吩咐:“你拿着此封密信,亲自送到我皇兄的手里,今晚就出发,之后你直接留在北疆,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务必将我皇兄稳在北疆都护府。”
  ——上个月已经派陈罪月去北疆和泽亲王确认过一次。
  陈恒月抱拳领命,多余的话一句也不问:“属下定不辱使命,马上准备出发。”
  等陈恒月领命出去了,他继续吩咐道:“叫元捷。”
  元捷一进书房,就看到了背对着他仰头看书架的许康轶,听许康轶静静地吩咐他:“现在京城太乱,你也看到了,我有一个口信,待事毕之后,你务必亲自带上花折,注意是带上花折,去将口信送给西北侯凌安之。”
  元捷跟在许康轶身边多年,也没琢磨明白什么是“事毕”,不禁仗着胆子问道:“殿下,是什么事完事之后啊?”
  许康轶抬眼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到时候自会知晓。”
  元捷心道自己还是太笨了,就不能明白主子什么意思。
  许康轶淡淡的问他:“泽亲王和我的产业,这么多年来只有你接触到了全貌,你把这些产业、和相关的渠道全给我背诵一遍。”
  经济命脉,对两兄弟至关重要,元捷不只是细心打理,每天也全要在心中过几遍,当下丝毫不错、一字不落的背诵了一遍。
  许康轶点点头:“好,再倒着背诵一遍。”
  元捷越背诵心越不安:“王爷,你以前没考过我啊?”
  许康轶在书架上拿下一个层层密封的盒子,递给元捷:
  “以前没考过你是因为看你多年来做的合格。元捷,你到时候去西北找凌安之的时候,会路过太原,这盒子里是一百页清单,只有你能看懂,你把清单前五十交给余情,把内容讲给她听;等你带着花折到了西北,将后五十页清单交给花折,就说是我的意思。”
  元捷心里翻江倒海的害怕,当即落泪:“王爷,你究竟是要做什么啊?”怎么像交代后事似的。
  许康轶瞪他一眼:“从小到大跟在我身边,动不动就掉眼泪的毛病还改不掉?现在形势越来越乱,应该集大家之合力,未雨绸缪。”
  看主子还有精神头瞪着眼睛骂他,元捷心里还安了一些。
  许康轶吩咐元捷研磨,之后提笔,想再写一封信,可元捷探头探脑的等了半天,看到许康轶还是在信封上只写了“铭卓亲启”四个字。
  提着笔沉吟良久,许康轶双手扶着桌案,站起来了,像是下了什么狠心似的,将这封信揉了揉,扔进了废纸堆:“元捷,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元捷有些奇怪许康轶明知故问:“殿下,我哥哥多年前已经死了,我也没什么特别亲近的人了。”
  许康轶点点头,除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死党,他的亲兵卫队一千五百人俱是武艺高强的死士,元捷是他是亲兵卫队的队长,到时候将亲兵卫队交给花折,也是为花折回国继位留下了保命的筹码,花折一看到他的安排就会懂。
  十余日后的七月初一,宫内有一次家宴,景阳帝态度是动摇,但彻底扳倒毓王还不够,毓王最近有些狗急跳墙,他暗地里顺水推舟,要是趁势给他扣上一顶谋反弑君的帽子…
  帽子够大,听起来有些逆天,不过只要里应外合,筹码够重,还是能把毓王拉下马的。
  第159章 窝中静谧
  许康轶觉得最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花折用了药的缘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昏迷还是睡着;相伴而来的,是疼痛的时候越来越多,经常半夜被剧痛疼醒。
  花折已经在他房间里打起了地铺, 随时以备不时之需。
  他不想让花折那么辛苦,几次说在外间床上即可, 有什么事情叫花折也听得到。花折春风和煦的笑意中透着苦涩, 坚持了几次之后缄默半晌,轻轻说了一句在外间心悬着更辛苦,让他彻底没词了。
  他仿佛能感觉到胸腹内五脏六腑全脆弱的犹如泡沫,只是他看不到罢了, 否则估计轻轻戳在哪哪里便会破溃渗血;第三副药过于虎狼, 在他身上基本下不去,花折也只能在每日七餐之后, 见缝插针的给他抿那么两口。
  花折又开始研究起以血奉药的事, 费尽了心思避重就轻的哄着他,说每七天一次就可以, 第三副药能抵挡不少消耗;说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可能会峰回路转。
  可许康轶心知肚明,这次和数年前不同,他已然没有了转机, 重病之人,一天不如一天,从七天一次到每天一次可能之间也就是隔一个月, 一旦药石下不去,用不了半个月便能将花折耗死。
  他回忆起这次和凌安之、凌霄一起从锦州回来的路上,凌安之在部队打尖休息的时候又钻进了他的寝账探病,看花折不在,扶着他喝口水:
  “殿下,人活一口心气。疾病和战争一样,心中信才能打胜仗,花折从来没有放弃过,余情也在兰州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从战略上讲,你只是遭些罪罢了,柳暗花明的转机可能就在眼前。”
  看着大楚杀人最多的这位一片苦心,许康轶脸色苍白的揶揄他:“你平时只会杀人,而今却是要救人了?”
  凌安之当时接下茶杯放稳,面色凝重的叮嘱道:“无论何种情况,你正确的做法只有八个字:信念不灭,相信花折。”
  可惜医生不是元帅,不是敢于冲锋陷阵就能打胜仗。
  病人是医生的战场,现实中一半以上的重症无解,而他的病症更是重病的王中之王。
  与其气息奄奄的苟且偷生,还不如像狼一样暴起伤人。
  不过花折应该不会同意,还是要瞒着他一些。
  过年的时候,泽亲王说杜秋心已经有孕,最近临盆在即,他也已经着人暗暗的安排最好的产婆们准备接生,说出生就是在这几天,应该是个男孩。
  想到软软的小婴儿,他一个人在书桌前手背支着下巴偷笑的笑容可掬,他没有子女,皇兄的儿子便如同他的儿子一样,也和他血脉相连,这么说他也不算身后无人。
  他打算小侄子出生了之后去探望一下,也不耽什么未满月的孩子不能见人的虚礼了。
  折腾到了酉时,他也累了,最近他不喜欢听到声响,把身边伺候的人除了一个倒水研磨的小童之外,全屏退了,此刻一个人独自走出书房回到卧室的床上,打算睡一会,却发现特别缠人的小金斑点狗跟了上来。
  最近许康轶身体不适,在家的时间久一些,花折忙疯了一样,没时间管它了,小狗对许康轶更见亲近,经常在他身前身后转悠。
  此时见许康轶上床,小短腿一跳一跳的,想跟着蹭上床和主人黏腻一下,奈何个头太小,腿还没兔子尾巴长借不上力,黑眼睛湿漉漉的求救似看着许康轶跳不上来。
  许康轶起了点少年之心,放松的拿手指左晃右晃,逗了它左右跟着摆头晃脑了几下。
  看着小狗可笑,许康轶想了想伸出手把小狗揽到了枕边,金斑点终于找到了热乎的地方,四处找了找挨着许康轶的脖子缩成一个球,把狗头枕在尾巴上也闭着眼睛开始睡觉。
  一直到打起了三更,窝在一起睡觉的一人一狗也没从床上起来。
  花折三更过半才回来,他最近按捺不住杂草丛生的心境,看着许康轶的眼神越来越复杂,回来后喂许康轶吃了药,熄了灯之后在黑暗中抱膝坐在地铺上,又开始失神,面带笑意有点直愣愣的抹黑盯着许康轶看。
  许康轶熄了灯更是什么也看不到,听声音知道花折没躺下好像在黑暗中盯着他瞧,他向床里挪了挪,拍了拍床沿:“地上又硬又冷,到床上来睡吧。”
  花折先是一愣,难道自己听错了?
  随即嘴角翘起笑的欣喜异常。他利落的闪了外衣中衣,轻手轻脚的上了床,随手把金斑点往枕头上边推了推。以诊脉为名义,左手搭着这个人的手腕,额头小心翼翼的抵住了许康轶的枕头,看许康轶没反应,右手得寸进尺的搭在许康轶越收越窄的腰线上,盯着许康轶闭眸休息的睡颜——
  反正许康轶黑暗之中也看不到他睁着眼,他最近太累了,每天里惶惶不可终日睡不了几个时辰,挨着许康轶得到了片刻心安,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还在心满意足的盯着许康轶看。
  听花折呼吸匀称,挨着这片温暖,许康轶在黑暗中悄悄的睁开了眼睛,他最近身体消耗太大,视力更不济了,只能模模糊糊看到花折雪样脸庞的轮廓。
  感觉到花折好像也是睁着眼睛的:“你为什么没睡觉?”
  笑意爬上花折的眼角眉梢,心道你不也没睡吗:“康轶,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是个女子的话,你会接受我吗?”
  花折虽然武术上是块荒料,不过看着比裴星元都有阳刚华贵之气,再说这问题不用假设。许康轶声音淡淡的,不理花折套他的话:“你睡不着的话,我带你出去,教你骑马射箭吧。”
  花折几年前,趁着他高兴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提过想让他教骑马射箭的事,可琐事蹉跎,还只是前一阵子正好遇到花折胡乱射箭的时候教过一次,现在趁着他还有点力气,能拉得开弓弦。
  花折迟疑:“康轶,可是你晚上看不见,怎么射箭?”
  许康轶:“是我瞎,又不是我们全瞎。”
  虽然花折心中雀跃,但还在瞻前顾后:“太晚了,我担心你休息不好,要不我们改日找一个阳光好点的白天吧?”
  许康轶前一阵子在锦州,肩膀被刺客射了个血窟窿,其实还没好利索,虽然许康轶不太表现,可阴冷或者风大的时候,必定会隐隐作痛的。
  天下太多的事,就是遗憾在了改日上,许康轶已经扶着床头借点力坐了起来:“废话太多,你去不去?”
  “去去去,”花折高兴的像条鱼似的弹起来,又顿了一下,犹犹豫豫的问他:“康轶,那一会回来的时候,你还允许我在床上睡觉吗?”
  “啰啰嗦嗦,快走。”
  ******
  新生命的降临总是让人心怀期待,许康轶这个叔叔尚且挂心,何况是北疆孩子的亲生父亲泽亲王。
  泽亲王最近觉得看到一朵花便能看到春色满园,见到条鱼便似见了捕鱼儿海,见到颜色鲜亮些的东西便似见了杜秋心温柔娴静的脸庞,见到任何动物的幼崽便能想到自己的孩子。
  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还是第一次当父亲。
  在过年的时候,他承诺等杜秋心生产的时候,他会去京城陪她,可惜看来做不到了,可能是翼王担心他头脑一热擅自进京,日前派来了陈罪月和陈恒月,单独盯着他这个事。
  他心下想着给孩子准备个什么礼物,在北疆苦寒固守十多年,和一群男人整日里混在一起,亲人也只是许康轶和余情断断续续的来过那么几次。
  朝堂上和北疆的风刀霜剑一日没有停过,他纵然外边再冷静持重,但是内心对家庭和血缘的渴望重视一日也没有断绝过。
  听说许康轶在宫中经常向父皇撒娇讨宠,纵使大部分是演戏,也有一小部分是血缘使然吧?康轶的亲人,毕竟也只有那么几个。他再如兄如父,毕竟不是父亲。
  人的一生中,纵使如许康瀚一样稳重谨慎,也总有那么的任性想做自己的时候,心里除了某一个明知不可为的执念之外什么也放不下,强大的念头像是冒出一股子迷药,告诉他平生谨慎,偶尔胡为一次怎么了,任由理智在心脏头脑中如何上蹿下跳的发号施令也能置之不理。
  能者多劳,许康瀚更是命途多舛。他活一世,求的先是活着,而后才能是意达心安。
  黎民百姓看他们这些开疆辟土的皇子将军,仿若看的全是神灵,就应当严肃威严心无旁骛,运筹帷幄料事如神。
  可殊不知他们也有血有肉,有思念有愁情,只不过平时深埋心底,担心惹来祸端不敢露罢了。
  比起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这些好像是提都不能提的个人情绪,但有时候个人活火山似的情绪压抑的越久,迸发出来才越炙热的挡也挡不住。
  就好像多年前,杜秋心心无杂念的想要见他,没头没脑的跑出了兰州城,想问的却是他身在何方,是不是还能带着她浪迹天涯。
  好比好多年之后,北疆都护府里吹着夏夜凉风的许康瀚,没头没脑的走出了书房,心无杂念的想要回到京城别院,陪即将临盆的妻子,见即将面世的孩子。
  他的理智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心魔,在泽亲王府院中无缘无故的和梁上往来喂幼崽的燕子对瞅了两眼,又向南望了望京城的方向,当即做下了决定,叫来了亲兵头领展鹏,当即吩咐道:“展鹏,召陈罪月以及点齐侍卫二十人,随我入京。”
  陈罪月和陈恒月兄弟郁闷坏了,哥哥陈恒月先抱拳劝阻:“王爷,现在京城太乱,局势动荡,你若贸然回京,如果被陛下知晓,定要说你别有用心,因小失大,万万不可。”
  泽亲王带着一丝笑意,他计划着贴着金国边境回京,就说巡边,快到山海关的时候再向父皇请旨,就不信能不让他回去:“恒月,本王不是私自进京,进京放在桌子底下才说不清,还不如拿到桌面上来,入关前光明正大的禀告就行了。”
  陈恒月又想苦劝,却见泽亲王根本就不想听他念经,带着一肚子执念已经快冲出北疆都护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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