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节

  阿弦知道他口没遮拦,且跟崔晔之间仿佛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过节”,便道:“今日是许侍郎的好日子,冷落了主人成何体统?还是回去吧。”
  敏之却看崔晔道:“崔天官呢?”
  崔晔道:“殿下先行一步,我稍后便至。”
  阿弦拽着敏之去后,崔晔又在原地站了半晌,他目送两人身形消失,心里竟如一团乱麻。
  顷刻,崔晔才折身往回,走到厅外的时候,耳闻里头喧哗声响越发沸反盈天,有人道:“如此佳日,若卢先生能够赋诗一首,岂非锦上添花?也不辜负许侍郎一片爱才之心。”
  崔晔于门口立住脚步,缓缓抬头,却见厅中,众人群星捧月般将卢照邻围在中间儿。
  不远处,敏之正拉着阿弦,不知在说什么,阿弦却抱着柱子,不肯挪步,两只眼睛也盯着卢照邻的方向。
  崔晔不由一笑,此刻,就听卢照邻欣然同意,只见他手持一根玉箸,沉吟似的在玉盏上瞧了两下,才道:“既然各位如此抬爱,我便献丑了。”
  先前还吵嚷连天的厅内,瞬间万籁俱寂,有人甚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只听玉箸在杯盘上发出叮叮咚咚地声响,虽然简单,不失韵律。而卢照邻念道:
  “我行背城风,驱马独悠悠。寥寥中年事,裴回万里忧。
  途遥日向夕,对晚鬓将秋。滔滔俯东逝,耿耿位西浮。”
  此诗的后几句却是:
  长虹掩钧捕,落雁下垦洲。草变黄山曲,花飞清渭流。
  迸水惊愁鸳,腾沙起押鸥。一赴清泥道,空思玄靥游。
  厅内众人闻听,或激赏,或感怀,又有人飞速地抄录下来,字字句句品评起来。
  门口处,崔晔听到“迸水惊愁鸳,空思玄靥游”几句,垂眸点了点头。
  却有人奉了一杯酒上来,卢照邻双手接过,正要饮尽,目光越过厅内众人,忽地看见门口的崔晔,那端着杯子的手便簌簌地抖了起来。
  这动作甚是细微,甚至连他身边儿的人也未十分察觉,崔晔却留意到了,耳畔蓦地响起方才阿弦在外对他说过的话。
  其实,对于卢照邻所念的诗,阿弦并不是十分懂得其中意思。
  但只听那声音朗朗清清地念诵,比唱曲还动听不知多少。又看满厅内众人沸腾,情形热烈之极,阿弦隐隐感动,越发倾倒,不由心满意足地叹道:“卢先生真是才华横溢啊。”
  敏之在旁看她双眸闪烁,便道:“这有什么稀奇。”
  阿弦听到“什么稀奇”,吃惊地回头。
  敏之抬手在她的额头上瞧了一下:“我又不是说我也能如此作诗,只是说范阳卢氏里的才子儒士最多,似他这般也是稀松平常。”
  阿弦仍是一脸不服,敏之道:“你不信么?远的且不说,比如先前崔晔的夫人卢烟年,跟卢照邻似有些亲戚相关……她虽是个女子,却是人人称道的才女,之前都传说崔晔死在羁縻州的时候,纪王还惦记着她呢……”
  阿弦吃了一惊:“什么?”
  敏之自忖失言,但却也不屑隐瞒:“这也并不是什么机密之事,纪王也是个爱诗喜文的人,才子佳人互相倾慕,有什么了不得的。再说崔晔若当时真的死在羁縻州,难道要让卢烟年这样的绝代佳人寡居一生?连我都觉着暴殄天物……”
  阿弦见他又开始胡说八道,喝道:“好了好了!简直不堪入耳。”
  敏之笑道:“巧了,之前梁侯说我不堪入目,到你这里又是不堪入耳,你到底是谁的人?”
  阿弦道:“我不是谁的人,我是我自己。”
  敏之道:“反了你了!”
  此刻有人叹道:“怪道杨盈川曾说‘愧居卢前’,卢升之的诗词造诣已臻化境,我等望尘莫及也。”
  也有人道:“‘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便能力压千古名句,只是今日……‘对晚鬓将秋,迸水惊愁鸳,空思玄靥游’等数句,颇显孤冷之意呀。”
  “升之莫不是心系哪位佳人?故而才能做此千古之叹?”
  众人谈论之中,卢照邻笑道:“卢某浪荡半生,孑然落魄,一身只是习惯花前月下,欢场之中买醉而已,自也见识许多佳人,佳句偶得不足为奇,诸位莫笑才是。”
  众人轰然说笑,又有说要介绍佳人给卢照邻的,莫衷一是。
  吵嚷之中,卢照邻笑道:“各位的好意我已心领,只是我早就定好要离开长安了,以后山长水远,萍踪不定,哪里敢辜负佳人?”
  阿弦听到这里,思忖分别在即,因叹了声。
  旁边敏之道:“若说此人的才学诗情,倒果然是没什么可挑,只是谁让他得罪了武三思?注定仕途坎坷,离开长安倒也是上上之策。”
  阿弦暗中皱眉。
  敏之又道:“不过他那句‘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敏之念到这里,忽然神色大变,戛然而止,转头瞪向卢照邻。
  阿弦正在听着:“怎么了?”
  敏之不答,双唇紧闭。阿弦道:“殿下?你要说什么?”
  敏之才回神,他低头看一眼阿弦道:“没什么,我想说的是……这个、这一句的确是……好极了。”
  最后“好极了”三个字,却无端地有些掷地有声,沉甸甸地。
  这日,卢照邻竟喝醉了,许圉师索性留他在府中,等酒醒了再送他出府,甚是厚待。
  宴后,阿弦随着敏之出府,且走且打量崔晔何在。敏之也似心不在焉,并未如先前般嘲笑她,也放眼张望,忽然道:“崔天官在那里,还有卢氏夫人呢。”
  阿弦忙道:“殿下,我有几句话跟阿叔说。”
  不等敏之回答,阿弦已经跑到崔府车前。
  正崔晔扶着卢烟年上车,两人见她跑了来,双双止步,阿弦只得先向卢烟年作揖,卢烟年善解人意:“夫君,我先上车等候了。你自在说话。”
  烟年由丫鬟搀扶去了。阿弦则拉住崔晔,低低问道:“阿叔,你帮我看过卢先生了么?”
  崔晔面无表情:“是有些不好,你及早告诉他,劝他请医调治吧。”
  这一句话,好似冰雹从天而降,打的阿弦满头满身乱痛不已:“阿叔、阿叔是怎么看出来的……”
  崔晔却并不想回答,只淡淡道:“若无他事,我先去了。”他转身便自上车。
  阿弦愣了愣,这才想起还有一件事:“阿叔!我还……”
  崔晔已经进了车中,头也不回道:“我的确爱莫能助。你自己帮他想法子就是了。”
  等崔府的马车开动的时候,阿弦才回味过来,——崔晔这句话的意思,是拒绝了帮她去找孙思邈给卢照邻看病的事……但是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件儿,而是……
  阿弦呆在原地,一则因为确定了卢照邻身体有异而心头沉重,二则……她无法说清。
  身后响起熟悉而可厌的笑声,是敏之道:“怎么了?碰了壁了?”
  阿弦翻了个白眼,敏之却望着崔府马车离开的方向,笑道:“有好戏看了。”
  阿弦问道:“什么好戏?”
  敏之答非所问:“‘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阿弦疑惑:“你怎么只念叨这句?”
  敏之忽然俯身道:“小十八,你心中可有这样的一个人,你想跟其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
  阿弦心头震动,没来由地难过如河流漫溢。
  当初她在飞雪楼第一次听卢照邻吟诵这首诗的时候,就被这两句刺中心房,她之所以如此喜爱推崇卢照邻,多半也正是因为这两句诗曾那样深刻地打动她的缘故,能写出这样撼动人心的诗句来的,对她而言,就像是神一样。
  但是遗憾的是,那时候她心中所认定想要跟他得成比目,愿作鸳鸯的那个人,现在明明已分道扬镳,渐行渐远,只怕一生也不可再得。
  就在阿弦因那两句诗而触动心事的时候,崔府的马车上,崔晔同夫人卢氏对面儿而坐,各怀心事。
  直到车行半路,微微颠簸,烟年才从神游天际里醒悟过来,她略又坐直了身子,无意中抬眸看时,却发现对面儿崔晔正在“看”着她。
  一瞬意外,又有些无端心惊。烟年按捺思绪,略想了想问道:“夫君不是有话跟阿弦小弟说么?如何这样快就说完了?”
  崔晔道:“那孩子多心多事而已。”
  他绝少背后如此说人,烟年更知道阿弦对于崔晔来说是“不同”的,一时也有些好奇,便微笑道:“这是怎么说?我看阿弦灵秀聪黠,先前听说天后还亲自召见了他,连天后也多有赞扬,实在叫人惊叹。”
  崔晔不答,垂着眼皮转开头去。
  素日两人说话,纵然有说到不对他心意的言语,他也并不显山露水,只是言谈自若揭过,今日却甚是反常。
  烟年本性聪明,连番试探碰壁,心念转动想起了一事,清丽秀美的脸渐渐发白。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等着有人发现这两句诗的蹊跷→_→没想到是敏之先发现的
  关于许圉师,忍不住要特别指出一点,这位老大人大家可能都很陌生,但是他的孙女婿应该是人人皆知的,——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白大牛啊~
  第119章 悦
  因为脸色发白, 双眼中便显出些许惶然。
  虽然强自镇定, 到底是遮不住心里的不安,烟年问道:“您……怎么了?”
  崔晔抬眸, 对上烟年探询的眼神,终于道:“没什么, 身上略有些累倦。”
  烟年才稍微笑了一笑:“夫君原本该好生休养,何况你向来不喜这些应酬交际, 今日如此,不过是因为我……以后就不必了,身子要紧。”
  两人彼此相看,崔晔道:“夫人说的是,只因母亲一再交代,不可让众人在此时说闲话。是长辈疼惜之意, 自当遵从。其实清者自清,夫人当然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眼睫轻眨, 烟年垂首:“是。”
  车子快到崔府, 却有崔府小厮骑马赶来,于车外禀奏道:“爷,宫里有内侍来府上,说是公主殿下请少夫人进宫说话儿呢。”
  崔晔道:“公主是个急性子, 内侍在府中只怕也有些耽搁,不可叫她心焦久等,索性就不必回府换装,直接便进宫吧。”
  卢烟年低眉答应:“我听夫君的。”
  当即那小厮先回去报信, 崔晔亲自送了卢烟年来至丹凤门前,目送夫人进宫,才又折身上车返回。
  且说烟年进宫,内侍领着,往太极宫而去。
  先前曾说过,因崔玄暐是李贤师父,太平也常随着李贤一块儿读书听讲,故而常去崔家来往,同烟年是极好的。
  期间也曾邀请烟年来过宫中几回,是以烟年并不觉陌生。
  正往里走的时候,就听见里头有人道:“我不喝,这个太苦了。喝了也没什么用!快点拿走!”
  是太平公主的声音。
  那负责领着烟年往内的宫女道:“这两日公主大概身子不适,每每就发脾气,也不肯好生吃药。天后甚是担心,想到公主向来跟少夫人是极好的,只望少夫人多劝导劝导。”
  烟年道:“这是自然。”
  来至殿门处,里头有人报说:“崔少夫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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