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见她这般,于猛不禁咋舌,偷偷跟张铎笑道:“这两家人当真有趣,不光两个小相公胆子恁般大,便是这姑娘竟也爱动的很。”
  张铎也摇头,又冲他笑骂道:“胡嚼什么,哪里有你胡乱议论主子的道理!”
  于猛缩缩脖子,这才不敢说了。
  一行人终究是拐了个弯,在斜对面街口找了另一家清清爽爽的酒楼吃饭。张铎见牧清寒同杜瑕坐下点完了菜,便说要与于猛去外头面馆吃。
  杜瑕正奇怪,就听牧清寒劝道:“如今在京城,也没人要害我们,何苦这般繁琐?”
  张铎却不依,只抱了抱拳,跟阿唐打了招呼,转身带着于猛走了。
  稍后杜瑕问起缘故,牧清寒才解释道:“这原是他们走江湖的人悟出来的经验,为保万全,若能有旁的馆子可选,同一队人马便要去不同店家吃喝;若没得选,一家店内也要吃不同菜食,一伙人吃了这个,剩下的就不能动,就怕中招,给人一窝端了。”
  因他们所在的也是开封有名的六十二家高档酒楼之一,长兴楼,眼下尚且不大到饭点便已几乎满座,便是空着的,也往往有家丁提前通信儿定下了。
  未免与打扰,牧清寒原本想叫个包间的,哪知今日到此用饭本是临时起意,问时却只得包间已然全数订出,没奈何,只得退而求其次,如其他食客那般在二楼临窗位置加了一道六扇屏风,倒也过得去。
  虽有个务实求真的圣人,可到底是京城,整体风气依旧奢靡而放纵,在此地居住的百姓仿佛骨子里就有种享乐的本能,便是外地人来到这里,天长日久耳濡目染的,不免也带了几分习气。
  就好比此刻,哪怕只是两个人对坐吃喝,且不管吃得了吃不了,便要先捡着时令干湿果碟来上几个,这些自然都不算在正菜里头,只拿着磨牙,之后再叫各色拿手菜蔬并下饭酱菜、饭后茶点,当真说不尽的讲究。
  原本牧清寒在外磋磨这几个月,已是收敛了的,可今儿打从进了酒楼,处在这个环境里头,又亲眼见了大家都是一般的点菜,原先的公子哥儿派头就又回来了。
  坐下之后,他先叫了旋炒银杏、枣圈、栗干、林檎干四干碟,蜜桃、金杏、樱桃、枇杷四个时令果碟,这才开始叫正菜,却是新法鹌子羹、脆筋巴子、清蒸鲜鱼、爆炒河虾仁、乳炊羊、烧肉干脯、青菜腊肉片儿,还有一个时令菜蔬的爽口杂拌。额外又叫了一笼笋肉馒头。
  单他们两个恐怕连一半都吃不完,剩下的便都是给阿唐这大肚汉备的了。
  开封人口众多,商业繁荣,而想在某一行当做出名头来着实不易,现下一流酒楼、酒店便足有六十二家之重,略次一等的不计其数,而更有许多只能称为“脚店”或是“食铺”的所在,更多的则是简简单单一个小摊,或是干脆推着木车随走随卖。
  想跻身一流除了必备的一流厨子外,更要懂得经营之道,叫自家店子与众不同,客人舒舒服服的走了,走了之后却还时常惦记着想来……
  这长兴楼自然亦有它的长处:
  头一个便是位置好,仅仅与那中心御道隔着一条街,便是朝廷所能允许的经营酒楼的最好所在。此处人员往来密集,多达官显贵,丝毫不愁客源。
  二一个便是有档次,专门吸引贵客,虽没得歌舞等最能招揽人的,但店内一桌一椅一碗一筷皆是不俗,甚至大堂及几处包间内颇有几样价值连城的名贵摆设!
  杜瑕一边吃着各色果子,一边朝窗外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景儿,时不时跟牧清寒闲聊几句,当真惬意极了。
  从她这个角度往外看去,不必费劲就能瞧见从前头屋顶直冲冲冒出来的宝塔尖儿,接连不断的还有青烟袅袅升起,那边是闻名天下的相国寺了。
  传闻那边十分灵验,方丈也是得道高僧,曾多次为皇家说法,故而众人十分尊崇。
  说起当今圣上,他却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包容。
  大禄朝虽定佛教为国教,可却并未像其他朝代那般不遗余力的打压、驱逐其他教派,依旧放任其发展,只是再也没有官方支持罢了。故而在中心御街的西侧,与相国寺遥遥相望的还有一座在前朝原本极为兴盛的延庆观。
  那道观如今虽有些颓败,可到底家底深厚,民间亦有不少信众,倒也勉强能支撑下去,只是给香火鼎盛的相国寺一对比,终究难掩凄凉。
  今儿杜瑕和牧清寒两个人出来,除了逛街采买之外也势必要往相国寺走一遭,去瞧瞧被安置在那里的小毛过得如何。虽说相国寺声名在外,又有圣人旨意在,总不至于苛待一个小小孩童,可若他们不亲自去瞧瞧,总是心下难安。
  杜瑕就说:“顺便求几个平安符。”
  牧清寒点头,接道:“说起来咱们两边也只你爹娘同我大嫂信这个,偏他们没来,却是咱们这俩不信的去求,且又点了这许多荤腥,也不知佛祖会不会怪罪。”
  莫说他俩这相信事在人为的了,就是牧清辉这个惯爱遇到事儿就去求平安符的,其实也不真信佛。
  济南府牧家老宅虽然也布置着佛堂,牧清辉也曾花高价请了佛像、佛经,日常供奉及香火香油不断,每年跟佛教有关的节日和有僧人下山求布施也极其大方。可他自己却是从来不耐烦主动做什么的,平时不过干摆着看,也就是真遇到什么事儿了,他才巴巴儿的跑去拜一拜罢了。
  “临时抱佛脚罢了,”杜瑕也笑,道:“说到底不过求个安心,若真等着佛祖来度,当真先就老死啦。”
  都说佛渡众生,可世上人这样多,又有什么转世投胎啊之类的,可神佛才多少?他们管得过来吗?
  若真有因果报应,那为何偏有许多祸害苍生的人活的逍遥自在,危害人间,只将那些无辜清白人逼迫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别说什么前世今生,这辈子受苦,下辈子便会得福报。若连眼前的人都渡不了,苦都苦死了,还谈甚么来世!
  即便有来世,既然饮过忘情水,斩了前世缘,做了现世人,那便是全新的,同什么前世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又何谈什么因果循环,天理报应?
  第六十章
  说话间菜已经陆续上齐, 杜瑕尤其喜爱那道脆筋巴子和青菜腊肉片。
  前者便是一锅筋肉并芋头等用沙煲小火慢炖, 也不知熬了多久, 芋头自不必说,细沙一般绵软, 略一抿就化了。就连那肉筋也都酥烂了, 同红褐色的粘稠汤汁一起放到嘴里, 轻轻一咬, 劲道却不塞牙,略有些脆头又十分好嚼!
  青菜腊肉片便是用翠油油的青菜与腊肉同炒,咸香扑鼻, 又带着一丝丝腊肉特有的鲜甜,荤素搭配的极好。
  才刚走了许久,杜瑕也饿了,却因菜品极多, 只每样吃上五六口, 再掰了半个笋肉馒头吃也就饱了。
  见她胃口不错, 牧清寒也觉腹中饥饿起来, 先吃了一个肉馒头,又接了杜瑕掰剩的那一半, 又喝一大碗鹌子羹, 肚皮也就鼓胀起来。
  那头张铎同于猛早就完事儿, 倒也没进来打扰,只在楼下守着,估摸三人吃完才上来。
  众人又赏景, 坐着慢慢吃了一壶茶清了肠胃,这才不紧不慢的往相国寺去了。
  远看已觉不凡,近看更知其巍峨震撼,但见宝盖浮云,幡幢如林,青烟似雾,香客如织,入目皆是古刹,入耳皆是梵音,便是那菩萨慈眉善目,分明没得表情,凌驾一切世俗之上,却又似能驱逐世间一切悲苦,直要普度众生。
  身处这样的环境,便是杜瑕和牧清寒这样压根儿不信佛的,也不自觉跟着肃穆起来,进门先对着菩萨拜了几拜,又亲自买了香烛。
  两人点了香烛,随其余众香客一起跪在佛像前,之前分明有那许多想求的,闭眼瞬间却觉得脑中空空,一时竟什么都想不起,无限放松起来。
  后头张铎三人都是手上沾过血的,也不信什么因果报应,惟愿有仇必报、一命偿命的快意恩仇,进来后都有些不自在,只胡乱跟着拜了几下,忙不迭的转身就去外头等着了。
  拜过之后,杜瑕和牧清寒叫住一位小师父,言明是来探望那位前些日子被寄养到这里的小孩儿的。
  这位小师父先念了声佛,又问明他们的身份,说要回禀方丈,结果片刻之后,那位方丈竟亲自来了!
  就见他约莫六十上下年纪,两道眉毛同胡须都已花白,面上的皱纹因清瘦而格外深刻些,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温和,仿佛天空大海一般包容宽和。
  他身上只披着一件黄色的半旧僧袍,边缘洗的都有些泛白了,外头还罩着一件能证明身份的罩袍,也是不新。
  杜瑕和牧清寒不敢怠慢,都有些受宠若惊的行了礼,再次说明来意,又歉然道:“本是悄悄来的,也打算悄悄看过就走,没成想反倒打扰了方丈,实在不该。”
  方丈还礼,微笑道:“众生平等,你我皆是一样的人,既有客来,我又无事,自然该出来接待,何来打扰之说?”
  他的声音非常和缓,却又中气十足,仿佛跟寺内的梵音有着相同的韵律,叫人不自觉跟着他的思绪走。
  顿了下,方丈的眼神越发慈爱,又说:“先前听了两位秀才公的义举,贫僧着实敬佩,还请受我一拜。”
  说罢,竟然当真对着牧清寒深深弯下了腰!
  牧清寒慌忙去扶,连称不敢,方丈却坚持拜完才起身,正色道:“两位此举不知救了多少性命,也叫那些无辜枉死之人得以沉冤昭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何受不得贫僧一拜?”
  他这话说的实在诚恳,双目中平静无波,可见此举当真出自本心。
  稍后杜瑕和牧清寒便由方丈亲自带着去看了小毛,因担心他见了牧清寒之后反而经受刺激,却没走近,只是远远地瞧了会儿。
  小毛穿着一身青色僧衣,倒没剃头,约莫看着面上白嫩了些,也长了点肉,正认认真真的拿着一把扫帚扫地,看着平静的很。
  亲眼见了之后,牧清寒才算真正放下心来,又将自己和杜文出的金子奉上,直言是想做小毛日后花费。
  原本来之前他们想好了各种说辞,就怕这位方丈拒绝,哪知对方听了这话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郑重收起,倒闪了杜瑕和牧清寒一把。
  似乎看透二人心思,方丈轻笑道:“出家人不爱财,可那孩子却不是出家人,若他日后好了,想要出寺,这些也可与他过活。再者这是你们与他的,贫僧却没有拒绝的权力,再者我若不收,反倒叫你们心中平添愧疚,自然没有回绝的道理。”
  这话说得实在,杜瑕和牧清寒再次被他的气度折服,都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有了这短短片刻交流,两人就都知道不必额外叮嘱对方多多照拂小毛,因为不必任何人催促,这位大师都绝对不会怠慢他。
  临走前,方丈还亲自送了他们三个平安符,算是连今儿没来的杜文也在内了。
  杜瑕和牧清寒道了谢,也不去求签了,因为他们觉得有了这个,倒比什么大吉的签文更能叫人安心。
  出了相国寺,两人直奔开封最大的几家书铺,去办今日最后一件正事。
  杜瑕前几天听牧清寒他们说起游学途中看到自己的书时还颇为惊讶,她知道自己的话本子卖往其他州县,然而却从未想过竟然已经出省了,听那样子貌似销路还十分不错,着实叫她既惊又喜。
  日后他们就要搬到开封来住了,说不得人情往来越发讲究,各方面的开支更大。这还只是日常的,若再遇到什么意外情况,没点家底支撑必然不行。
  陈安县那五座山头因为旱灾和流民侵扰的缘故,基本都成了秃山,留下的植被也给伤了根本,少说也要三二年才能恢复到原先的样子,这两年非但不能指望它们挣钱,反而要持续往里投,也是一块负担。
  所幸这次买房子没有动到家里的存款,若无突发和意外情况,尚且能够支撑几年,不然他们家着两手空空的来,着实不好办。
  杜瑕琢磨着,如今好容易打开局面,难得竟然还跑到了外省创出点名堂,若就此舍了当真可惜。故而即便他们来了开封,指尖舞先生的写作大业也不能够放弃。
  如今流传到外头的话本和画本绝大多数都是通过陈安县的林家书铺批发出去的,俨然形成固定经营模式,通过口口相传,规模只会越来越大,日后更有无限发展前途,并且还是杜瑕的发迹点,于情于理都不该也不能够放弃。
  话本子到罢了,各自独立,互不干扰,没有固定的更新频率。那《阴阳巡游录》却是两个月一卷,如今灾情渐渐缓解,路上也太平了,自己只要两个月内派人传一回也就够了,并不会耽搁什么。
  所以她就下了决心,要在保留陈安安县原点的前提下,在开封进一步开拓新的局面,双管齐下才保险。
  所以昨儿牧清寒来找自己说话,她就把这个主意说了,对方也十分支持,今儿一早就把剩下的几本话本都带上了。
  不管什么时代挣钱都不大容易,如今好容易开了个好头,她得坚持下去。
  开封的书铺又跟陈安县是另一番景象,后者往往不过是一间铺面罢了,而开封最有名的几家却是小楼!
  第一层往往内中又隔成两间,一边卖笔墨等文房四宝,一边卖些书籍刊物,各色都很齐全。楼上还有专门伺候茶水点心的,可以上去歇脚,或是略花几个钱去看书,不过不能弄污了,也是拉客的手段。
  牧清寒和杜瑕先随意逛了逛,最后冲着开封最大的书铺:书海便去了。
  刚一进门,杜瑕就被扑面而来的壮观气象和浓郁的书香味儿震撼了。
  但见四面墙上全是跟房顶齐高的书架,正中央也是一排排整齐的架子,纤尘不染,那木头颜色乌亮亮的,连她这个不懂行的看后第一反应都觉得肯定是好木头。
  书架上面分门别类的摆放着各种书籍刊物,上到天文地理、史书律法,下到风土人情、话本杂谈,当真无所不包无奇不有,只看得人眼花缭乱,心跳加速,本能的就要屏住呼吸。
  见此情景,杜瑕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倒不急着做买卖,竟先在里头逛起来。
  牧清寒也是个爱看书又博闻强识的,自然愿意同她逛,两人还时不时低声说几句,交流一下对于某些书本的看法,男的俊女的美,场面和谐养眼的很。
  这里的书实在太多太全太好,杜瑕一个没忍住就又被激起购物欲,边走边看边拿。她拿一本,牧清寒就接一本,特别任劳任怨,不多会儿就满满当当的抱了一摞。
  也确实是该买了,陈安县太小,就连书籍的种类也不全,更新的又不及时。再者如今他们搬了家,杜瑕自己有一个单独的院子,里头都能遛马了,各处的面积也是原来的好几倍。单单书房就顶得上原来到三四个,若是那么大的地方却只放她在陈安县现有的那几本,就好似几粒黄豆丢入草原,滑稽不说,当真要贻笑大方了,哪里还有脸叫书房。
  书店里头全都是文邹邹的相公和寥寥数位大家姑娘,若是天生自带一股文气的彭玉倒还能勉强一装,可阿唐和张铎、于猛这三个面容刚毅、体格健硕,并不贴身的衣裳都藏不住布料下头鼓鼓囊囊的腱子肉,老实站着都带着几分锐气,一看就不是读书的料子。
  况且这儿还是读书人的圣地,他们刚到门前真是不敢大声喘气的,也不敢进去掺合,只是坐在门口茶摊等候。
  这里真不愧是开封乃至大逯朝数一数二的书店,除非是那些指定官方内部发行流通的,以及已经失传了的绝世孤本,但凡在外流传开的,比如那些已经打出名声的大家,在这里基本上都能找到。
  便是你自己找不着,请一两位店里的伙计帮忙翻找一下,也就不落空了。
  然后杜瑕意料之中没看到自己的话本。
  想想也是,话本毕竟是小众,不登大雅之堂,也为众多读书人所不喜,每每说起来都是嗤之以鼻的。而杜瑕写的那些又是逆向而行,只在很小的圈子里流传,总体销售量就不高,这家面向最绝大多数读书人的书店自然不会卖。
  而真正让指尖舞先生打开局面的《阴阳巡游录》,面世至今不过大半年,林家铺子合作的批发商也没有一个是卖往开封的,对眼下这种越州跨府动辄就要以月计的交通流通情况……想让它真正只凭借口口相传就入了开封成了最大书店的眼,似乎也不大现实。
  可饶是如此,杜瑕心里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稍后去结账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嘴。
  原本她以为那个伙计必然也要茫然地摇头,谁成想对方竟然先顿了一顿,似乎是回忆了一下,继而歉意地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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