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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借刀(二)

  根据忠路方面反馈来的的线报,赵营自从攻下剑南司后因为受到忠路方面不断的骚扰袭击,尚自屯驻在原地未动。邓宗震将破敌希望寄托于七药山伏击战,深恐有利地形为赵营所得,一等各路土兵会合,便连夜催促出发。
  各地土兵林林总总,勉强凑集了五千人,暂由覃福长子覃懋楶统制,在拂晓时分抵达七药山。
  这些土兵来源庞杂,固然个人勇武突出,但彼此之间很少合作配合,在短时间内要他们做到整齐划一实非易事。是以他们虽到达的早,覃懋楶却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在山麓附近整齐行伍,直到午间,方才粗粗约束。
  覃奇勋没有派人会合。他派了个心腹过来,只说忠路人马正在前线牵制敌军,让覃懋楶带人抓紧布阵。
  前番摊派兵力支援承天府,忠路并没有出多少人,覃懋楶略微一算,料来其至少能动员千余人的机动力量。而且忠路兵的骁悍以及覃进孝的武勇他早有耳闻,有他们在前打头阵牵制赵营,自己当可安心照原计划行事。
  覃懋楶今年已近而立,也是戎马多年,一向深得父亲倚仗。他先赵营一步,夺取了七药山险地,并不放松,一面布置阵地,一面派人往四周哨探,防备赵营突然袭来。
  施州兵久历战事,一旦接收到明确任务,便即各司其职,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覃懋楶估计,至多傍晚,七药山阵地就当完全竣工。有这座山作为依托,控扼要道,将赵营阻挡在一隅的目的不难实现。
  日头逐渐西斜,覃懋楶坐在小马扎上,开始构思下一步该如何勾引赵营入彀。才想了一小会儿,一个塘兵急急登山,俟近禀报:“有大队敌兵奔至,其数暂时不明。”
  这个塘兵话音未了,又有一个塘兵赶至身前,神情间大显焦惧,覃懋楶听他道:“敌兵数目不下五千,已开始抢占山脚各处通路狭道!”
  覃懋楶又惊又奇。自己明明慎之又慎,远近不下了许多快马塘兵,按理说二十里外便可知敌动态,怎么如今赵营都到了眼皮子底下,己方才猛然察觉?
  他快走两步,向山下看去,果见自山脚到山顶,山腰间几道阵地上的十余面号旗都开始不住招摇。这是向指挥所报告敌袭已到的意思。当下再无疑虑,立刻派人召集各个主要权司、总理商议对策。
  权司、总理、中军为施州卫土司中的上品官职,“上则资其辅相,下则任其指挥,非才德兼全莫任其职”,只不过当下时节,各司官职授命任人唯亲,德才什么的全都得让位于血缘亲疏,甚至有尚在襁褓的婴儿也享有高职的事例。而覃懋楶作为施南宣抚使覃福之子,在司中任“护印”一职,更为尊崇。
  这些个权司、总理大多因亲得位,鲜有真才实学之人,临战在即,不思御敌之策,反有动摇之心。覃懋楶有经验,先言语几句,自述己方阵地虽还未完工,却胜在临高据险,赵营想要硬攻,也难占便宜,好歹稳住了军心。紧接着再接塘兵令,从中分析赵营具体攻击布划。
  根据随后几名塘兵提供的军情,覃懋楶觉察到事有蹊跷。原来赵营不期而至,本可趁着己方阵线不备,猝起发难,抢得先机,可是数千赵营兵马,只顾争夺道路山径,洞窟垭口,夺下后便留兵严守,似无攻山之意。除此之外,塘兵还提到,赵营大概每队携有两副拒马,铁蒺藜、地涩、留客住等物无不计其数,眼下正加紧布置山下,瞧这架势,竟是想围困己军。
  想到这一点,覃懋楶顿感不寒而栗。说实话,赵营若是扑山强攻,他并不怕,以他之见,胜负至少五五开。可要是对方围而不打,这就难办了。七药山山陡,不但上山难,下山也着实不易,且不说山上只有区区一点溪流泉水,绝对不够几千人饮用,倘赵营分兵袭击空虚的施州腹地,只此一项,后果就不堪设想。
  他不敢再迟疑,急遣麾下总旗带人火速下山,先攻试探。很快,山下赵营阵中传来响亮的摔钹、唢呐声,旋即浑厚的鼓声“咚咚”震荡开来,想定是两下开始了争斗。
  随着两阵清脆的铳响,青白的硝烟上升到了山头,与之共至的还有先遣部队的败讯,连那个带队总旗也中弹而亡。
  那总旗是死在郭虎头部的铳下。
  此次围困七药山,赵营人马尽数而至。徐珲受命,带领前营主要防御西北,而赵当世与侯大贵则统率中营,正在朝山东进展。
  郭虎头初任把总,作为徐珲手下的得力干将,他自有心好好表现一番,以不负徐珲的举荐与赵当世的期许。
  他脖子上的箭创已经好的差不多,同样变好的还有他训导指挥火器队的能力。徐珲将他视为一个可塑之才,他也的确没有辜负徐珲的孜孜教导。他悟性很好,又肯钻研、求教,在达州休整的那一段时间,一有空,便操持着各类火器或是苦思冥想或是动手操作。在这般努力之下,他如今已然能够熟稔运用火器队投入战场。
  达州等地武备虽多,可火药等并不丰裕,所以自从大获山撤退后,赵营已经很少大规模使用火器进行拉锯战。更多的是将火器作为决定性的一击。适才施州兵下山猛攻,郭虎头开始以长牌手抵在前方,后配镋钯、长矛手阻击,拖延一阵,消磨了对方的锐气,待时机成熟,抓住机会,大胆将密集的鸟铳队摆到距敌十五步,放了两排铳,收效果然显著。施州兵总旗被当场打死,剩余的施州兵也溃回山上。
  赵营的火器,多为鸟铳,大概有个五百来支,其余还有一些什么鲁密铳、迅雷铳之类的,因数量很少,徐珲并未将之入制。火炮类则以小型佛郎机、虎蹲炮为主,均有五六座。
  因有着后世记忆,赵当世对于尚为火绳枪的鸟铳的性能并不是很满意。他曾经让徐珲做过实验,在火器队中挑出装填最为娴熟的几人强加训练,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大约一分钟射出三发弹丸,而要大规模操练火器队全面提升装填射击速度,按照时下赵营所处的客观环境,暂不现实。作为火绳枪,开槽、咬弹、倒药、闭槽、捅实、点火等一系列步骤看似繁杂,实则前人多加钻研,已经无法再精简,要想进一步提升,只能寻求质变。
  若能研制出燧发枪,无疑是突破现阶段火器队战斗力瓶颈的有力一招。只可惜,虽然同时代欧洲早研制出多种燧发类火枪,且在十年前,已故南京户部右侍郎毕懋康业已提出名为“自生火铳”的燧发枪的制作思路,但囿于生产成本、条件,并未普及。赵当世一没人才,二无技术,三无材料,故即便有想法,也难以实现。
  赵当世对于火器改进的执念,徐珲等并不理解。在他们看来,鸟铳无论射程还是杀伤力乃至于训练周期方面都远胜弓箭,成本更是远远小于各种弩,只有填装麻烦、射速不快的瑕疵,只要运用得当,威力无匹,堪称百兵第一。与其花费人力物力再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性能,还不如扩大产量。
  徐珲作为火器老手,眼界不是一般人能比,连他都有类似的局限,其他苦哈哈出身的兵士军将更难与赵当世想到一起去。赵当世在嗟叹之余,对于人才的渴求愈加炽热。
  这且不提,山上覃懋楶又派兵突了两次,无一例外均是打得灰头土脸。纵然这些施州兵身怀绝技,近战骁勇,但在徐珲的防备下,全然无法顺利贴身肉搏。运用火器队在川中经过大大小小十余仗,徐珲、郭虎头等对于火器的运用已有一定心得,他们将鸟铳手夹杂在镋钯、长矛、叉棍等长兵手中,比例大致三七开,能在缩短射击距离的同时有效抵御意图靠近上来的施州兵,左右翼再配以刀盾手,见机袭击施州兵左右,效果极佳。
  几次无果后,山上施州兵的军心有些浮动。覃懋楶虽为覃福之子,可毕竟资历尚浅,风平浪静时大伙儿给覃福个面子,对覃懋楶还是客客气气的,现下形势紧迫,各地权司、总理中一些年纪较大的,就开始不满。
  其中有两个阴阳怪气,就埋怨说早不该上这七药山。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设伏七药山本便是各家的共同意见,要怪要不能全怪到施南覃氏头上,然而如今覃懋楶作为统领,有权利也有责任,自然而然就成了众矢之的。这些人不比外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少有些姻亲关系,覃懋楶听着众人指桑骂槐的冷嘲热讽,半是恼怒,半是无奈,不能贸然惩戒,只能好言相劝。
  人善被人欺,覃懋楶越是温和对人,那些人就越加叫嚣。在最后一次向西北方面突围失利后,施州兵内部凝聚力开始崩溃,先是有人提议固守待援,而后又有人建议向东,最后甚至还有认为可以暂时投降的。
  众人七嘴八舌一阵,有去心,但没去胆。施州兵内各地势力十余股,单凭任何一股独立行动都无济于事,于是大家重新将目光转向了被冷落多时的覃懋楶——毕竟他名义上还是一军统制,被他采取的意见,号召力无疑强上许多。
  覃懋楶思来想去,感到还是向东'突破这一意见可以尝试。七药山设伏一事已成泡影,形势逆转,当务之急还是保存己方有生力量为主。再派塘兵向东面探了探,了解到东面之敌尚未合拢,便不再迟疑,将部队分成两部分,小部分继续在西北徐徐拖延,大部队全转向东。
  东面是赵当世与侯大贵负责的,他们未曾将这边包围结实倒非又使下什么计策,实在是此地施州兵异常剽悍,而中营又缺乏前营那么多的火器,唯一占优势的马军在山地难以驱驰,故而近战难占上风。
  此刻,侯大贵正率军猛攻东山脚施州兵的一处阵地。这里是上下山的一条要道,施州兵的防御布置十分完善,中营前司攻了数次都没有进展。
  赵当世的安排,后司守本阵,右司与马军司后备待命,前司与左司轮番进攻。
  覃懋楶从西边赶来,从山上观察到了赵当世的布置,立即召集众人,道:“赵贼不知我等已至,尚聚兵攻大道,塘兵有言,左近有小径未失,可差一队人马沿之下山,侧攻赵贼,其仓促间必难抵御,我军便趁其顾此失彼之际从大道突围可也!”
  众人惶惶间大多没了主见,闻言皆点头,只是具体到该派哪一支人马下山侧攻,却又全都沉默了。因为他们都知道,侧翼偷袭,为了避免暴露,人数不能多,以轻兵陷阵,一旦赵营兵士重新反应,层层包裹上来,死之必矣。换言之,谁愿意去,谁就是在以自己的性命换大军突围的希望。
  军中的权司、总理,绝大多数没有战争经验,靠着关系获官,十分惜命,怎可能让他们舍生取义。覃懋楶见许久无人应答,又见山脚下己方阵地逐渐松动,心急如焚。他与这些尸位素餐者不同,既年轻又有胆勇。时不我待下,气血顿沸,毅然道:“既然诸位不愿去,我去!”
  此言一出,众人又惊又喜。惊讶于覃懋楶竟然如此奋不顾身,喜的是终于有人出来挑头,揽下了这吃力不讨好的活。中有几人假惺惺地劝说了覃懋楶两句,覃懋楶双目圆瞪,厉声道:“为我施州基业,我覃懋楶一条命算得什么!”说到这里,语调忽然转低,有若恳求,“如若各位顺利突围,还请不要责备我父,这七药山的罪责,覃懋楶一人承担。”言罢,再不听众人说些什么,带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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