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鹫翎(一)
一个半月前的潼关之战,传言孙传庭自焚,焦尸难辨。闯军战略目的已经达到,乐得顺水推舟进一步打击明军战意,是以“孙传庭已死”的消息在陕西及邻近几省迅速散播。但事实上,潼关关城被攻破的当日,杨招凤借着御寨部队的掩护,与郝鸣鸾将当时聚集议事的孙传庭、乔元柱、贺珍等人成功解救了出来。
几人骑上早已备好的快马,会同从潼关关城冲出重围的郝鸣鸾所部五百骑先撤到渭南县,接上了暂时居住在这里的孙传庭家小,而后马不停蹄继续西奔。途中,华阴县、华州、渭南县等地陷于闯军的战情纷至沓来,孙传庭还想去西安府城收拢兵马再战。然而不几日,王根子开门放闯军进城,孙传庭遂万念俱灰。杨招凤趁机向孙传庭建议南下汉中府,因为闯军一旦占据了西安府,无论向西还是向北,都将所向无阻,唯有处在陕南的汉中府依仗秦岭、终南山等崇山峻岭阻隔,可以凭险自保,自成防御体系。且又背靠四川,有后援、有退路。
孙传庭除了郝鸣鸾的五百骑外,无兵无钱,想要死灰复燃,必须得有个较为稳定的据点以供喘息,细细思忖之下,在陕西也找不出比汉中府更合适的地方,于是便依着杨招凤的安排,经傥骆道通过秦岭,先抵达汉中府东面的洋县。
其时陕西明军大乱,各自奔走,原本驻守汉中的赵光远早就护着瑞藩躲入了四川,府城被从关中退来的高汝砺、武大定两部明军盘踞。这两人都曾是贺人龙的部下,虽曾向孙传庭效忠,但人心难料,值此明军文武面对闯军降顺不一的微妙时节,谁也不能保证高、武不会动歪心思。
在杨招凤与郝鸣鸾的劝说下,孙传庭打消了直接去见高汝砺与武大定的念头,先让杨招凤去汉中府城探探口风。
杨招凤到了城外,只称自己是孙传庭幕中刀笔吏,等受到高汝砺的接见后,方才将孙传庭未死的事说出来。高汝砺大惊失色,连忙找来武大定,两人将杨招凤请到偏房细聊,非常重视。
“不知军门身在何处?”水泡眼的高汝砺一露出惊讶的表情,两颗眼珠子就瞪大到直似要从眼眶滚出来,“我与武兄日思夜想军门安危,必要全力周护军门。”
杨招凤镇定自若道:“二位无需担心,军门一切安好。”说着,取出事先备好的督师大印,解开裹布,稳稳当当摆在了身前的桌案上。
高汝砺与武大定先后拿过大印细细看了一番,均自点头。孙传庭的生死众说纷纭,本来就还没定论,但想闯军如果真的收获了孙传庭的尸体,绝对不会遗漏孙传庭随身携带的符印佩章等重要物品,而今杨招凤自信满满将它拿出来,看来孙传庭没死确有其事。
武大定放下督师大印,说道:“军门就在汉中吗?我俩立刻带人去迎接。”
杨招凤却道:“军门的所在尚无法透露。”
“为何?”高汝砺一怔,“难道军门他还信不过我俩?”
杨招凤摇头道:“非也,军门这么做有他的道理。试想,闯贼若知道军门还活着,岂能不全力扑杀?即便军门现在就在汉中,也绝不能走漏风声,否则不单军门,二位也要遭受灭顶之灾。”
高汝砺点头道:“隔墙有耳,军门思虑周全。”
武大定则道:“理是这么个理,但陕西不可一日无主,若无军门出来主持,陕西官军一盘散沙,终究难逃被闯贼各个击破的下场。我俩能在汉中躲一时,也躲不了长久。”
明廷听说潼关陷落、孙传庭身死,大为震骇,病急乱投医,从天牢中提出此前因受杨嗣昌弹劾下狱的前任湖广巡抚余应桂,起为兵部右侍郎并替代孙传庭总督陕西三边,期望他能收拾残局、力挽狂澜。余应桂从丁启睿、孙传庭的经历上汲取经验学乖了,效仿吴甡,向朝廷讨价还价。但火烧眉毛之际,朝廷完全失去了耐心,最后崇祯帝懒得和朝官们扯皮,一咬牙,自取内帑五万塞给余应桂催他出发。
以五万两挽回全陕的颓势,朝廷与崇祯帝的雄心壮志让余应桂也傻眼了。他失魂落魄走到山西,越想越觉得不是个事儿,索性称病不走了,大不了再回天牢住着,没准儿窝儿还热乎着。他死猪不怕开水烫,气急败坏的崇祯帝也没办法,只能将他革职了事。是以陕西目前处在无人理事的尴尬状况,要是孙传庭重回台前,自然还是当仁不让的一把手。
高汝砺附和道:“正是,听说闯贼拿下了西安,近期又发兵三路,欲图占据陕西全省,其中一路就是冲汉中来的。军门要是入主汉中,振臂一呼,引得四方兵马来会,别的不敢说,至少保住汉中还是很有希望的。”
杨招凤说道:“此事不急,军门自有计较,二位现下要做的,首先是要看护好汉中府,不要闯贼未来,先让乱民暴民得逞。”闯军军将大部分出身陕西,如今开回陕西,自有乡党亲朋见势呼应,更不必提原先就流窜在陕西境内的无数小股流寇了。闯军未至,陕西各州县的暴乱已然愈演愈烈,难以遏制。比起陕北、关中,汉中府的情况好一些,但依然不能掉以轻心。
武大定拍拍胸脯道:“这个请军门那里放宽心,我在汉中过活十余年,一草一木都熟得很,有我盯着,汉中没人敢生事。这几日的确有些想趁乱而起的宵小,都被我逮了。”他曾经跟着流寇小红狼为乱汉中府各州县多年,对汉中府山川地理、黑白两道情况都很了解。陕西话里头,红狼即是豺的意思,小红狼即是以狡猾著称,而武大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心眼更多。
杨招凤答应一声,又道:“军门早知二位肝胆赤诚,足以为恃。恢复陕西,也将以二位为臂助。我来时军门说了,标下将新立两协营,左协营副将由高大人担任,右协营副将由武大人担任。等局势稍稍稳定,上报朝廷,正式委任很快就会下来。”
高汝砺与武大定,对视一眼,难掩欣喜,连声称谢而已。他二人跟着贺人龙时就不算是主力嫡系,之后固然嗅出风向抓紧投奔了孙传庭,但比起譬如陈勇这样的贺家军大将,体量到底太小,虽得孙传庭赦免并任用,到底难以进到陕西明军的核心圈子,可以说是不得志的。如今孙传庭元气大伤不假,但背后还有一个大明朝廷撑腰,能够跻升封疆大吏麾下顶级武将阶层,对出身寒微的高、武仍然是不小的激励。
孙传庭当前什么东西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名分,然而看似虚无缥缈的名分,放在需要的人面前,还是比真金白银更有价值。
“军门目前是否有军队保护?”武大定高兴过后,小心问了一句。
杨招凤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食髓知味人之本性,想武大定这样追求名望地位的人觑得机会,肯定不会放过。一如炒货,孙传庭正是落难的低谷,要能趁势抄底,成为扶持孙传庭东山再起的元老,往后前景势必开阔。从这一点出发,此时此刻,孙传庭身边的人越少,他和高汝砺的价值就越大,接下来谈条件、论事务,亦可以此为考量。
从前期的接触看来,高汝砺与武大定的心大体还是向着朝廷而非闯军,杨招凤此行的目标其实基本完成。日久才能见人心,只凭几句话,杨招凤不可能向他二人兜底,故而敷衍了几句,将这话题轻巧巧掩了过去。武大定见他滴水不漏,便也不再追问。
杨招凤回到洋县和孙传庭说了经过,孙传庭心绪稍定。按照原定计划,孙传庭要在汉中府建立反攻闯军的本营,但就像杨招凤对高、武说的,目前孙传庭还不能暴露身份。对外的借口自然是力量积蓄不够完备,怕引来闯军大举进攻。对内的考量则是,孙传庭若是要维持住汉中府的局势,便绝不能落入单独一方的军官手里。
高汝砺、武大定联营汉中,是一伙儿的,贸然前去,只能是羊入虎口,必须引进其他部队,在汉中府形成几股力量相互牵制的局面,这样孙传庭才能从中周旋制衡,谋求最稳当的态势。根据郝鸣鸾从外围搜罗而来的情报,除却投降闯军或战亡覆灭的那些军队外,陕西还能争取的尚有白广恩与孙守法两部。
至于秦州的陈勇及宁夏的官抚民、牛成虎,一方离闯军过近力量又弱难以全身而退,一方太过遥远,想来都难以穿越闯军的重重布防来到汉中,远在陕北的榆林卫诸军就更不必说了。但固原州的白广恩距离汉中只隔一个凤翔府,而且实力雄厚,非常值得拉拢。孙守法则就在咫尺的终南山,也容易会合。
关于白广恩,乔元柱曾担忧其人素来暴桀难驯,恶行累累,近期又杀了郑嘉栋,罪行真翻出来,恐怕难逃逮治,不适合任用。杨招凤却直言不讳,认为乔元柱迂腐。他提出三点拉拢白广恩的理由:其一、白广恩兵力强大,若能重归节制,是极大臂助;其二、白广恩熟悉闯军,当初在河南招降闯军将领李养纯就是他的功劳;其三、白广恩杀郑嘉栋起因是两军争逃火并,实在说不上对错,要是能为白广恩开脱,必能结其心。
乔元柱还有异议,杨招凤一句“若使白广恩走投无路投闯贼,则我军大事败矣”怼回去,令他哑口无言。这是最浅显易懂的道理,像白广恩这样李自成的故旧,狗急跳墙没准真会摇身一变,钻到闯军的怀抱。敌强一分,我便弱一分,这笔帐人人都算得出来。更何况白广恩对陕西的影响远远超过一分,即使把白广恩赚来汉中再找办法将他的部队分化瓦解,也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他背己投敌。
计议已定,孙传庭就开始派人分别前往各处游说。杨招凤接着又向孙传庭提议,请湖广提督衙门派兵援助陕西。
陕西周边几省,至今能称兵强马壮的,只有湖广。孙传庭出关作战河南时,湖广提督衙门只当策应,未伤筋骨,孙传庭早与赵当世见过面有过合作,双方并不陌生。
孙传庭不是陈士奇,陕西的颓势也远非四川可比。孙传庭能考虑的东西不多,最主要的便是击退闯军、保全陕西,除此之外都是空话。他能接纳白广恩,又怎会抗拒赵当世?赵当世派杨招凤救出自己,可见剿贼真心。郝鸣鸾同时在旁极力撺掇,孙传庭没什么顾虑,便让杨招凤联络湖广。
陕西和四川的塘报,几乎是同时递到了赵当世的手中。
两边进展都在预期内,赵当世在等待期间也没闲着,从军事到政务,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可谓万事俱备。所以一接到消息,就能随即开始调动军队。
具体部署,则由军总管徐珲从郧阳府带领效节营、昌洪左营与昌洪右营六千人,走兴安所、平利县先期开赴汉中府。
留在郧阳府的青桐营划归郭如克军,加上南阳府原有驻军共七千人继续防御湖广北面。
原本驻守大江南北的白旺军北上,除了五牙营继续防江扼守水路、靖和前营守备随州及盯梢义阳三关外,其余均聚往襄阳府,并划出赵当世军的国安营、一冲营与昌洪前营给白旺军,是故白旺军一万六千人负责坐镇湖广核心地区。
赵当世则亲自率领飞捷左营、飞捷右营、长宁营以及从左梦庚那里抽调来的张应元与王允成两部、黄得功那里抽调来的宋纪、马铁贝两部,合计一万一千人走水路入川。
其余汝宁府黄得功一万一千人、武昌府左梦庚七千人、黄州府方国安五千人继续驻守原地。
四川王来兴军二万七千人负责接应赵当世军。
各地各部,几近十万赵营军队,一夕之间,应时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