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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余胥(二)

  大顺建国后的首次军议到场的人数并不多,仅大学士平章军国事牛金星、军师宋献策、泽侯提督诸营权将军田见秀等寥寥数人罢了。诸如刘宗敏、刘芳亮、袁宗第等方面大将,如今基本都领兵在外,分身乏术。
  除了登极称帝的那一日衮衣绣裳极尽奢华外,李自成还是喜欢穿着劲装便服一如往昔。牛金星曾劝他要有人君的威仪和庄重,应该摒弃粗麻布衣并且出行改马为轿,但李自成只推说长袍大袖不便行走,乘轿子更是妇孺作态不屑为之,照例每日轻装策马,风风火火。牛金星劝了几次无果,只能作罢。
  是以当下众人齐聚一堂,一班文官大多鸡犬升天华服雍容,皇帝李自成及田见秀、吴汝义等将帅却都是朴实无华甚至可称简陋,不知情的人若见着这场面,恐怕会以为地方官正在接见一帮小老百姓上访。
  李自成说了几句开场白,随即问田见秀道:“你和老吴回来,汉中府情形如何了?”
  田见秀的姿态较以往更为恭敬,屁股抬起身体前倾,低头作揖道:“回禀陛下,赵当世已经带兵进汉中了,听说四川亦全在他控制中,汉中有明军大概四五万。”
  吴汝义哼哼道:“赵当世狼子野心,是要保汉中府不撒手。”
  李自成一点头,道:“赵当世在河南和我讨价还价,在陕西也要和我讨价还价。由此可见,其人心怀与我大顺争雄之心。先前老吴的那一败,便是他给的下马威。”
  吴汝义脸上一红,嘟囔道:“那不是没得准备,被他偷袭了。”转而说道:“赵当世与陛下有约定互不侵攻,而今却背信弃义主动发难,其行可鄙、其心可诛。望陛下召集陕地大军,即刻进剿,灭此无信无义之人!”
  李自成笑笑道:“老吴别着急,今日叫你等来此,正为了此事。”略微顿了一顿,环顾众人,“诸位以为,赵当世是个什么样的人?”
  “表里不一、言清行浊的白眼狼罢了。”吴汝义满脸愤愤,“亏得当初陛下全心全意帮衬他扶持他,我也一度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现在想来,真想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田见秀则道:“赵当世,枭雄也。记得几年前他尚且弱小寄附我军,陛下想将他收为己用,他却在席间装醉,脱离入川。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此人野心不小,绝非池中物。”
  牛金星附和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赵当世即为此中翘楚。从他能够毫无顾虑随张献忠归顺明廷,并击灭回、曹等营乃至现今在图谋四川的举动看,我军再一厢情愿与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李自成听他们这么说,忽而抚掌叹道:“先有张献忠、后有赵当世,我常以恩德结纳豪杰,希望能聚拢人心,共创大业。现在回头看,最初的立意就错了。真能从小做大、从无到有的豪杰,必然不缺智勇兼备、雄心万丈,这样的人又如何能长久屈居人下。”轻叹一声,“然而身为一军之帅、一地之主,考量的事必然更多,背负的责任亦远非孑然一人时可比,若将赵营之所为视作私德衡量如今的赵当世,是有失偏颇的。”
  吴汝义认真道:“陛下仁义,秉公论事。但无论如何,赵营当前的一系列行动都摆明了针对我军。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军需得早做防备,拿出应对的法子。”
  李自成道:“你觉得怎样为好?”
  吴汝义脱口而出道:“趁着关中、陕北、青海等地皆被我军荡平的大好时机,收拢四方兵马,先取汉中府,而后直下四川、湖广,将赵当世彻底铲除,解我军心腹大患!”
  李自成闻言,不置可否,而是看向田见秀道:“老田,你也这么认为吗?”
  田见秀紧绷着脸,并不回话。这样的沉默变相表明,他对吴汝义的提议并不认可。
  “老吴,那时在河南,论定我军全局策略的那场军议我记得你也在场,怎么说的?”李自成忽然发问。
  吴汝义一怔,随之边想边道:“当时牛先生、宋军师等人各抒己见,说到最后,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大家伙儿还是觉得陕西老家最重要,只待拿了陕西,再略三边,取道山西,最后攻打北京。”
  李自成微笑道:“你说的丝毫不差,我军这两年也确实是这么做的。目前陕豫及三边基本全在我军掌握,去山西试探的那一支兵马亦是势如破竹。那么接下来,我军要做的,便是大举取道山西了。”
  吴汝义登时急切起来道:“那怎么行!世事难料,当时说的归当时说,可眼下情况有变,赵当世占了汉中,显然心怀叵测,我军如芒在背,怎能不拔?”
  “怎么拔?”
  “还能怎么拔,当然是打他娘的!”吴汝义听到李自成明知故问,躁性上来,那些个拘谨守礼早抛到爪哇国去了。
  李自成十几年和老弟兄同甘共苦,相互之间嬉笑怒骂早就习惯了,一开始田见秀、吴汝义等人战战兢兢的模样还让他有些不习惯,这下吴汝义粗口‘爆出来,顿感亲切,不怒反笑。吴汝义看着李自成笑,不知所以,却听田见秀道:“老吴,和赵当世打,没那么容易。”
  吴汝义不服气道:“我军打河南、打陕西,弹指便下,四川、湖广有什么难的?”
  田见秀听他这么说,脸一黑道:“那你之前怎么给我败了?”
  吴汝义顿时语塞,形容大窘。李自成拍拍手道:“好了,不说笑了。”又对吴汝义道,“老吴,我之所以问赵当世是什么样的人,又问要怎么打赵当世,无非是想点明一个道理,赵当世还不好打。”
  “不好打?”吴汝义一懵只觉话里有话,“怎么个不好?”
  李自成先道:“早先打丁启睿、打孙传庭,全因有他们挡在面前我军有死无生,不打不行。然而按照我军既定方向,赵当世却不是非打不可的”
  吴汝义惊道:“此话怎讲?”
  宋献策道:“此事关乎赵当世的为人,或者说赵当世的野心。”
  吴汝义道:“赵当世是明廷的走狗,日夜殚精竭虑谋我害我,怎能置之不理!”
  宋献策连连摇头道:“这却未必,陛下此前和赵当世谈论过数次,觉得其人志在何方?”
  李自成笑了一笑,道:“我适才说过了,赵当世乃不甘于人下的枭雄。我拉不住他,明廷难道就拉得住他?”又道,“自打接受明廷招抚之后,赵当世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若说他会像刘国能那样为明廷忠心效死,那便是大大的笑话。他投顺明廷起初的用意和张献忠相同,但后来走的路可比张献忠聪明太多了。”
  吴汝义若有所悟道:“难道说,赵当世也想......”
  李自成缓缓点头道:“这是必然的,不然我和他之间,早就无话可说了。”再道,“譬如去年孙传庭攻打河南时,我军情况何其紧急,他却并未落井下石,插我军一刀子。你说他看不到机会吗?我看不尽然,他只是在等待更好的机会。”
  宋献策道:“陛下言之有理,赵当世绝非明廷的忠耿臣子,也算不上我闯军的盟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赵营的利益。”
  吴汝义叫嚷道:“说的好,都是为他赵营的利益!他赵营的利益是什么?显而易见,便是河南和陕西,要不为何要咬着南阳、汉中死不松口?”
  李自成呼口气道:“赵当世是聪明人,聪明人不求势而自己造势。他要是将南阳、汝宁、汉中等地拱手相让,则老本基业尽暴露在我军刀下。我军与赵营就如同在街巷间比邻而居,纵然住得近,到底还是两家人,总得以门户相隔不是?”
  吴汝义听着老大不满道:“陛下怎么还帮赵当世说起话来了?”
  李自成道:“我没有替赵当世说话,你仔细想想,平素乡里乡亲为了一口井、一片菜畦都会翻脸不认人,拼个你死我活,若隔壁把屋檐盖到了你家院子,你将如何?”
  “这......”
  宋献策这时道:“陛下话说得高深,其实道理很简单,在南阳、汝宁等地形成僵持胶着局面,是陛下有意为之,亦是与赵当世心照不宣的默契。否则......”
  “否则就真是把赵当世往大明忠臣赤子的道儿上逼了。”李自成接话道,“我军初起至今,看着一帆风顺,其实你我众人皆知,有多少次险象环生几乎覆灭于一旦。那些时候,只差轻轻一推,我军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但赵当世有这个力,没这个心。”
  宋献策道:“我军藏匿在淅川群山之际,不过千人,赵当世即便不出手,只要将这事传去河南,我军起事必然艰难,他却没有作为;洛阳、南阳均是坚城要地,真要硬碰硬地打,只怕我军付出的代价不比在开封时少,但他却送来了任继荣,在前期实帮了我军大忙;孙传庭打河南,我军起初不利,为其所困,虽说以遮断粮道取胜,可要是赵当世同时北上,我军获胜希望依然渺茫,他却选择了按兵不动。诸如此类一件件事,虽不动声色,但确令我军受益匪浅。”
  吴汝义一头雾水,道:“照这么说来,赵当世对我军的发展倒是出了不少力,那为何不与我军和和气气携手走下去,反而隔三差五要反打一耙,唱了红脸唱白脸。”
  李自成面色毅重道:“这便是制衡之术。我说了,赵当世的背后还有赵营,他做任何事,出发点必然是赵营整体的利益及战略大局,不可以为人处事的原则和标准来揣度他。你说他唱红脸也好、唱白脸也罢,都是应时而为的必要之举,但总体还是会在大的态势之下小心拿捏。”
  “大的态势?”
  “不错,即我军与他所谓的互不侵攻。”李自成慨叹两声,“制衡之术,一如走悬崖间的钢索,最要紧有两条,一条保持大方向不变,另一条便是在有限的空间辗转腾挪。前者称为立场,后者称为分寸。咳咳,说起来,这些还是当初赵当世对我说的话。”
  牛金星若有所思道:“赵当世能说出这样的话,足见其人的器量。”
  李自成笑道:“当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野小子,有朝一日竟能成长到如此地步。果然人有金鳞,一遇风云便化龙。”
  吴汝义忍不住道:“赵当世既不想当大明的忠臣,也不想跟着陛下重开一片天,这么苦心经营,他到底想要什么?”
  牛金星沉着脸道:“陛下不是说了‘一遇风云便化龙’,赵当世怕是自己也想尝尝坐龙椅的滋味。”
  “他?”吴汝义眼一瞪脖一伸,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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