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节

  她只陈述事实,其他的事,不是她能插嘴的。
  尚德长公主听了崔夫人的话,点了点头。
  她蹙着眉头,手指在扶手上规律地敲着,望向前方的目光没有焦距。
  熟悉她的崔夫人知道,尚德长公主在一些大事上无法决断时,就会无意识地做这么一个小动作。
  她坐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影响到尚德长公主。
  过了一会儿,尚德长公主站了起来:“我进宫一趟。”
  找人去府衙要求张贴试卷,这虽是一个好办法,但有些事,做过了就会留下痕迹。
  一旦有人拿这事来做文章,说她一国公主,不守本份,插手科举考试的事,不管她提出的要求再合理,后果都很严重。
  主宰这世界的是男人,无论皇帝还是王公大臣都是男人。平时他们各自为阵,矛盾甚深。可一旦有女人将手伸进他们主宰的领域,他们就要把这个异类撕得粉碎。
  除非这个女人很厉害,能直接掌握他们的生死。
  当年圣耀皇后做了多少事,皇帝能坐稳皇位可以说有一半是圣耀皇后的功劳。可她最后还是有许多事情没法做到,大至她自己坐上皇位,小至女子的继承权等等。
  现如今尚德长公主叫人在科举考试上闹事,不管她有没有理,这都触犯了男人的利益,他们会群起而攻之。“公主干政“的大帽子就会扣到她头上。
  况且,就算张了榜出来又如何?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又能说赵如熙的文章就一定比前六名的强?县试本就是依照县令或京城府尹的喜好而定的。他定谁是第一,那谁就是第一,这就是县试的规矩。便是皇上,也不能对此说什么。
  而其他的考生,就算觉得赵如熙的文章和诗好,也不会承认,去打府尹大人和前六名的脸。
  京城府尹敢这么做,想来已是把这个问题想得透透的了。
  第一场他没有压制赵如熙,给了她第一名;第二第二名,第三场第七名,最后赵如熙的名次也能保证在前五。在皇上和所有朝臣们看来,这已是很给了她尚德长公主和枯木先生、知微居士的面子了。一个女人,再如何厉害,也不能压在男人头上,这是原则问题。
  京城府尹既给了面子,如果她去闹,那就是无理取闹了。
  理是这么个理,但这个闷亏,尚德长公主怎么都咽不下去。
  其他的她做不了,但进宫去给这个京城府尹上点眼药,她还是能做的。
  她走出厅堂,正要下台阶,就见下人领了几个人匆匆进来,为首的正是赵如熙。
  “长公主殿下。”赵如熙看到尚德长公主,连忙停住脚步,行了一礼。
  “你怎么来了?”尚德长公主纳闷道。
  刚刚殷嬷嬷还转告了赵如熙的话,说她会在张榜之后再来道谢。怎么隔了一会儿就看到了赵如熙?
  赵如熙苦笑:“殷嬷嬷走后,我才知道我娘跟她说了什么,就赶紧过来了。”
  阮嬷嬷是绥平伯府的内管事,能在一众女仆中爬到这个位置,不光是她精明能干,还有审时度势和溜须拍马的能力。
  赵如熙从二房嫡女变成大房嫡女,又从被排挤的外来人口变成绥平伯府的实际话语权者,阮嬷嬷都看在眼里。她要奉承巴结的重点对象,自然从老夫人、朱氏变成了赵如熙。
  只是赵如熙平时太忙,早出晚归,回到家后也都是吃饭睡觉,阮嬷嬷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去赵如熙面前刷好感。
  朱氏在殷嬷嬷面前说的那番话,虽说是为了赵如熙出头,但阮嬷嬷还是觉得这件事得让赵如熙知道才好。
  赵如熙给老夫人、朱氏分析的那些朝堂上的事,朱氏她们虽不会对下人说,但说话间有时候会无意中提及,说赵如熙对朝堂上的了解比好多男子都还强上几分。
  现如今得了机会,阮嬷嬷前脚一送殷嬷嬷上马车,后脚就让小丫鬟去把朱氏对殷嬷嬷说的话都告诉了赵如熙。
  赵如熙一听不好,赶紧到北宁来了。
  尚德长公主只好回转身,把赵如熙让到厅堂里坐下。
  崔夫人本来是跟在尚德长公主身后准备回家去的,这会儿也跟着回来坐下。
  尚德长公主让了茶,便静静地等着赵如熙说话。
  “殿下,我娘她不懂外面的事,又一心维护我,还总觉得我比天下所有人都聪明,所以才对殷嬷嬷才说了那样的话。还请殿下看在她是个母亲的份上,原谅她一二。”赵如熙站起来郑重地行了一礼。
  “你母亲说的也没错,本宫并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反而要多谢她提醒。你不必紧张,快坐下。”尚德长公主抬手示意。
  殷嬷嬷上前把赵如熙扶了起来,又送她到座位上坐下。
  “虽是如此,但我母亲那样说了,定然会让殿下为难。科举考试是朝廷大事,公主一旦插手,不管有没有理,必然要被人攻讦。我们怎能以一己之私,而陷殿下于不义?”
  “再者,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哪篇文章最好,府尹大人自是依自己的喜好而定,又怎么能说他错呢?便是张贴出来,只要文章的水平相差不是太远,大家也评不出好与坏来。名次既定,就不能更改。殿下要是插手此事,必然让人说无理取闹。”
  第472章 不容暗箱操作
  说着赵如熙又起身行了一礼:“所以如熙此来,是来替母亲请罪的。”
  尚德长公主虽是赵如熙的山长,但因为不管事,跟赵如熙的接触并不多。也只是因拜师、年考、办报等原因,她见过赵如熙几面,见面也只泛泛表扬鼓励几句,并无特别深入的了解。
  此时窥一斑而知全豹,赵如熙寥寥数语,她就知道这位知微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她所说的话,简直跟自己想的一模一样。
  自己是长公主,又年逾四十,想问题想得透正常。可赵如熙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又从小在乡下市井长大的,这就很难得了。
  只能说这孩子太聪明太过通透。
  尚德长公主脸上的笑容越发亲切起来:“快莫这么说。你母亲不过是提出自己的疑问,想为你讨公道。一片爱女之心,何罪之有?不光是你母亲,便是我,也需得维护自己学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学生遭受不公平对待不是?否则我也枉做这个山长了。”
  崔夫人适时在一旁替尚德长公主卖人情:“知微你来的时候,长公主正打算进宫去为你讨公道呢。”
  赵如熙听闻又想站起来,被尚德长公主示意殷嬷嬷把她按了回去。
  “多谢殿下维护,但真不必如此。”赵如熙望着尚德长公主,满脸真诚。
  “京城府尹不管是真的觉得我的文章不足取前六,还是想要打压我,我都不觉得自己委屈。科举考试,是为朝廷选拔人才。一层层录取出来的秀才、举人、进士们,他们将终其一生是为朝廷及大晋百姓服务的。而咱们女子,纵观之前几十年,即便考上了举人、进士,能像男人们那样为朝廷和百姓效力的又有几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便府尹大人认为我的文章比其他人的文章好,却舍弃我而取男考生,也不能说他有私心。朝臣们知晓了,还得夸他一句有大局观,不畏权贵。他敢这么做,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尚德长公主一怔,跟崔夫人对视一眼,旋即苦笑起来。
  她错了。她刚才还自夸呢,其实还没一个小姑娘看得透彻。
  赵如熙刚才说的“不畏权贵”这个“权贵”,不正是她吗?
  京城府尹这是挖了一个坑等她往里跳呢。
  这个京城府尹名叫张厉,是去年才调任这个官职的。
  京城府尹是个极难坐的位置。京城里的权贵太多了。谁的权势都比他大,谁都能在他头上指手划脚。
  想来不少权贵都盯着他,看看他是不是能立得住。要是立不住,往后就可能往科举考试上伸手,为自家的后辈捞一个秀才当当。毕竟县试跟乡试、会试不同,是极容易操作的,只需要强压或买通张厉即可。
  不光科举考试,其他事上更是可以插手干涉。
  想来张厉设这个坑,也不是针对她,而是想杀鸡儆猴。
  他这是告诉大家,科举考试是一件极为严肃之事,敢对他辖区里的科举考试指手划脚,不管谁来,都得被他砍断一根手指头。而她尚德长公主,就是最好的示威对象。
  别的权贵都背靠大家族,她尚德的靠山却只能是皇上。而皇上是不可能支持妹妹干预科举考试的。到时候不管原因是什么,他必然要斥责她而表扬京城府尹敢于坚持原则,好给朝臣起到一个警醒的作用。
  于是张厉敲山震虎的目的就达到了。
  想到这里,尚德长公主摇摇头,感慨一句:“我差点干了蠢事。”
  “殿下这是一心想要维护我,才没想那么多。”赵如熙道。
  见赵如熙把尚德长公主劝下了,崔夫人放了心,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强烈的不甘。
  她一辈子都在为女权而奋斗,总希望女子不输于男儿。她劝学生们考科举,就是如此。
  可如果一开始在规则上就被打败了,她们还有努力的必要吗?
  尤其是赵如熙,是这么多年来她最看好的学生,记性好,悟性强,写起文章来天马行空,往往能叫人眼前一亮。这样的学生要是仍没有出头之日,她往后,可能再也不会劝学生参加科举了。
  她知道这时候不应该插嘴,但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难道我们就一直这样被打压吗?”
  “当然不是。”赵如熙道,“县试才不糊名也不誊抄,全由衙门长官的喜好而定名次。后来的考试就会严格起来。到时候谁也不知道是谁的考卷,自然也没办法因性别来定名次……”
  崔夫人一想,激动起来,顾不得赵如熙的话还没说完,打断她道:“对对,是我糊涂了。”
  县试、府试考完后如果被取中,便为童生。这两场考试也统称为童生试。
  可童生只是获得参加院试的资格而已,既没有见官不跪的特权,也没有减免赋税的资格,所以考试的形式并不十分严格,只在每年的录取人数上做规定。
  可打院试起,考试就严格起来了。考完要对试卷进行糊名,糊完名后还得让誊抄官进行誊抄。这些试卷呈到阅卷官面前时,早已不知道哪张是谁的试卷了。
  阅卷官也不是一人,而是五人。五人对一张试卷轮换着阅卷,要是认可这张试卷,就会在试卷上画一个圆圈,特别欣赏的还会写上评语。
  到最后,一旦一张试卷上画了五个圈,并且都写了评语,评语里都是赞誉之词,那么这张试卷就会被拿出来,最后跟其他几张也表现如此的试卷来排前几名。排完名定好第一、第二后,这才把试卷交给镇守考场秩序的军士,由军士核对姓名,予以张榜公布。
  这样层层把关,杜绝串通消息,极大程度的杜绝了暗箱操作和作弊的可能。
  如果阅卷官们一致觉得赵如熙的试卷是第一,那么军士就会直接公布,不会因她是女子而改变。
  尚德长公主也舒了一口气。
  旋即她又愤愤起来:“可差点被张厉摆了一道,而且他还打压了你的名次,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第473章 自信与方法
  赵如熙微微一笑:“殿下要是实在想出气,等县试的名次张榜公布,试卷上的文章流出来后,再进宫说说也不迟。”
  尚德长公主眼睛一亮,拍手道:“对对,我正有此意。”
  县试结束再去,谁也不能说她干预科举。她也不为赵如熙争这案首,反正来日方长,是金子总不会被埋没。但是去皇上面前给张厉上点眼药还是没问题的。
  考完试后,前几名的文章总是要被人抄出来的,到时候她拿着这些文章进宫,让皇上来做评判。要是皇上也认为赵如熙的文章好,那这眼药的效果就更好了。
  赵如熙见两人都一扫刚才的颓废,心情也好了起来。
  她之所以对萧圪看了自己的文章会为她正名有信心,是因为她的文章针对的是当前的社会状况。
  她毕竟是从后世来的,还是个有高学历的社畜,大晋人身在局中没办法看清楚的一些政治弊病,她一眼能看出,并能给出一定的解决方案。
  因为是县试,她文章不会从大局来讲,而从细微处入手,不会太突兀、给人用力过猛的感觉。但无论从立意还是文章的深度,她自信自己比很多考生强。
  半年前,她在文化、文学上,跟这个时代的障碍只是表达方式的不同罢了。在现代,无论是高中议论文还是大学后写论文,都是提出观点、论证观点、得出结论而已,所用的论证方法都是一样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一个用白话文,一个用文言文表述而已。
  当她背诵并理解了几十、上百本的文言文,并且在这半年里持之以恒地用文言文写文章后,她已经把文言文运用自如,能写出文采斐然的文言文了。
  而她高屋建瓴的大局观与政治敏锐性,以及新颖独到的见解,却是这时代的考生们所缺乏的。
  这就是她参加科举考试的底气与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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