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沈如茵心疼地揉着他的小胳膊小腿,觉得这个孩子实在过分早慧。
  她其实并不想他如此懂事,反倒希望他能如同龄孩子一般胡闹些。这么些年,她也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孩子,从来不敢在他跟前表露半分丧失爱人与亲友的痛苦,但他实在太过敏锐,也不知从何处将那些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
  “娘亲,颜儿不累的。”似乎察觉到她心有所思,沈颜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颜儿会早日学成,这样,娘亲就不用想爹爹了。”
  沈如茵一愣,继而笑道:“娘亲想爹爹,不是因为娘亲想要得到保护,而是因为娘亲爱他。”她摸了摸小小孩童的头,“娘亲也爱颜儿,不管颜儿念书如何,习武如何,娘亲都爱颜儿。所以颜儿不必为了娘亲拼命,知道么?”
  她的话似乎在沈颜心中激起了浪花,让他突然一头撞进她怀中,闷闷地问:“那颜儿能让娘亲开心吗?”
  “能!”她一把将沈颜捞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下巴轻轻抵住他头顶,触及孩子柔软的细发,“只要颜儿还在身边,娘亲就开心。不论你是听话懂事还是调皮捣蛋,娘亲都很开心。”
  “那颜儿永远都不离开娘亲!”
  她眼眶微湿,正要开口,忽觉胸前一片温热,忙将沈颜拉开,便见孩子脸上泪水纵横。
  沈颜耸了耸鼻子,伸手擦干眼泪,抬眼看见她也是眼睛发红,慌张道:“我……娘、娘亲放心,颜儿以后不会再哭了,娘亲别伤心……”
  沈如茵复按他入怀,面上一时流泪一时笑,喃喃道:“我不该让你这么早懂事的……”
  除了又哭又笑的娘俩,屋内众人皆沉默得十分不寻常。
  杜白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凝结出一腔愤怒。他陡然看向纸云,目光如炬地开口:“你说!”
  沈如茵被他这一阵吼惊得差点没喘上气,疑惑地看向纸云,“什么事,说什么?”
  纸云与苍叶对视一眼,见苍叶微微颔首,她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事瞒了您。”
  她顿了顿,又道:“早在半年以前,便有风声说南蛮的公主要来我朝和亲。但玉棠楼的手尚未伸及南蛮,这些消息便也是虚实不定。直到一个月前,才有了确实的消息——南蛮……与其说是来求取和亲,倒不如说是已经确定和亲了。那公主在南蛮时便定了人,听说那人是大黎的王爷,这些年来在南蛮隐姓埋名,最初做了南蛮大将军的幕僚,后来南蛮的大将军不知何故被国君斩杀,幕僚的真实身份暴露,却深得公主喜欢,国君便想要顺势将女儿许给他,这才来了京城。还听说……这位王爷,是因为当年南疆的洪水,故而流落到南蛮…… ”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夫人,阁主或许还活着。”
  这句话如惊雷一般,将沈如茵心中苦苦修补好几年的堡垒炸得稀烂,露出那颗心千疮万孔的本来面目。
  他还活着……可他怎么能还活着?
  他若是还活着,怎么能忍心丢下自己一个人,怎么能忍心叫自己漫无希望地等待这些年,怎么能……怎么能娶什么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到啦!大家一定要吃粽子呀~
  小说和现实都会变好哒,一切不如意终将烟消云散,时光会将所有名为“曾经”的东西打磨成美好。
  要开心呀开心呀~么么哒~
  第95章 先老
  屋内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沈如茵身上, 她低头看见沈颜关切的神色,心中豁然明朗起来。
  最艰难的日子都那样过来了, 还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
  无论如何,他还活着,总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她将沈颜放在地上, 自己站起身来向纸云问道:“他们何时入京?”
  “说是申时,不过许是路上耽搁, 现在还未到。”
  沈如茵淡淡点头,将沈颜的小手递给独白,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您去哪儿?”身后几人异口同声。
  沈如茵头也不回, “我要去亲眼看看, 你们吃饭,别跟着我。”
  她想要一个人去, 这是有原因的。
  乐观地想,宁扶清或许未沾染一片花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届时他们久别重逢想要腻歪腻歪,跟着几个电灯泡算是怎么回事。
  若是悲观一点,她一定又会哭得稀里哗啦, 叫别人看见, 也有些难为情——她实在不想在哭的时候还注重形象地端着。
  通往宫门的这条大道上早已聚满了人, 京城中已经许久没有这等热闹可看了,是以即便已经等了许久,这里的人依然一批又一批络绎不绝地来。
  大道两侧站满了带甲士兵, 宛如堤坝一般抵挡着滔滔的人流。后方有新来的人拼死拼活想要从人墙中钻出一个洞来,却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前方坚韧的骨肉。
  这些人看热闹时的阵势真是比将士们冲锋陷阵还要勇猛。
  沈如茵啧啧感叹,转身进了临街的高档酒楼。她如今可是个小富婆,才不屑于和他们争一个近距离观摩的机会。
  上了二楼,她独自入了雅间,临窗一坐便能清楚地看见街上场景。
  也不知是老天故意安排还是她与自家郎君的缘分太深,她坐下不到一刻,长街远处便有人声鼎沸。
  一辆华丽至极的马车缓缓驶来,车前有几匹马,马上的人有身着南蛮服饰的,也有身着大黎服饰的。
  沈如茵一眼便认出其中有个人是回京多年却一直赋闲的宁扶止,想来皇帝终于想起他还有这么个用处,派他去接人了。
  不过,这其中还有一个人,令沈如茵惊讶得站起身来,几乎被刚入口的茶水呛死。
  这个人一身蓝裳,俊朗依旧,唯独左臂袖筒空荡荡地随风摇曳。
  沈如茵怔怔地看着他,轻轻呢喃出声:“谢之竹。”
  她心中一时间不知道是忧是喜。
  原来那个要娶南蛮公主的人不是她的心上人,而是谢之竹。但谢之竹对蝶衣情谊是她亲眼所见……所以现在的局面,是他被逼的么?
  可为何说他的真实身份是个王爷呢?
  谢之竹身后紧跟着一人,车队再行走一段,沈如茵便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头发半白,面上微布皱纹,唯独那双眼睛炯炯如炬。他的容颜看起来虽有些苍老,但此人骑马时身躯挺拔,颇有一股傲人的风华。
  这风华,是沈如茵日思夜想,不能再熟悉的风华——
  宁扶清。
  她不知他为何会变成这个模样,但她仍然能够一眼认出他。
  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宽阔的肩和他铮铮的脊骨,皆是她最熟悉的那一个。
  天色阴沉,一阵风刮过,仿佛是又要下雨的征兆。
  长街上的那个人鬓发被风掀起,他原本笔直指向前方的视线似乎受到某种指引,忽然转向了街旁酒楼二层的窗户,恰恰,将那名几乎露出半个身子的女子纳入眼中。
  于是沈如茵便眼睁睁看着那原本稳稳当当坐在马上的男子,也不知怎的突然将马儿勒得凄惨长嘶一声,拔起马蹄便一举破开了前方人群。经过沈如茵所在位置的正下方时,他竟还能来得及抬头对她做了一个手势。
  沈如茵知晓他的意思,来不及心疼他如今变化,便先有无尽喜悦涌上心头,叫嚣着逼得她迫切地提起裙裾跑下楼去。
  她自后门冲出去,还为站稳便眼前一花,随后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便落在一人怀中。
  身下的马儿尚在疾驰,而她已经感受不到马背上的颠簸,满心只有身后那人在她耳边起伏不定的喘息。
  腰上那只手如往常一般有力,将她紧紧禁锢,叫她动弹不得。她低下头,珍之重之地握住那只手,蓦然泪如雨下,仿佛这些年来受的所有委屈,都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
  一切苦痛与思念都从那双眼睛中涌出,再大的风也止不住。
  她的心忽而变得轻松起来,那些沉甸甸压在她胸口的东西,此时都有了依靠,让她得以重新呼吸。
  什么也不怕了。
  她想。
  身后那人久久没有开口,而她亦没有要问问题的心情。
  还有什么值得在意呢,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回来了,只要他还要她。
  一路如风,直到城门近在眼前,她的头脑才猛然清醒了些,连忙拍打着他的手背,嚷嚷道:“别跑了别跑了!再跑就出城了!”
  虽然大黎盛世,京城的城门从不关闭,但跑得太远总归不妥。他方才那样肆意张扬地在人群眼皮子底下逃脱,此刻若是又出了城门,说不定再回来时,便不能站着进城了。
  身后一阵轻笑,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些,但依旧好听得不像话。
  “不怕,”他的唇温柔地挨着她耳垂,“我有分寸。”
  她觉得痒,略略侧头躲避,无奈道:“你这个人……有时真是很胡闹……”
  “是很胡闹。不仅胡闹,我还变得又老又丑。”他更用力地将她往怀中带,搂住她的手臂微微颤抖,语气中带了些试探,“你还愿意要我么?”
  她心疼地摩挲着那只粗糙的手,仰头靠在他胸口,一双眼睛正好能看见他的下巴。
  那下巴上有细微的胡渣,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又顺着抚上他的脸,笑道:“谁说你又老又丑?你即便老了,也很是好看。”
  第96章 叙情
  天色昏沉起来, 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当宁扶清调动缰绳停下来时,沈如茵只看见眼前那被暗夜映染得漆黑的河水。
  宁扶清率先下了马, 朝她伸出手。她盯着这只手看了许久,才近乡情怯地有所回应。
  两掌相接,她几乎被他抱下马,随后他便再没有放开她。
  沈如茵心如擂鼓, 激动之情彷如初见。
  都道小别胜新婚,而他们这长久分别的重逢, 更叫人肝肠寸断。
  晚风凉凉拂过,带起林中一片沙沙轻响。他仿佛受了那风的刺激,忽然将她打横抱起, 留下一串她措手不及的惊呼。
  行至河边一块大石旁, 他将她放在石头上。
  还未坐稳,那人便托着她的腰倾身压来, 一只手抬起她下巴低头摄住她唇舌。
  一个,糅杂着千许怜惜与万般辛酸的吻。
  她闭上眼睛,愈发喜悦,也愈发委屈。
  宁扶清手指感受到温热的湿润,心中某处被拨动得一颤, 多年来如履薄冰紧绷着的那根弦忽地便断了, 他恍惚能听见那声清脆的响。
  他知道这些年来自己的心冷得发硬, 什么高傲自尊全都不要,只为了这条命在为数不多的良知里苟延残喘。
  如今他的胸膛里面空空荡荡,仅能将眼前这人揉进骨血中填补满了, 才真切地晓得做人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他略离开些,沉沉目光焊在她未干的双颊,凝视许久,最终所有情绪都归于一声若有若无烟雾缭绕般的叹息,以及那跋涉过漫漫时光的四个字:
  “我很想你。”
  沈如茵就在这四个字中失去了自己最后一道防线,再也难以抵挡喉咙间的那股疼痛,呜咽出声。
  她握拳捶向他胸膛,控诉一般歇斯底里:“你想我!你怎么好意思想我!你知不知道我等得快要绝望了……你为什么一点消息也不肯施舍……所有人都望着我,可我撑不起!我怎么撑得起……”
  宁扶清无声地任由她打骂,纵然有千万条苦衷理由,此刻他也不愿说出口。
  难以想象,她是如何在那样渺无希望的日子里,独自撑起偌大的华阳阁和一个口不能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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