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这四个字说完,迅速整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悲痛神情,慢慢站起身来。
  刷的一下,从身边不知谁腰间抽出一柄精光宝剑,一步步朝方琼走过去。人群慢慢让出一条道来。
  王放衣摆凌乱,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得沉重而缓慢。猛一看地上的影子,像头凶狠嗜血的小狼。
  “方琼!我不管你是如何逼迫我母的,她现在身受重伤,别人敬你家世官衔,不追究也就罢了,我若不给她报仇,是为不孝不义!你起来,咱俩单挑!”
  没人上来解劝。谯平一言不发,不好意思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孩子回来得倒是时候,火上浇油。
  不过是些告辞开溜之前的套话。然而王放心中有数,罗敷这一招杀伤力不小,他非得将计就计,逼方琼再多做些许诺让步不可。
  至于他自己的心理阴影……回头再跟她算账。
  方琼晕血是小毛病,休息一会儿,也慢慢的醒了。左右心腹赶紧给扶起来,告诉他,新来的这位是东海先生的养子,据说纨绔程度和公子你不相上下,不知从哪儿刚玩回来,不必太过忌惮。
  大伙凑着一商量,事态越来越难以收场,不如早离开为妙。
  王放仿佛丝毫没领到这个暗示,冷笑一声,煞有介事地摇头,眼中阴沉沉的,看着手中剑刃。
  “原来三公子有备而来,逼迫妇弱不说,还随时准备大军踏平不服之人呢!啧,真是可怕,这事若传扬出去,那才叫威震四海,天下人谁敢不尊你冀州方氏,怕是马上就得来排队磕头了!”
  声音清朗朗的,还带着生机勃勃的少年气。但那语气极尽嘲讽,仿佛一字字吐着刀子。
  方琼被这些刀子小小的刺中了。今日他本来就理亏,倘若再恼羞成怒,妄动刀兵,就算能逞一时威风,那可真成了天下人的长久笑柄,还图什么“霸业”?
  方琼倒不怕这个杀气腾腾的少年。几十个忠心武士隔在他俩中间,随时准备舍命护主。
  他朝身边一使眼色,便有一个心腹随从代为开口:“今日之事,实出意外,我等甚为遗憾痛心,以后……”
  于是他更加摆出“孝子”的气势,泪也不擦,任凭寒风吹出两道红痕,冷冷说道:“就这么想走了?一句抱歉,买别人的半条命去?怎么也得留下个身上部件儿,算个赔礼吧?”
  方琼火冒三丈。这人到底是不是王家公子?不知道的,以为是哪儿跑出来的土匪后生呢!
  不用他出言反驳,自有狗腿子驳斥:“我们已道歉了,你还待怎样?夫人自己贞烈,难道还是我们下的刀子不成?喂,高将军和张将军的队伍,走到哪儿了?”
  后头有人一唱一和:“都在辕门外待命呢。”
  父亲方继,会如何看他?父亲手下那些文臣武将,会如何看他?
  他摇摇头。罢了罢了,今日美人遭罪,他也担责,就暂时退一步吧。不跟白水营这帮乞丐一般见识。
  这么想着,朝王放轻轻一作揖,不失气度。尽管他虚弱喘息,着实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未曾想王放毫不领情,喝道:“作揖就完了?一命赔一命!天经地义!把你的鼻子伸过来!”
  方琼大怒:“你做梦!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王放唇角微翘,咳一声,正打算狮子大开口,余光向周围一扫,忽然脊背发麻,冷汗遍体。
  不知何时,他突然成了旋涡的中心。周围三五十个白水营成员,人人都在看他,目光都有点复杂难以言说。
  方才他扑在秦夫人身边,仪态尽失,毫不做作的先哭后笑,情绪未免有些……过头。
  要说是“母子亲情”,这两人也并非血脉相连,相识不过几个月,何来什么亲情?
  不由人不多想。
  现在他更是直接亮剑,一副你死我活的派头。若是方琼身边没有武士护着,怕是鼻子已经落地。
  多数人并未理解他的用意,不得不觉得,就算是一报还一报,十九郎的反应,也实在有些……过激。
  王放轻轻咬着牙根,现在不是辩白的时候。他也没那个心情。
  假装没看到周围人的反应,深吸口气,还没说话,谯平把话头接过去。
  “十九郎,你赶了不少路,先回去更衣休息。我把方公子送出去。然后我有话问你。”
  第45章 韬光
  如今方继果然站在了白水营中, 重新见到了当日送信的“书僮”, 正与谯平相对立在一处。两人均是神色凝重,眼神间似乎交换着千言万语。
  方继早就怀疑,这位送信的小“书僮”身份不小, 或许就是王小公子本人。此时乍然见到,立刻“脱口”叫了出来。
  “……子正啊子正, 不曾想,你竟是个好好先生, 连手下书僮都敢跟你顶嘴了?……”
  王放心里头咯噔一下。尚未出言解释, 谯平直接捅破了他身份。
  “卞公,给你引见下。这位是东海先生的公子。平哪敢用他做书僮。”
  他还生着王放的气,一点面子不给留。
  王放叹口气, 自知谎言戳穿, 没什么底气地找补一句:“小子的顽劣之名都传到兖州去了。若通真名,卞公手下那些忠臣们, 大约会不由分说, 直接把我赶出去。”
  方继捋须,眼珠一转,笑问:“那么,王小公子送的那封信,到底……”
  “是我写的!”
  谯平突然生硬接话, “是我让……”
  谯平还是思索半晌,多年以来他早过惯了清苦的生活,到头来也不认为过得不好,只是白水营里还有其他年轻人,他们的路还很长。
  “夫人觉得如何?”
  罗敷刚才根本没在听,哪里晓得他说的什么,开口就扯:
  “公子是内行人,自然有道理。”
  方琼低头晃晃盏内茶水,嘴角弯了弯,语气不变,随意道:“秦夫人好大面子。”
  罗敷也是这么想的,惭愧之处归结于谯平比较好说话。
  “方公子是否太高看我们了?阖境赖惠?”
  方琼笑道:“秦夫人既有那么大的面子,还在乎方某一介商人么?”
  罗敷道:“出个本金何必劳烦公子大驾?”
  听起来又简单又可取,中间不知多出几重波折,光是剂量精审她就需要格外斟酌,阖境这个范围太大了,渐收也不知渐到几时。本来是一个十分通俗易懂的扶持概念,不算天价的五百两循环充本,被他一阐述,连罗敷这类极端外行都听出不对。她心想这方世子也不像是个没做过生意的,怎么一开口就让人不舒服呢,又联想到自古外戚多祸事,眼神就不自觉地多了份了然。
  方琼终于露出一点无奈之色:“方某受人所托,刚才那番话也是原封不动地搬出来,秦夫人要问个彻底,在下定当奉陪。”
  于是罗敷在椅子上被奉陪了两个时辰。
  她出来时,日头已经偏向西边了。她原先就对方氏没好感,这下的感触就复杂多了。
  方琼有本事把一件陌生的事说成你很乐意、自认为有能力做到的事,而他本质上对此负的责任恐怕不比一根稻草重。他说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掷地有声,罗敷一边鄙视他虚伪,一边听得兴致勃勃。
  那个让方琼这么跟他们谈事情的人肯定更虚伪,如果真的有这个人的话。
  曾高和方琼一同回的府,罗敷心虚地在方医师前面走进药局新漆的大门,她一答应完就惊觉被人引入了对方想要的途径。她压根没指望属于方府的陈医师,方继年纪大了,多方考虑反而容易被忽悠,他那么一愣神的功夫,罗敷也就顺着他面上意思应承了。其实她主要相信的是他的经验,他总是为所有人打算的。
  罗敷在供着香火的大堂里忐忑转身,方继捋着白胡须微微一笑:
  “秦夫人,你不必这般不安。我也知晓那方公子并非什么善茬,但总归能帮到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以后我们要仰仗夫人的地方比他还多呢。”
  她默然良久,轻轻嗯了声,心头漫过一片久违的温暖。
  第94章 蜜糖
  罗敷看着方老医师回到东厢,心想既然答应了,便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来振一振药局名声。 管账的事她交给方继处理,她负责过目药材、督责制药,方琼还提出招新医师进来。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秦夫人看起来是个远庖厨的,定不忍敛褐夫之财。方某以为术业有专攻,秦夫人只需当个楷模,作个桢干,不令人以为连京城的药局都无人罢了。人手自是要加,二位自行商榷,至于近期的具体事务,舍下会及时派人告知。”
  他语气轻的过分,罗敷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莫辞居里中饭又一次吃的有气无力。
  方琼半点多余的话也没有,他与曾高走的干净利落,毫不拖沓。罗敷和他同时出了门,方府低调的玻璃窗马车载了人就扬长而去。
  罗敷沐浴过躺在自家床上,淡绿的窗纱透出直直的几道月光。促织的低鸣在杏树下的草丛里一串串地冒上来,泡沫似的圆润轻盈。
  她一点头绪也找不到。
  罗敷冷不丁发现自己除了专业方面固若金汤,经历简直少的可怜,别人如果稍稍动一动心眼,她全然是懵的。舅母以前总是叫她跟着下山逛逛,看看人世百态,她都偷懒找各种借口不去,果真不听话的孩子长大后都要吃亏。她直觉这方公子是个实打实的商人,草原上就领略到他不要脸的本质,以后替他卖命,岂不是如此风光尽收眼底。
  她挺担忧自己也会越来越不要脸的。担忧来担忧去,她将丝被扯过来,安安稳稳地睡了。孰不知既来之则安之,她有银子,没有负担,一切都好办。
  药局做了一次简短的议事,按部就班地分了差事。发月钱时罗敷查了半天帐,发现从她走的日期到现在,账上的钱似乎有点问题。明绣是靠她月钱过的,霍乱之时她和方、齐、林三人都去了邹远援助,走得急也没有带什么细软银票,那就只有留下看门的王敬医师清楚怎么回事了。几人回来后精疲力竭,恨不得睡死在卧房里,来的病人又少,一个多月了竟还没去过账房,就由得王医师鞠躬尽瘁。
  万富查账是一把好手,大约是钱少就分外注意这些,三两下就指出账面上那些遮遮掩掩,又感叹道:
  “这是真想不开了,我们挣的银子这么少,难为他掩耳盗铃,砍一条腿还指望人家好好地穿裤子?眼睛不瞎都能看出来吧。”
  药局的账主要是买卖草药、接待病患,分类很简单但事无巨细,一条条看过去,罗敷只隐约感觉收支出了毛病,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瞎了。
  “你上次说王医师家属身子不大好,许是拿去补贴家用了?”她试探着问。
  万富心照不宣:“说不定是给他千金裁衣服。”
  说完后对视一眼,呵呵两声。
  “秦夫人,我觉得他有事瞒着大家啊……”
  “眼睛不瞎都能看出来吧。”
  万富脑子转的很快:“秦夫人,难不成你没看出来这账做的一塌糊涂?”
  她道:“你之前不是去过王医师家里吗,他家的境况你应该了解几分吧。”
  万富笑的更欢了,“这样啊……”
  罗敷烦躁道:“到底了解不了解?”
  “了解到的都和你说过了,一个病怏怏的老婆,一个十一二岁蔫蔫的小丫头,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两袖清风啊两袖清风。我也只见过一面,还是四个月前去的,王医师似乎夫妻不睦,差点没吵起来。”
  罗敷点头道:“多谢,我晓得了。 ”
  万富清秀白皙的脸忽然浮出丝红晕,“那个……我可以再去打听打听的,秦夫人近来气色不大好,需要多休息休息。”
  罗敷扯着一绺头发道:“你这话千万、千万不能给方医师听到,我怕他得很。”
  万富耸耸肩膀,皱眉道:“方先生也是,用不着对秦夫人那么苛刻的,毕竟是……”
  罗敷慢慢地说:“你以后不要跟他提任何关于我休息、休假之类的事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受刺激出了点事就是我的责任。”
  “方氏后日会将银两拨到银庄里,有我们忙的。上头要求新进医户,我们还得商量怎么个选法。”
  万富点头不语,罗敷让他再整理整理,从善如流地回房歇着。
  第二日大早,万富就一马当先杀过去盘问,罗敷乐得唱个黑脸,叫齐了四人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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