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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 第235节

  “西事以来,陕西困于科调,比景佑以前,民力减耗三分之二;加以近岁屡遭凶歉,更是民不聊生。”
  “今秋方获小稔,本来可以稍事休息,边鄙却又有警,众心已经摇荡。若闻此诏下,必大致惊扰。”
  “况且如今陕西正军本就甚多,不至匮乏,为何要做此有害无益之事,以循覆车之辙?”
  富弼反驳道:“设置义勇乃前朝故事,河北河东,不用衣粮而得胜兵数十万,皆教阅精熟,可以战敌;兵出民间,合于汉唐古制,如今为何就行不得?”
  司马光怒了:“枢相所谓能战,光敢问有何功绩为凭?”
  “三代之时,用井田之法,以出士卒车马。居则为比闾族党。行则为伍卒旅师。为其长者,皆卿士大夫。”
  “唐初府兵,各有营府。有将军、郎将、折冲、果毅相统摄。所以令下之日,数万之众可以立集,无敢逃亡避匿者,那是因为府兵纲纪素备。”
  “可如今的乡兵是什么样子?虽有军员节级之名,但都是其乡党姻族,平日历相互间拍肩把袖、饮博斗殴,哪里有一点正军阶级上下之严?”
  “安宁无事之时,州县聚集教阅,倒也能像模像样地行阵旗鼓,开弓扩弩,真如可以战敌一般。”
  “可一旦听闻敌寇大入,边兵已败,边城不守,则莫不迎望风声,奔波迸散。其军员节级鸟伏鼠窜,自救不暇。庆历中所刺三十万乡勇,可有一人当用?!”
  第三百四十二章 争论
  富弼说道:“如今缓不救急,君实,只要陕西刺勇,西夏必然会知道大宋增兵二十万,断然不敢再入寇!此乃兵法所云先声后实之计!”
  司马光冷笑道:“先后之间,能有几天?!这哪里是先声后实?明明是先声无实!”
  “此计只可以欺瞒西夏一时,转眼就会被识破。虽益二十万兵,然实不可用。十日之后,西人知其详,他们还会害怕吗?”
  韩琦突然插嘴:“等等,君实言之凿凿,曰乡勇无用,然明润在夔州用之,大获奇效!岂能因前朝失事而推今日?”
  “乡勇若不可用,明润何以能大败木叶蛮,稳定夔州路?”
  苏油脑袋正转得像只猫头鹰,如后世看乒乓球赛那般看着双方你来我往,结果奇峰突起,所有人一下子将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顿时有些傻了:“啊?”
  韩琦说道:“明润,说说你在夔州的乡勇之策。”
  苏油很尴尬:“相公,不好意思,其实我认为……司马大谏说得有道理。”
  富弼很生气:“明润!难道你不是倚仗四州乡勇退敌?前番夔州捷报,莫非是欺君吗?!”
  苏油苦笑着躬身道:“岂敢如此。不过陛下,枢密,夔州乡勇,与陕西河北,实在是大相径庭。”
  “首先,夔州乡勇,只是占了夔,中,开,达四州名额而已,并非真从四州农丁中抽调。”
  “这两千四百人中,骨干由囤安军,控鹤军数百人充任。”
  “两军在西南连场血战,先是平定沙麻,然后控制泸蛮,接着征伐彭仕羲,后来还借兵与大理,参与平灭杨家的叛乱,巩固大理王室。”
  “十年四役,加上零星战斗,可谓战不瞬睫。”
  “二林士卒,每斩杀一人,其甲胄之上便添一道红漆,谓之‘勋记’。”
  “军中的悍卒,勋记有至五十奇者,虽抚远大将军道路相遇,亦需礼让。因此囤安军每以斩获为荣,无论技能士气,均达到巅峰。”
  “囤安军前身为二林部部族蛮兵,地处山林,于四战之地,与虎熊为伍。战力本就精悍,不亚于西夏步跋子。”
  “自发现精铁之后,其战力更升一个台阶——部族一兵,其具装包括皮甲,弓靴,皮具,可拆卸冷钢护甲,藤盾;武器包括长达四尺半的苗刀,外加五支软尾投矛。”
  “加上行囊水壶,全套设备,不下三十贯。三千人的囤安军,光常带装备,就达九万贯之多。”
  韩琦富弼赵曙,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家里有矿,当真任性!
  “再说控鹤军,控鹤军设备稍微简单,除了没有甲具,人手一支鹤胫弩。队率老兵,常携双弩,配矢四十五。另具皮背包,水壶,急救包,头盔等设备。”
  “他们的装备少一些,但是比囤安军更加昂贵,鹤胫弩的造价,合七十贯有余!”
  “之前控鹤军的短兵器是刺刀,数战之后,他们觉得工兵铲更加好用,便改用了工兵铲作为制式装备。”
  “两支羁縻州军士的构成,与大宋不同,在二林部里,以战功论等,除了金银赏赐,田地牛羊之外,还有重要的一条,战士地位最高,战功最重,这一点颇如秦法。”
  “而在江阳城,兵员为各处矿工,矿工本就成队成伍合作,具备一些军人素养,也习惯军伍生活。除了军功赏赐外,一人入伍,全家都有诸多优待。”
  “不但家中劳役赋税免除,官员逢年过节还要送礼慰问。高获战功者,如中科举进士一般,官吏敲锣打鼓,送献喜报,夸耀周邻。”
  “每位军士,都有不菲的保险,由四通钱庄代管。平日里从军饷中扣除一小部分,一旦战没,军士家庭可以获得百倍赔偿,因为其军饷本来就高,所以这笔钱财,至少都在百贯以上。”
  “囤控二军不刺不配,然每次招兵,诸乡为争夺名额,至有械斗者,无他,利厚耳,荣耀耳。”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既跟当地民风有关,也和当地头领的政策有关。”
  “官家,枢密,所以用这两支月奉十贯为起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久经战阵,渴望功勋的军队,来类比月给米粮两升,盐菜钱三百,临时征召,素不习战的陕西乡勇,根本就是不合理的。甚至用刺面发配的正军军户与之相比,也难以匹配。”
  “勉强要比的话,唯东晋北府,前周控鹤堪称。”
  一群大佬都听傻了,光知道这两军能打,却不知道能打的下面有这么多东西。
  这是钱堆出来的,还是连续不断堆了很多年堆出来的……在他们手里根本就不可复制。
  话题便重新扯回到刺勇的事情上来。
  司马光言辞恳切:“陛下,臣在去年陛下登位之初,便请留意备边。所谓备者,不仅仅添屯军马,积贮粮草而已,在于择将帅而修军政。”
  “今将帅不才者,未闻有所改更,军政颓敝者,未闻有所振举。”
  “一旦事急,便无故籍耕桑之民,使之执兵,这……这就是‘不教而诛’!非仁者所为!”
  “当年康定、庆历年间,籍陕西之民为乡弓手,开始时明出敕牓,说是只需守护乡里,不会刺充正军屯戍边境。”
  “然而牓犹未收,朝廷却尽刺之充保捷指挥,令屯戍边关。”
  “那个时候,臣在陕西丁忧,其事历历在目,这是失信于民,同样非仁者所为!”
  “陛下啊,百姓皆生长太平,不识金革。一旦调发为兵,自陕以西,家家如有丧,户户如被掠。”
  “被录丁口,往往逃避在外,官中囚系其父母妻子,急加追捕,同时售卖人家的田园以充购赏!”
  “陛下,刺面之后,人员教头利其家财,百端虐待诛剥;官中衣粮不足自赡,只能加中贴补;屯戍在边的乡勇,更须家中千里供送。父母财产,家室所存,日消月铄,以至于尽啊陛下……”
  司马光说着说着就满脸是泪:“陛下,乡民生平所习者,唯桑麻耒耜而已,甲胄弩槊,每月教阅数日,怎么可能熟练?临敌之际,一有机会,首先便想着逃跑,不但自丧其身,还要牵累大军啊……”
  “陛下,后来官中知其无用,遂大加沙汰,给以公据,放令自还。然而这些子弟,惰游已久,不肯再服稼穑之劳;加上田产已空,归乡也难见希望,尽皆流落冻馁,不知所在了……”
  “陛下,陕西长老,至今言及,莫不痛哭流涕。庆历年中的惨事,断然不能再行于今日。陛下,你就听臣一句吧,万万行不得此事啊。伏望陛下轸念生民,早赐寝罢!”
  说完将头上礼帽取下:“陛下若以臣所言皆孟浪迂阔,不可施行,则是臣之知识愚暗,不可久污谏诤之列,望别择贤才而代之。”
  吕诲以下,台谏一致行动:“如陛下不纳,吾等愧居台谏,请陛下罢谪!”
  韩琦须发皆张:“岂有此理!如今方在论事,岂能如此武断?!诸君尽知爱民以仁,难道老夫不知?”
  “陕西兵事久疲,固是宰执之罪,然事有缓急,罪有轻重!”
  “若不发动乡勇,设若谅祚西来,与陛下会猎于汴桥,如何是好?诸君是想让城下之盟,复现于今日吗?!”
  富弼也劝道:“陛下,病有缓急,治法不同。急病不可施以缓药,此妇孺皆知之理。”
  “庆历年间,陕西乡勇刺发,乃正军败绩之故,与今日不同。”
  “今日刺勇,只牺牲一时,安然固守而已,如陛下怜惜,只需于事后慢慢弥补即可。”
  “去岁司马君实弹劾张方平举警于渭州,导致方平去职;其后任知州,不敢戒守,致谅祚入寇,掠劫万余人,杀伤无计。孰是孰非,不是一目了然吗?”
  “如正军断然可用,谁愿意发起义勇?陛下,此乃两害相劝取其轻啊……”
  双方正争执难下,就听一个弱弱的声音问道:“陛下,我还能发言不?”
  第三百四十三章 建议
  赵曙正被一干大臣吵得头痛,却见苏油一脸惊怕的样子:“呵呵,明润啊,这还是你第一次参与朝堂议事吧?不用怕,等再过上一阵……你就习惯了。”
  呃,苏油赶紧躬身说道:“陛下,臣别有一策。”
  赵曙顿时来了精神:“哦?说说看!”
  苏油躬身道:“是,我听司马大谏和宰执枢密之间,争议主要集中在陕西兵力不足,军士不强,而民力已困是吧?”
  韩琦点头:“正是。”
  苏油说道:“如今夔州田氏覆灭,巫山以上,已然安定。然尚部署有囤安军三千人,控鹤军三千人,以及臣在夔州打造的所谓乡勇两千四百人,这些人大可用啊。”
  韩琦富弼都是眼前一亮,随即又有些丧气:“明润,你说的这些都是银子兵,蜀中二林豪富,没什么问题,可北方养不起的。”
  苏油说道:“不用朝廷养啊,三部自有军队善后政策,也是自备军器。”
  “两军军制,其实就如相公和大谏所说的汉唐府兵一般。”
  “此外还有一支,那就是木叶蛮,部中堪为军士者,不下数千,这些狼狫兵,长期以征战掠夺为业,不习农耕,然而善战,如今正兢兢待罪。”
  “如果朝廷信赖,许其报效,既往不咎如周边熟蛮,相信狼狫兵们肯定会欢呼踊跃的。”
  “再加上泸州等诸蛮,合计精兵,可得万五。如今西南安定,无需这么多兵力,大可以用之于西北。”
  韩琦明显不信:“我看不出来他们为何会欢呼踊跃,他们不已经被你免罪了吗?”
  苏油躬身道:“如今西南夷中,夔州以上,皆欲归宋。希望成编户,效齐民。诸夷之心,自有历年公文可查。”
  “陛下,若朝廷许诺他们,以抽兵效力为交换,同意三部归流,则举手可得劲卒万五。”
  “这只是第一桩好处,还有夔州户籍,一日可从两千增致万户,加上二林,江阳,泸州周边,户数不啻六万,人口不下三十万,朝廷岁入,可年增百万贯有奇。这是第二桩好处。”
  “官家新极,西南就景附,如此必然声威大盛,震慑西北。这是第三桩好处。”
  “陕西得劲卒万五补充,可缓捉襟见肘之势。这是第四桩好处。”
  “二林精铁,兵器,从此可以直入汴梁,得充边军。这是第五桩好处。”
  “这样的万五精锐,比之陕西临时征召的二十万乡勇,谁更堪用,一眼可知。有了这支军力,乡勇之事即可暂缓,使人民得以休息。这是第六桩好处。”
  “西南军力,几乎皆是夷人,减少其地善战夷人的数量,所留者皆力耕之民。于西南稳定,大有裨益。这是第七桩好处。”
  “七利可图,而不见害,臣以其事可为。”
  “朝廷所付出的,只是精择几位清能干吏,外加……一纸宣励诏书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方案,然而司马光又跳出来反对:“陛下!此举欠妥!”
  赵曙刚刚才觉得松了一口气,现在又气紧了,郁闷道:“却又是为何?”
  司马光说道:“囤安控鹤两军,俱为夷人,夷人难制,无军纪军规可言。能不扰民?此为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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