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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 第1089节

  匡师古对苏油拱了拱手,又对同僚们拱了拱手:“师古治博州,可谓兢兢业业,允直允公。”
  “当年河决商胡埽,博州直面洪流,诸县遭灾,至师古到任,亦未恢复。”
  “盗贼遍地,民不聊生,是师古带领一州百姓,重建家园,恢复民生,结成保甲,共御盗贼。”
  “数年考绩皆为上上,事后朝廷嘉誉,命老夫入朝。”
  “因老夫自认与当政不合,加之百姓挽留,故而不请铨考,在河北士林官场,也算是薄有声誉。”
  “怎么,司徒要以此细事,追究老夫之罪?”
  匡师古在河北名声也算是不错,清高,安贫,勤力,爱民,守分,都是他的标签。
  大宋就是这么奇怪,官员一般三年一考,但是这个考需要官员们自己去申请,算是手续之一,叫“请铨”。
  有些官员比如程颐、王安石、范纯仁、苏辙等,往往因为与当朝不合,或者沉心学问,或者要照顾老父等原因,不请铨考,宁愿放弃升职的机会。
  这样的官员,在士林中往往会赢得极高的名声——这叫保节守名,不贪禄位。
  果然,匡师古此话一出,下边的州官们就更加狐疑了。
  苏油将手一摆:“这位是节度幕府掌书记王彦弼;这位是节度判官王寀;这位是司马高世则。”
  “他们刚刚破获了一起大案。”
  说完对高世则点了一下头,高世则下到台下,将手里的一样东西发给了诸位州府官。
  几位官员一看就是大惊,伪钞,面值五贯的伪钞!
  伪钞五十贯以上就是大案,光十州官员们几案上的加起来,都已经够了!
  却见高世则回到台上,拎起一个柳藤箱子打开,将里边的东西倒出来,竟然还有满满一箱!
  州官里边胆小的几位,两腿都已经在哆嗦了,这尼玛得有五万贯以上,这是要惊动全天下的弥天大案!
  苏油说道:“大家可以拿起伪钞来看看,其实制作得并不算精良,对于精细些的人来说,也不算太难识别。”
  “但是罪犯也极度狡猾,大宋宝钞五贯以上,采用五色套印,制作极难。因此他们限于技术,只仿造了三色以下套印的宝钞,最大面值不超过五贯的那种。”
  “对于乡间升斗小民,他们囿于辨识能力,往往就被贼人蒙骗。”
  “还有就是烟花柳巷,赌坊瓦舍这些鱼龙混杂,灯火昏暗的地方,也是贼人们出手的好地界。”
  “大家再细看伪钞所用的纸张,质量与宝钞用纸差近,虽然对光不见水印,但纸中一样夹杂有五色南海蕉麻丝絮,因此也极具欺骗性。”
  “列位,之所以要查空白废档,是因为这些伪钞所用的纸张,本就出自皇宋汴京钞纸局,是给官府印制会计财档、房田地契、印花税票专用!”
  室内都传出了低低的惊呼,却听苏油冷冷的声音说道:“匡太守,前日我命各州府查缴空白废档,你博州一州两县的账房就起火,难道真是巧合?”
  匡师古却异常镇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人在大名府,未出幕府一步,难道还能收买府内衙役,或者身具天师道术,飞回博州纵火不成?”
  苏油笑道:“之前我只说了你博州官衙失火,烧了档房,你就说所幸烧掉的本就是需要作废的过期空白账档,匡太守,这又该如何解释?”
  匡师古答道:“知道司徒为政风格,每到一地,必先清理账目,统计统筹,我就提前命户房料理会计档册,以备司徒询查。”
  “故而博州的账册都在官署,而档房里存放的,就只剩下那些空白账档,这很合理吧?”
  说完对着苏油拱手,义正辞严地说道:“司徒身蒙朝廷隆恩,按治河北,不以治政民生为重,却无故怀疑朝廷命官,巧计为牢。”
  “下官敢问司徒,此番召我等前来,真是为了这本纲要呢?还是为了凸显官威呢?”
  “座上几位的身份别以为老夫不清楚,王彦弼是徐国大长公主的长子;高世则乃公纪之子,太皇太后侄孙;王寀年后会尚嘉国长公主。”
  “下官还请司徒明辨是非,择处清浊,不要希媚外戚宗亲,有污清节,与士大夫成壑!”
  “哈?”苏油不禁失笑:“太守当真是好口才。”
  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其余州官,苏油说道:“这就是我要大家一起来的原因,我是真怕啊……怕河北官场,因为此案产生对宗室勋贵背景官员侧目的风气。”
  “我朝鉴于前代之祸,隆遇士大夫,与其共治天下,对中官、外戚、勋贵严加制衡。”
  “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官、外戚、勋贵们任官的时候,就连自己的正常职务都不能行使了。”
  “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能够做到的人,又怕什么监督呢?”
  “所以我认为,对中官、外戚、勋贵,固然要严加制衡,然士大夫对于自己,同样也应当乐于接受监督,以帮助自己正心诚意,敬畏惊剔。”
  “而大家还要清楚一点,那就是朝廷的监督之制,本不是针对在座绝大多数洁身自好,忠勤克敬的君子的,而是针对那些混进我们群体里边,玷污士大夫声名,平日里口诵诗书冠冕堂皇,私底下贪赃枉法男盗女娼的伪君子,真小人的!”
  “因此我们大可不必计较监督者的身份,而是要先计较计较,自己害不害怕被监督!”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先弄清楚孰为本,孰为末!”
  匡师古的脸色变了,自己企图挑起外戚和士大夫对立的企图,落空了。
  苏油心中冷笑,老子是老堂哥训练出来的人,跟我苏家人耍嘴皮,有一个算一个,在座的全都只能是垃圾。
  第一千六百零八章 钱可通神
  见匡师古不再说话,苏油这才说道:“下面就让王判官跟大家捋一捋案情经过,匡太守,我也许你自辩。”
  王寀取出笔记本,朗声念道:“司徒九月丁酉抵达大名,次日巡查城北,在老孙家铁匠铺子,发现了一张两百文的伪钞。”
  “因为这是皇宋第一次出现伪造宝钞,司徒相当重视,命我与几位同僚展开调查。”
  “节度幕府快壮教头程岳,熟悉河北方言情势,于是司徒命与掌书记王彦弼一起,伪装成迂主刁奴,吸引城中浪荡无赖子弟,暗中调查。”
  “最后摸到了一处伪钞大量出现的窝点——常胜赌坊。”
  说完翻过一页:“常胜赌坊主人孙老二,利用招揽的几名妓女,冒充妻妾,贿赂大名府刑房公事刘唯、王金,两人为其提供保护,让孙老二胆子越来越大,成为一方毒瘤。”
  “程岳取得孙老二信任后,孙老二以其身手高绝,用作保镖,于是又摸到了孙老二交易宝钞的地点,莘县南小阳岗魏家沟车马店。以及孙老二的上家,博州王馆镇印书馆东主乌纯道。”
  “现已查明,孙老二、魏家车马店掌柜魏念五、乌纯道三人,乃二十年前青州盗匪贺一山山寨中人。”
  “贺一山被剿灭时,三人侥幸逃脱,其后流转至大名,各自安顿了下来。”
  “其中乌纯道是当年山寨的钱粮师爷,本是秀才出身,贺一山之恶,多出其谋。匪号‘老寒鸦’。”
  “而他之所以能够在博州立身,情况与孙老二类似,是将女儿给博州牢头节级卢靖做了外室,卢靖帮他伪造了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印坊馆主。”
  “五年前,杭州伪盐引罪犯刘坦被刺配博州,乌纯道利用替卢靖看管牢营的便利,刻意巴结,以为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
  “刘坦不欲为之,道:‘此番再犯,必不得保首领也。’乌纯道继以胁迫:‘汝若不为,即命死囚搥杀汝于营中,报个病亡亦不难。’刘坦不得已而为之。”
  “刘坦经过研究之后,以为制作五贯上宝钞太难,五贯下可以勉强为之,然须得档房石纸。”
  “于是乌纯道又通过卢靖,笼络到博平、高唐两县县令、县丞,几人将县衙空白废档盗出,供刘坦制作伪钞。”
  “博州通判刘敏道察觉此事后,非但不予举报,反而积极参与其中,为罪犯们提供保护,甚至也盗出州衙废档,供他们使用。”
  “司徒前几日下令收网,刘敏道、卢靖提前知道了风声,纵火焚烧户房,还意图逃窜,被都巡检司拿获。如今这些人都被控制了起来,证据确凿,供认不讳。”
  “匡太守,据刘敏道、卢靖供称,乃是受你指使,而这数年贩售假钞的利润,你可是拿的大头。”
  匡师古再次站起身来:“三木之下,何辞不可得?!户房空档,已毁于祝融,就算假钞存在,有何证据是出于博州户房?”
  说完拍了拍身前的《纲要》:“纵观司徒历仕至今,营建四通,设立皇宋慈善基金,开创皇宋银行,皆是天大的手笔。”
  “虽称是万民得益,但是其实中间大利,多数是输送给了勋贵豪强,宗室世家。”
  “可惜世人愚昧,为小利所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苏家先祖苏味道,世称模棱宰相,以下官看来,司徒才是青出于蓝。”
  “所经一地,皆大事造作,扰民不止,所为者,谄媚君上,巩固权阶。”
  “在眉山造宫灯,在夔州进夏布,在渭州献名马,在两浙送活鱼。”
  “以巧佞得居京职,它事不问,先就造宫殿,起掖庭!”
  “南海诸般珍异,络绎于途;东胜万里金银,半入禁中!”
  “若非如此,又岂能年轻德薄,占据要冲?”
  “世人皆以为贤者、仁者,殊不知南海矿洞之中,几多罹难枯骨?宁夏黄土之下,几多刀剑亡魂?南洋东洋万里波涛之底,几多嚎啕飘荡之怨灵?”
  “如今司徒来了大名府,欲急树威权,乃假手沆瀣已久之勋贵,借力从来勾结之宗臣,诋毁清流,构陷异己,为接下来侵吞国帑,中饱私囊铺路奠基!”
  “须知河北民风豪健,必有豪杰察破奸宄,或托身于市井,或隐伏于道旁,为天子万民,诛除国蠹!”
  “哈哈哈哈……好!”苏油不禁抚掌而笑:“匡太守当真是好急智,好文采,好演技!”
  “不过还请稍安勿躁,这案情,还没有复盘完毕呢。”
  其余州官们已经开始在计较,这案子必将惊动中枢,匡师古要是认罪,那必然是自己杀头,阖家流放的下场,因此要与司徒拼个鱼死网破。
  而若是此案真有什么瑕疵破绽,匡师古反咬一口,也必然入木三分,按照如今大宋的鄙视链,士大夫多半要同情匡师古,认为这是外戚勋贵无中生有,陷害忠良。
  不过司徒的举动实在是奇怪,按道理这种事情奏报上去,命朝廷派使臣下来按察便是,不管什么是非都招惹不到自己的身上,却为何要冒这个无谓之险?
  除非……
  有些知州到此已经琢磨过来味道来了,看向匡师古的目光也变了。
  除非司徒已经有十足十的把握,否则不会做此没有意义的举动!
  就听王寀继续说道:“两月侦察下来,节度府已经掌握了伪钞案的作案过程,以及伪钞的流通渠道。”
  “贼人们极度奸滑,博州至大名本有大路相通,然而他们却将伪钞运往梁山,再穿过水泊抵达阳谷,最终在数州不管之地小阳岗交付,以混淆官府视听。”
  “若非程教头伪装为绿林旧匪,深入贼巢,发现真相,官兵必将以为造假窝点在梁山泊,兴兵围剿,这样一来,肯定打草惊蛇,让罪犯逃脱。”
  “根据司徒的指示,要继续深挖元犯,不使一人漏网,此案直到前日才正式实施抓捕。”
  苏油笑道:“匡太守,你皮夹里的钞票,敢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吗?”
  匡师古微微一笑,将皮夹摸了出来扔到桌上:“司徒以为我是用的假钞?”
  “你当然不会用假钞。”苏油让高世则去将匡师古的皮夹子拿到自己面前:“匡太守,伪钞贩售只收取舶来钱,以及现金大额支票,就是为了方便手尾,掩藏踪迹,自以为得计是吧?”
  匡师古得意地看着苏油:“素闻司徒富甲天下,不过师古乃一穷知州耳,现金支票这样的东西,皮夹子里可也是没有的。”
  苏油不理匡师古的讥刺,看向其余州官:“既然是贼赃,他们就不敢将之存在银行,这现金支票,始终是要兑付的。”
  “所以要寻获元凶,其实方法很简单,只要查出资金流向,最终的源头,必将被我们找到!”
  说完又对匡师古道:“那太守有没有猜到,我命王彦弼假扮成汴京来的徐步虚,身份是京中富贵人家的迂呆庶子,为程岳所扮的恶仆所诱,在孙老二的常胜赌档大肆赌博,每隔一段时间,便以支票支付大额赌债?”
  苏油又说道:“而这些支票,都被孙老二交给了老寒鸦,换到了大量的伪钞,最后必然落到了伪钞案元犯之手?”
  匡师古不禁有些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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