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因府城里每年正月十五还有庙会、灯会,故而谢家人初五之后就又回了渝州城。
  十五这天,谢家老少牵狗抱猫地就出去逛大街了。
  一路走一路吃,从钵钵鸡到冷串串,从担担面到辣兔丁,锅盔吃干了,再来碗酸辣汤……
  到了晚上灯会开始时,一行人已经是撑得昂首挺胸了。
  灯会结束,谢家老小都累得筋疲力尽。一到家,小白和蟹黄就趴到窝里,睡得打呼。
  众人洗漱一番,各自上床休息。倒是谢老板坐在床边,想了半天心思。
  次日一早,谢厨子并未如之前那样,去同福客栈帮工。
  他待女儿女婿练完功、吃过饭后,就把二人留在堂屋中商议。
  “二娘啊,你看,咱们出门至今也有个一年半载了。之前贞娘让咱们住满一年才可回转,如今时间也早就够了。咱们是不是……”谢厨子眼中带着点期盼地说道。
  虽然这蜀中是谢栋的老家,可他小时就跟着父母在外颠簸。到了六岁时,更是流落他乡。因此,在他心里,居住了四十余载的卫川县才更像是老家。那里不但有他大半的人生经历,更有满是贞娘的幸福回忆。
  谢二娘听了父亲这话,再看他脸上神色,心中也知,怕是不好再拖了。
  其实,要让李彦锦和谢沛来选,他二人倒是更愿意住在这渝州城。这座府城留给小夫妻俩的印象极好,且在谢沛的记忆中,蜀中一带在后面几十年内,似乎都并未被战火波及。
  只是想到经过了洪灾的卫川县和古德寺,再加上谢老爹的意愿,谢沛两口子倒也愿意再回卫川看看。
  这事,夫妻俩其实早就商量好了。所以谢沛就很痛快地应道:“阿爹说的有理,那咱们就收拾收拾,不日就回卫川县吧!”
  “诶!”谢栋一听这话,顿时就来了精神。
  看着胖爹喜滋滋地去收拾行李、辞别友人,谢沛和李彦锦才意识到,阿爹这思乡病怕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说是要走,可在渝州城呆了这么久,好多事都要处理。
  最大的一条,就是福坝镇的老宅要托人照看。
  李长奎听了这事,就主动开口道:“这事不难,罗泉盐帮在渝州城里有人常驻。以后,就让那丁白眼狼先帮你们看顾着,然后隔三差五再让罗泉的人去看上一看。待李宜显回本宗时,还可让他再去查看一二。有这些人盯着,谅那白眼狼不敢不费心尽力地给你们守着老宅。”
  老宅有了着落,谢家人就分别去向傅奶奶袁爷爷、罗泉盐帮以及客栈的汪掌柜等人辞行。
  待到二月初二这天,谢家人才在盐帮的护送下,赶着两辆骡车,两头黑驴,离了渝州城。
  他们来时只有一辆骡车,这次走时,硬是被傅奶奶又塞了一辆骡车。盐帮倒是想送他们马车,可到底还是被婉拒了。
  这次回程时,谢家人除了备齐了干粮食水外,自是还采买了不少蜀中特产。
  然而这其中最多的,却是蜀中特有的几味调料。因为调料的气味有些冲,所以后面那辆骡车上,就没有再放其他东西。
  只是他们没想到,才走了不到五日,就在一个小镇中遇到了一群北客。
  这些北客正在镇上的一家小馆中吃饭,因他们嗓门敞亮,且口音独特,顿时就引起了谢家人的注意。
  谢家人中,大概除了谢润这在蜀中长大的土妞儿没听过北地口音外,其他人都是一听就认出了这些人的身份。
  谢沛是在北疆拼杀多年的人,李彦锦上辈子也被东北谐星们洗过脑子,而李长奎、智通却是早年到过北疆,甚至还在那里呆过半年时间。因此,他们听这些北客聊天,完全没有压力。
  就连谢厨子也因常年开饭馆的原因,都能勉强听懂北地的方言。
  这群北客一看就是举家出门,桌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只听一半大的毛头小子哭丧着脸,抱怨道:“爹啊,俺想吃馍馍,俺都好多天没吃饱了。你不是说回老家就能吃饱了么?爹你骗俺……”
  他身边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巴掌呼到那小子的后脑勺上,嘴里骂道:“你个瘪犊子,一家人就你吃最多!饭桶一样的,每顿都造不老少,还说没吃饱?你想嘎哈啊?”
  毛头小子挨他爹一巴掌,脑袋与桌面当即就来了个亲密接触。
  众人听的“咚”一声脆响,都想着这孩子怕是要被揍哭。
  谁知人家孩子还没说话,旁边的中年妇人却发飙了。
  “你个虎哨子做啥呀?!孩子正长身体捏,吃得多咋了?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是还有个外号叫大耙子吗?说你嘴里长的就不是舌头,根本是个耙子,伸出来划拉两下,桌上就啥玩意都不剩了……”妇人嘴皮利索,没等中年男子拦着就把他的辉煌往事给宣扬了出来。
  “你!你个臭婆娘,赶紧闭嘴吧!”中年男子的黑脸微微发红,气急败坏地说道。
  那妇人还不服气,瞪着眼就要再说,旁边的公爹咳了一声,发话道:“小英啊,这出门在外,怎么地也给你男人留点面儿啊。回头你俩进房去,再争个上下高低去。耙子……儿啊,别把小石头饿着了,你这抠抠搜搜一路了,眼看咱快到家了,也大方点,给孩子买点白馍吃吧。就卖俩,给孩子解个馋。”
  “爹……那馍馍太小了,一个还要四文钱,够四大碗稠粥了……”中年男子嘴里不乐意,到底还是掏了二十文钱,买了五个馍馍回来。
  他递给老爹两个,又分了媳妇一个,才把最后两个塞给了蠢儿子。
  刚才还母老虎一般的中年女子,此刻却有些羞臊起来,把手里的馍馍一掰两半,塞了半个给男人,剩下半个则塞给乖巧不做声的小女儿。
  男人见状,干脆把自己那半个都给了小闺女,还小声对闺女道:“对不住啊,爹刚才钱带少了……”
  小闺女抿嘴一笑,小声道:“爹你吃,俺吃不下。”
  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吃了起来,仿佛刚才拍桌瞪眼的都是旁人一样。
  谢家人坐在他们近旁,两桌人互相看了几眼,就各顾各地吃了起来。
  吃到半中央,毛头小子却突然叹了口气,道:“要是舅舅他们也跟着回来就好了……”
  他娘的筷子一顿,刚才还母老虎一般的女子,此刻眼眶却红了起来。
  中年男子这次偷偷在桌子底下踢了这个狗儿子一脚,嘴上却赶紧宽慰媳妇,道:“他娘,你别急。虽然北地那边有些危急,可回了南边,就好了很多。那些肆意烧杀的蛮子一个不见,哪怕有些小贼小盗,也不会上来就胡砍滥杀。大舅哥他们是不知道情况,待咱们安顿下来,我就再跑一趟,定把大舅哥一家都带来团聚。”
  谢沛听了男子这话,眉头就是一皱。她想起上辈子时,升和十七年也就是她投军的第二年里,北疆确实遇到了蛮族大举入侵。
  那一年,北疆军队折损大半。若不是老将唐琦以身作则、苦苦支撑,宁国的防线说不得就要被蛮军突破,北地百姓也将面临灭顶之灾……
  想到这里,谢沛心中沉甸甸的,却也无可奈何。
  饭后,两家人都在镇中的客栈中歇脚,准备明日一早再行出发。
  谢沛在房中将上辈子的事与李彦锦略说了些。
  李某人琢磨了会,道:“你可记得,那些蛮人进攻最危险的时间和地点?”
  谢沛点头道:“自是记得,就在十七年七月,蛮军按往年惯例一般都会休养一阵,待到初冬时再出来抢掠。可这年七月,他们竟是假扮退军之后,集中所有兵力猛攻卢龙塞。因攻势又急又猛,唐老将军亲自上城墙苦守了五日夜,打得艰难至极。也幸亏北地各部守军极其爱戴唐老将军,像我当时所在的要塞守军,就是亡命一般赶去支援。这才最终守住了防线。
  只是这一战,代价惨重。因为要袭扰蛮军,前去支援的汉军就失了坚固城墙的庇护。平坦草原上,步兵与骑兵相遇,厮杀起来吃亏至极。唐老将军的二子一婿皆亡于此役,就是这个原因。
  以至于后来唐老将军哪怕守住了卢龙塞,却倒底落了心病。咳了半年血,竟是含恨去了……”
  谢沛回忆起上辈子的战事,心情尤为沉重。李彦锦虽未经历过那种血战,但听着二娘的诉说,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两口子也是看李长奎和智通不在客栈,这才敢小声说些曾经。说完后,相拥无言,各自沉思了起来。
  偏这会儿,北地来的一家人也进了房间。那对中年夫妻就住在了谢沛和李彦锦的隔壁……
  第84章 善行
  来自北地的中年夫妻住在谢沛他们隔壁, 两口子在房中少了顾忌, 说话也更直接了。
  “孩儿他爹, 俺真是后悔, 当初没听你的,让大哥装病退役……”妇人叹息道。
  “哎, 这也是俺佩服大舅哥的地方。咱北地人谁不痛恨那些杀人喝血的蛮鬼,可像咱大舅哥这种, 明明有家业可继承,却依然投了军的, 实在是一条好汉!”男子开口道。
  “可好汉有什么用啊?咱们走前, 他的结拜兄弟刚阵亡了,结果这家伙竟是舍了将军的亲卫不干,非要去前锋给他兄弟报仇……这, 这不是送死去吗?”妇人哽咽道。
  “哎……孩儿他娘,你莫太心焦。咱大舅哥好歹是在唐老将军跟前露过脸的, 多少都会有些照应吧……等过两日, 咱们到了渝州城安顿下来。俺就再跑一趟, 不管怎么说,至少把大嫂和孩子接过来吧……”男子说得也没什么底气。毕竟他媳妇的大嫂若是上阵杀敌的话,恐怕也不输男子……
  北地的夫妻俩,又商议了片刻, 才算勉强安了些心, 准备休息。
  而隔壁偷听了半天的谢沛和李彦锦却是眼睛一亮,他们都想到了一个主意。
  次日一早, 北地一家继续朝渝州城行进,而谢家人也朝着卫川县而去。
  只是当天晚上,北地来的夫妻却遇到了一个老乡。
  这人中等身材,满脸络腮胡子,一开口就是地道的北地腔。
  “大兄弟、大妹子,你们这口音,俺听着是从北边来的吧?”
  郭壮一听这口音,顿时笑着说道:“可不咋地,老哥也是北边的吧?”
  满脸大胡子的谢沛看着郭壮隐隐把妻儿、老夫挡在了身后,心中越发对这人高看了一眼。
  “是啊,俺来这边有半年了。唉……北边日子实在是……”谢沛摇头叹道。
  郭壮听了,也是叹气。
  谢沛见状,就抱了个拳道:“难得遇到老乡,俺想跟你们打听点北边的事,大兄弟方便不?”
  郭壮想着晚上也没事,出门在外,多交点朋友总没坏处。于是就让媳妇带着孩子和老父亲先去休息,自己则跟着这位老乡在路边的小馆子里叫了几个小菜,一壶酒水。
  谢沛上辈子在北地呆了七年,与郭壮交谈起来,自是不露马脚。
  也因此,喝了两盅酒后,郭壮就确信了,这人确实是刚从北地离开没多久的老乡。
  再听说,此人还曾在北地守军干过一段时间,后来是因为重伤退役才离开北地时,郭壮更是觉得他亲切无比。
  “柴大哥,不瞒你说,我的大舅哥此时还在北地的先锋军中呢?我媳妇为了他可是日夜焦虑,哎……”郭壮端起酒杯喝了口,道:“这酒不过瘾,又淡又少。”
  谢沛听了,道:“是啊,俺可馋老马叔酿的烧刀子了……”
  “嘿,那个够劲!”郭壮咧嘴一乐。
  两人吃吃喝喝,说得颇是投机。谢沛见差不多了,就皱眉长叹了一口气。
  郭壮见状,问道:“柴大哥可是有什么难事?”
  谢沛点头道:“原本这事俺也不知该与何人说才好,以前在北地时,俺不敢说,可如今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
  郭壮原本还以为这老乡怕是要找自己借钱,可这么一听,却完全不是那回事。
  “俺当初负伤时,是去蛮族探查敌情的。与俺一起的还有三个兄弟。也是倒霉催的,俺们三个竟是撞上了一队蛮族骑兵。没奈何,只得分头逃跑,能活一个是一个吧……
  俺运气差点,没跑多远就被蛮人捉了,另外两个兄弟倒是跑掉了。不过俺运道也不算太差,当晚那个蛮人部族正好在举办个什么人的婚礼,俺就趁乱跑了出来,只是也为此受了些伤。”
  谢沛说到这里,就看那郭壮原本还带着点醉意的眼神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于是就继续说道:“后来,回到军中,看那两个兄弟无事,俺就没与旁人提起被俘这事。毕竟……不是多好听的事情。”
  郭壮听得微微点了下头,这是人之常情,倒也不难理解。
  谢沛做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继续道:“可俺后来退役了,却遇到件事,如今越想越是后悔啊……
  以前做探马时,也是学过蛮语的。只是抓了俺的那个部族所说的话,俺却听不太懂。当时逃跑前听了几句,也没注意,只一门心思想着逃跑。
  后来俺退役了,在城里遇到了俺以前的老队长。也不知怎地,俺就突然想起了那几句蛮语。模模糊糊地给老队长学了一遍,不想竟……竟听出了几句要命的话来……”
  谢沛话说到此,把郭壮给急得直催:“是何要紧之事啊?”
  谢沛叹道:“说是那些蛮族已经商量了好,要在来年,也就是今年一起做件大事。他们部族之间有人正在谋划,要在七月间,围攻卢龙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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