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9节

  “毕竟娶了我的话,日后史书上只会记载你对我情深似海,却不会说你是个明君。”
  玲珑耸了耸肩,“但如果我只是个臣子,我就可以帮助永嘉成就一番帝业。”
  “难道姐姐嫁我,便不能助我?”
  “那当然也可以。”玲珑回答,“只是我在这个世界只会停留个几十年,我愿意助你,是因为姨母疼我爱我,是因为你护我信我,是因为阿爹心中念着我,我才愿意对这世界有所回馈。可是,这份回馈是有期限的,做你的太子妃,与做臣子,对朝臣来说可完全是两回事。”
  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留在这个世界度过个几万年,为他守住这江山天下——但那不可能。
  她的爱意总是很短暂,人死灯灭,她不可能为了已逝去的人停留。
  太子呆呆地看着她,似乎没有想到向来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姐姐会说出这样近乎无情的话来,但同时他心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了然,是了,没错,正因为她是玲珑,她才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不过……最重要的。”玲珑看了太子一眼,“是我对你没兴趣。”
  太子:……
  这样说就更伤人了姐姐。
  “别误会啊,不是因为年纪的关系,就是那种……你懂得吧?感觉。”玲珑点点头,一本正经,“我可以成为你最值得信任与托付的人,会让你和姨母不需要再去依靠皇上,我会成为你们最强大的后盾,其他皇子也好,宠妃也罢,无论他们拥有怎样强大的外家,都无法撼动你们的地位,我会成为这样的人,我保证。”
  她并不是在说大话。
  只要她想,她就能做到。
  皇帝必然会信任她,因为她是女子,因为她不嫁人,因为她连孩子都不要,而且一切的初衷并非是牺牲,而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
  “你可以不嫁太子,可是不嫁人……怎么能行?”皇后娘娘喃喃着,“姨母知晓你有大志向,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也不知要说什么才能打消玲珑这惊世骇俗的念头。
  “姨母~”玲珑软绵绵地朝皇后娘娘怀中蹭去,“我知道您最爱我啦,我就是不想嫁人不想生孩子嘛,这是经过认真考虑做下的决定,您就帮帮我嘛!”
  皇后娘娘下意识摸摸她的头,语重心长道:“你看别的姑娘家……”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呀,嫁不嫁人生不生孩子是我的自由选择嘛,我又没有瞧不起别的姑娘家,我只是有我自己想做的事。”她抱住皇后娘娘的胳膊拼命撒娇,“要不是有姨母在,哪有今天的我呢?”
  皇后娘娘叹了一声:“若是早知道你会这样想,当初就该押着你学女红。”
  说是这样说,她又哪里舍得。
  玲珑甜甜一笑,“那皇上那边,就要麻烦姨母啦!”
  皇帝虽然也疼她,但玲珑对他并没有几分真心,毕竟皇帝的心里装了太多人,那样的喜爱,对玲珑来说只是可有可无,有花在皇帝身上的时间,她还不如睡觉呢。
  太子仍然是失魂落魄的表情,玲珑两只手分别捏住他两边的颊肉,虽然已经十五岁,但太子脸上还是有些没褪去的婴儿肥,生得非常俊秀,换作别的时候,玲珑倒是无所谓嫁不嫁,可她从来不需要别人牺牲自己的野心来成全她的一时贪色。
  “皱着一张脸做什么,真把自己当小老头啦?”
  太子的脸被挤成一团,他心里还是不高兴,因为他打小就知道自己会娶她做妻子的,可她却不愿意嫁。
  姐姐选择的路……是非常难走的,虽然她已是世女,又是将军,可对于大部分臣子来说,她的所作所为是离经叛道惊世骇俗,是彻底地挑战了男人的社会地位,她需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才能够证明自己,这样真的值得吗?
  接下来,玲珑乓的一拳,敲在了太子的脑袋瓜上。
  第814章 第七十片龙鳞(八)
  被敲了一拳头后, 太子分外委屈,眼看都是十五岁的少年了,民间像是他这年纪做了爹的也有, 偏偏他被这一拳头敲得眼眶通红, 委屈地像是小时候被玲珑欺负了一样, 仿佛下一秒便要掉金豆子。
  皇后娘娘本来心情沉重, 愣是叫这两小的弄得哭笑不得, 她对玲珑道:“好了,你就别逗着永嘉玩了。永嘉也是, 多大的人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你玲珑姐姐说得没错,嫁给你做太子妃,还得整日面对你这哭包, 这谁受得了?”
  太子一听,顿觉受辱:“母后!我不是哭包!”
  “不是才怪。”皇后娘娘毫不客气地拆自己儿子的台,“当年你玲珑姐姐离京,是谁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了半个月?是谁接到她报平安的信后泪水涟涟?这也就是我了,你亲娘, 不然早嫌弃死你了。”
  被翻出黑历史的太子爷登时就不哭了, 恼羞成怒,站起来跑了。
  看着他跑走的背影, 皇后娘娘轻轻摸了摸怀中少女的脑袋,柔声道:“永嘉会想明白的,玲珑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 没有人能强迫我的玲珑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她心中居然也有一丝如释重负,在玲珑拒绝成为太子妃后。
  她也是不愿她心爱的孩子像自己一样,从太子妃到皇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了贤德二字呕心沥血。回首这一生,她竟忘记了什么是自我,她最快乐的时候,竟然是当年皇上潜邸,她初初嫁入王府那段时光。那时候……真是两情相悦,夫妻恩爱,也许过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也能幸福一生,然而到底是不行的。
  会有侧妃,会有侍妾,会有江山会有野心,她永远都不是第一位。
  对男人来说,当时许下的誓言兴许是真心的,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心中会被更重要的东西代替,一个女子,即便是他所爱,嫁给他之后,便也只能囿于后宅,逃不掉,躲不开。久而久之,珍珠也会变成鱼目,不再值得珍惜。而他身边,总有更年轻、更美丽的女子前仆后继。
  在认识到这一点后,皇后娘娘便不再对皇帝抱有奢望。她在将他当作夫君前,先将他当作帝王,长年累月的下来,那份深情便渐渐消散了,如今她与皇帝同榻而眠,早已不会心跳加速,面对他的甜言蜜语,她也不再面红耳赤,而是可以很平静地听过就忘。
  她把皇后的身份当作一场职业,随着皇帝年纪逐渐大了,太子却年轻富有活力,曾经亲密无间的父子之间也渐行渐远,这也是为何玲珑所说,想要他们母子不必再依靠皇帝的原因。
  人老了,就会糊涂。
  而她不想要玲珑成为第二个自己。皇后看似风光,到头来又剩下什么?这一生的快乐似乎都在新婚那几个月透支光了,此后的岁月,是玲珑让她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情,玲珑愿不愿意嫁给太子,有什么所谓?只要玲珑开心,怎么样都成。
  难道玲珑不嫁太子,便老无所依?难道太子的儿女日后就能不管玲珑?
  既然不会,便顺从她的意愿吧。
  玲珑贴在皇后娘娘怀中,她很高兴地伸手抱住皇后娘娘的腰,还在襁褓的时候,她便被送到了皇后娘娘身边,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便宛如最普通的母亲,亲自抱她、哄她,夜里她一哭,她睡得再沉也会立刻爬起来,只要是有关玲珑的事,她从不假手他人,玲珑觉得皇后娘娘在自己身上花费的心血远超太子。
  即便没有血缘,也产生了无法斩断的羁绊。
  她要庇佑这样的人,这是玲珑的选择。
  得知玲珑不想做太子妃,皇帝居然没有表示遗憾,而是很高兴地接受了,其实无论是皇后还是玲珑都看得出来,近年来皇帝身体愈发不好,人也变得愈发软耳根,德妃给他吹吹枕头风,他就能立刻重用大皇子,还暗中支持大皇子在朝中与太子打擂台——而玲珑不做太子妃,就说明成国公府没有跟皇后太子绑在一条船上,还是纯臣,还是只效忠于他的。
  成国公或许是这样,但成国公世女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不过对着皇帝,玲珑也知道该怎么对付他,她在皇帝面前深知何时做臣子何时做晚辈,她嘴巴又甜,论起哄人,德妃怎么能跟他比?是以每次德妃吹完了枕头风,玲珑总能不着痕迹地再给她推回去,结果如何大皇子感觉最为鲜明,那就是父皇忽冷忽热忽近忽远,让他百般摸不着头脑。
  太子则一如既往做着自己的分内事,不去觊觎皇帝手中的权力,也不与大皇子相争,这样不争不抢的态度反而勾起了皇帝好感,又让他想起这个嫡子曾经让他多么骄傲。
  他是耳根子软,不是傻子。
  德妃显然是恨极了玲珑,她的亲哥哥便毁在玲珑手中,娘家权势也一落千丈,都是皇后教的那个小贱人搞的鬼!她想教训玲珑,又没办法,某次激动之下口吐芬芳辱骂玲珑是贱人还被皇后娘娘听到了,打那天起,向来和善的皇后娘娘便让德妃吃尽了苦头又无从告状——身为后宫之主,有能干的儿子,又有成国公府支持,想整治个嫔妃简直不要太容易。
  让德妃生个病,顺理成章撤掉她的绿头牌,再擢几个年轻鲜嫩的美人上来,德妃再美,也比不过花骨朵儿般的小姑娘,皇帝沉醉温柔乡,哪里有工夫再去想自己的爱妃?
  生母被罚,大皇子看玲珑的眼神是日益怨毒,瞧那模样,简直想要扒下来玲珑一层皮。
  而玲珑最喜欢挑衅,最喜欢看那些恨毒了她却又拿她没办法的人无能狂怒的模样。
  就大皇子这肚量,真让他成了皇帝,怕不是成国公府要被他拿来第一个开刀,皇帝也是老眼昏花了,可能是长子滤镜在作祟?不然横看竖看,大皇子也没有哪点拿得出手啊!
  太子有抱负,但他现在还只是太子,许多与皇帝不同的政见想法,他甚至提都不能提,年纪增长后,丰富是不仅是知识也有经验,自古以来帝王家父子反目的还少吗?太子更年轻,也更敏锐,他清楚地察觉到了这看似平和的朝堂下的波涛汹涌,他深知眼前的繁华只是表象,大厦倾颓之前,人们看到的只有它的富丽堂皇。只有坍塌后,里面的蛀虫才会显现出来。
  他的父皇,该仁慈的时候不够仁慈,该残忍的时候却又不够残忍,如玲珑姐姐所说,过于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因此只能做个仁君。
  他想要彻底清洗朝堂,想要海晏河清盛世安宁,就注定要触碰世家贵族的利益,而这无疑是非常艰难的一个过程。至少,在父皇还在位的时候,是无法做到的。
  哭过之后的太子爷心情平缓下来,刻意躲了玲珑几日,上朝的时候都故意不看她,但渐渐地这份恼怒也就散了,他是那样喜欢她,无论是以弟弟,还是爱慕者的身份,她不想嫁,那便不嫁,只要她能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就有安全感。
  像是幼时,自己身为太子便要一个人住,他害怕黑暗害怕孤独,可父皇不许他娇气,任由他在殿内哭泣也不许人哄,是她偷偷从窗户溜进来,给他擦干净眼泪,牵着他的手一起入睡。
  她不会不管他的,这就是太子的底气。
  玲珑也与他说明白,想要一个朝代平稳富强地走下去,那么占据了社会大部分资源的世家就必须要整顿,百姓教化也要早日提上章程,对普通百姓来说,他们可能连皇帝是谁太子是谁都不知道,有些生长在村子里的,可能连自己县令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大字更是不识得一个。
  终日在土地劳作,好不容易收了三五斗,又要缴税,佃户们还要交租子,每年落下来的粮食糊口都难,肚子尚且填不饱,想什么精神追求?
  要在百姓们吃饱穿暖的基础上,才有别的余地。
  这也是为何每年科考,寒门举子远远少于世家子弟的原因。世家子弟自幼得名师教导,接触到的都是最顶级的资源,而农家子呢?他们能被送去学堂学两个字,便已经是家里人咬牙省下的钱了,起跑线都不一样,拿什么跟人家比?世家子弟进入朝堂的越多,世家的权力便越大,对皇权的巩固便造成了极大威胁。
  一旦触及到世家利益,那些看起来水火不容的世家便会立刻拧成一股绳对抗皇权,这就是现状。
  很显然,今上没有这个魄力。
  当年太祖皇帝为显仁义,将前朝世家尽数保留,又将功臣们各自晋封,百年下来,各大世家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又依靠联姻彼此牵系,想要动他们何其艰难?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这些土地,皇室不占大头,百姓不占大头,真正占了大头的,正是那些世家!
  与世家沾亲带故的,狐假虎威,受苦的永远都是底层百姓。他们没有本事,没有能力,被压榨了千百年,甚至早已认命,只要能活着,只要还能喘气,他们就能忍——然而这是太子想要的未来吗?他治下的百姓,也要过着这样的日子吗?
  虽说还不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地步,可贫富差距天壤之别也是事实,百姓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前朝为何倾覆?便是因为民怒。
  把百姓的地与粮食全部抢走,不给他们活路,那么支撑大厦的地基便会坍塌,一个王朝也会由此走向衰败,这些都有迹可循,是一日一日累积下来的,沉疴痼疾,需要大刀阔斧义无反顾的改革变法,将毒疮彻底挖出,才有将来可言。
  明君要兼备勇气与意志,并不是口头上说说。
  而太子显然非常温和,这一点在他与朝臣们的相处就能看出来。玲珑不否认他有成为明君的潜质,然而她也看得清楚,这个少年过于温柔,对谁都存着善意,这自然不算坏事,可帝王要杀伐决断铁血无情,才能披荆斩棘走出大道。
  如果他连在江山和她之前做选择都如此犹豫不决,倒不如让她来当皇帝,保管还他一个太平盛世。
  太子是第一次听到玲珑对自己说这样重的话,她的表情很淡漠也很无所谓,就好像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因为母后、因为他,才对这个世界有所怜惜,而冥冥之中,他隐隐有种感觉,如果不及时抓住这个机会,他会后悔终生!
  “我都听姐姐的!”
  少年握着拳头如是说。
  玲珑便笑起来,敲了他的脑袋瓜一下:“都听我的,干嘛不让我做皇帝?我只会帮你,其他的,你可得自己想。”
  太子揉着脑袋,虽然很疼,疼得他差点儿飙泪,但他忍住了,气势十足地用力点头:“是!”
  世家利益是必然要触碰的,但直接下手肯定不行,皇帝不会答应,甚至会忌惮太子,到时候便得不偿失。但玲珑深谙温水煮青蛙的道理,一点一点来,等到青蛙反应过来,已经是死期将至。
  皇帝……又能在皇位上再待几年呢?叫玲珑说,大皇子的野心呼之欲出,已经到了掩饰不住的地步啊,也只有老眼昏花的皇帝姨父,还以为大皇子一片孝心,搁那儿演一出父慈子孝呢。
  最开始被皇帝疏远的时候,太子委屈又难过,他试图靠近父皇而不得法,如今他已不再被这种脆弱的情绪所牵动,而是可以在玲珑的引导下很冷静地判断自己要怎样做,才能维持现在的地位,又能让父皇对大皇兄产生隔阂。
  天家父子情,也是需要算计的。
  想要改革变法,太子需要人手,也需要金钱。如今朝中多是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辈,相臣将臣文恬武嬉,看似风平浪静,然而一遇到事,便会立刻显出颓势来。
  仅有的清正廉明的臣子,不肯同流合污,便被排除在外,不是外放便是边缘人,要把他们集合起来并且为太子效忠,这又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能不能让臣子投诚,这是太子自己的事,玲珑不管。如果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那还不如别当这个太子,也别做什么千古一帝的美梦了。
  而让百姓吃饱,想要天下无饥,说白了还是要提高粮食产量,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有饭吃有衣穿,百姓才会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满足,只有先提高物质生活水平,才能够开展精神文明建设,说白了便是以民为本,保民而王,如此才能民心所向,才能使皇权巩固。
  玲珑敲完太子爷尊贵的脑袋瓜,又揉了揉,跟小时候那样,把太子爷的头发给揉成了鸡窝,惹来太子爷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的一个白眼。
  随即他跟着笑了出来,抱住玲珑的胳膊,把脑袋往她肩膀上搁:“……姐姐不在的这几年,身边的人总是在变,但母后和姐姐却从没有变过,只要母后跟姐姐一直陪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是的,就是这样的,哪怕父皇对他的爱已经逐渐变成了忌惮,父子间的亲近掺杂了排斥与怀疑也没有关系,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皇疼爱的人除了他,还有许多兄弟姐妹,惟独母后只会爱着他。
  “怕也是很正常的,毕竟你只是个人类幼崽。”
  十五岁,对玲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躺在归墟龙宫巨大的珊瑚床上时,小憩一会儿都比这时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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