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修表匠、女学生与留洋少爷(3)
夏暖住院的几天,江北只要有时间就会过来看望夏暖。两个人起初都有些拘谨,那些甜言蜜语说不出口,江北只能求助于洋文,借口教夏暖英文文章,吐露出心底的情意。他并非不懂情意,只是他的性格内敛而含蓄,奔放的热情都化成了深邃的目光。
有一次江北和夏暖的姑姑打了个照面,夏暖的姑姑上回去请假就是找的江北,见他亲自来看望学生还挺感动,连连感谢江北在学校对夏暖的照顾。夏暖则低着头,小脸红成一片。
江北年龄虽大却也经不住这种热情,他素来也不是那种与人相处融洽的性格,只是一一应和着,偶尔觑一眼心爱的小姑娘。
夏暖回到家里,夏母和夏父仿佛根本不记得还有她的存在,日子照过,一切都和夏暖离开时没什么区别。她收拾了一下床铺躺下,身体还有些虚弱,夏母进来瞧见淡淡地说:“你身子好点了?要是好点了就把之前拉下的活儿补上。你这一病,我在家紧赶慢赶的。交工的日子快了,不能耽误。”
夏暖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歇一会儿就做。”到了夜里,夏暖就点着灯仔仔细细地做着活儿。一边做,她的脑海里就不自觉地回忆着这几天江北来探望自己的情形,他看起来清瘦,但是手臂上的肌肉却总是会把衣袖撑起来,他不笑得的时候那样严肃,笑起来却好像最温暖明媚的一束阳光,尤其是看向自己的时候,她会觉得她是最幸福的女孩子。想着想着,唇畔便绽出柔柔的笑意,连带着自己都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天色晴好,温暖的光线穿透微开的窗户,江北走入课堂看到端坐在教室一角的少女,天蓝色的上衣,白色的裙摆,素净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自有一番风情。教室里有那么多人,可是他眼里却只盛得下眼前的夏暖。
“明天有空吗?”江北等到人群散去,只剩下彼此,靠在讲台边对夏暖说。
夏暖弯了弯唇角,来到他面前站定,脸红红的开口:“或许下午有一点时间。”白天早晨起来她要做工,不过好在下午夏母要领着两个弟弟出去玩儿,她可以偷偷跑出来。
江北其实不怎么了解夏暖的家庭,听她这么说便问道:“你平常都在忙什么?”
“学习,然后做些家务……”夏暖轻声细语地说着,却还是不太肯说的太明确。她的潜意识里总觉得江北如果知道了她的家庭便会瞧不起她。
江北见她支支吾吾的,也感觉到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好言劝道:“如果真的很忙,可以不麻烦的,我再找时间……”
“可以的。”夏暖急急地打断他,面色绯红,眼睛里却是几分决断,“我答应你了,一定会出来的。”
江北听了自是眉开眼笑,连带着和官祺和金晥如吃饭的时候都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的神情。官祺打量了一会儿,挑了挑眉打趣道:“你看看你这眉眼含春的样子,该不会是交了女朋友吧?只差写在脸上了。”
金晥如掩着唇笑,她的眼神里也透着了然地戏谑:“官祺猜到你有了女朋友,我更厉害了,我都能猜到是谁?”她抑扬顿挫地说了几句,故意拉长了尾音笑道:“是不是那天游湖的时候遇到的女学生?”
江北睨她一眼,嘴上埋怨着“多管闲事”实际上却是默认了两人的关系。官祺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师生恋,你还挺新潮的。话说回来,那姑娘家是做什么的?你家的家风可不允许一般人做你妻子。”
江北听他这般说,眼神顿时黯淡了一些:“普通人家罢了。”他妈妈虽然看起来平易近人,但是他这么一个留洋归来的富少爷的婚姻却是被他的妈妈牢牢把持着的。夏暖的家庭到底是怎样,他尚不清楚,哪怕是普通人家,恐怕妈妈也不会同意。
金晥如见他忽然没了方才的性致便和官祺不再多言,旋而转了话题说起时局。官祺眉宇之间的吊儿郎当迅速收敛,说起自己的见闻语气中颇多愤慨:“我只恨自己不能赶紧投笔从戎,上战场杀他几个日本鬼子解恨。”
金晥如啐道:“你又充英雄了,就你这两下子,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官祺哀叹一声无奈道:“泱泱大国,逢此厄运,我辈自是不能坐以待毙。”
江北长叹,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这热血沸腾的朋友。他们的命运终究名如草芥,时代的洪流推手一般让他们在其中身不由己。他思及此,心底也是一腔慨然,当下多喝了几杯,回到家中时竟也有些晕乎乎的。
江母见他被金晥如和官祺搀扶着踉跄回来便出言责备说:“好端端的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了?你们今儿到底做什么去了?”官祺素来没个正行,江母对他颇有微词,一直担心哪一日自己的好儿子被官祺给带坏了。
“我们就是聚会,再一起吃了个饭。”官祺挠了挠头,很是无辜。
金晥如连忙解释说:“伯母别急,今儿说起来江北在国外的日子,他一时激动,便贪吃了几杯,没大碍的。”
金晥如出身高贵,江母从小看着她长大,听她这么说才放下心来,立刻和颜悦色多了:“皖如,你是个好孩子,没事儿多劝着这两个臭小子。少到处鬼混。”
“知道了,伯母。天色不早了,那我们先走了。”金晥如拽了拽官祺的袖子,两人道了声再见便双双逃走。
江北靠在江母身上,喃喃嚷嚷着:“妈,你别管我了,我也,也只是多喝了几杯酒……和皖如还有、还有官祺在一起,我自在……”他一边走一边碰倒了地上摆的江母侍弄的花花草草,他听着花盆碎裂的声音,怔住,低着头看了几眼,觉得有些眼熟。
江母皱着眉吩咐丫鬟进来收拾然后责备说:“阿北,你得醒醒酒。一会儿你父亲回来看到你这个样子肯定要骂你。”
丫鬟们低着头收拾,江北看着那些散落在地上被践踏的白色花朵,脑海里便想起来从前一个清甜的姑娘对自己说着油桐花的话语,那是属于他的情窦初开。
可惜,没有结果。
江母见他呆呆的样子便推着他往屋里去,嘴里翻来覆去还是叨叨那几句话。江北被江母推着坐在床边,丫鬟端来醒酒汤给江北递过去。江北机械地接过,脑海里仍然是油桐花和过去的恋人。
沿着碗沿抿了一口,他脸上的潮红色此时也有些消退,意识也清明了些许。江母从旁关切的问道:“你今儿到底怎么了?”
江北默了片刻,却没有回答江母的问题,只是徐徐说着:“我想起来秋意。你外面种的那些话很像是油桐花。”
江母不意他忽然提起来从前的恋人,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什么。江北和陈秋意是在中学时期的恋人,陈秋意家境贫寒,江北却唯独喜欢陈秋意那种世俗的带点烟火气的性格。江母稍稍使了一点手段就让陈秋意知难而退。本来两个人都说好了一起去国外留学,可是陈秋意退缩了。她嫁给了一个平庸普通的商人做了姨太太。
回国不久,江北就去找过陈秋意,远远地,隔着车水马龙,她被一群丫鬟簇拥着,清汤挂面的长发变成了卷发,身上是时兴的旗袍,唇上则是略显黑色的口红,有些狰狞的艳丽。江北不喜欢这样的装扮,可是陈秋意看起来很享受,她和身旁的人,一个臃肿的市侩的商人说着什么,眉飞色舞的,那个人比她足足大了叁十几岁,半截子入土的人。
江北在此之前曾经在脑海中描绘过无数种相见的情景,他们或许会无语凝噎,或许会相视一笑,可绝对不是这种被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撕扯开的再也回不去的苍凉画面。他并不是还想旧情复燃,他们之间早就没有情了,不过是年少单纯的倾慕,他只是缅怀那段美好纯真的岁月,只是现在,已经跌碎在地。
他从官祺那里听说了她的生活,肚子争气,生了两个儿子,商人很高兴,对她也很好。她不争宠,只求这日子平安顺遂。是以她对来看望,也是来打探,的官祺诚实地说:“其实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如果我可以从别人那里轻松得到,又何必要去要与江北生死绝恋呢?”
江北不得不承认,陈秋意是个聪明的女人。
但是,他受不了这种背叛。
情窦初开的感情其实并没有多么深厚,只是那一次的背叛在他心底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惶惶然的,生出几许自己都不知道的黑暗。
他恨所有背叛自己的人。
江母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都过去了……”
“过不去!”江北咬牙沉着声音说出几个字。他猛地抬眸看向江母,眼神中蓄着有些疯狂的恨意,“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我不可以自己做主我的人生?”
“那个女人不值得!”江母反驳,“你也看到了她的选择,当我说你们可以在一起,但是前提是家里切断你的经济来源时,她立刻抛弃了你。她不是真的爱你!”
江北冷笑几声:“她背叛了我。您又何尝不是呢?当我羽翼丰满可以将您带出国时您对我说了什么?您说您放不下父亲,您又要求我回国继承家业……可是您当初告诉我,您恨父亲,您会放弃父亲,您会和我一起离开……说到底,您也是背叛我的人之一。”
江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瞬间哑口无言。她是这个时代有着悲剧结局的女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当真,江父却从不青睐。他有自己的人生抱负,江母没有机会插手,她用儿子作为武器对抗,拼命地拉拢着儿子与自己取暖,可是在她心里最珍视的却依然是那个没有爱过自己的男人。
江北疲惫地将碗盏放下,他靠在床头阖着眼似睡非睡:“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妈妈,让我决定我的人生吧,不要再干涉。”他声音里有决心,有哀求,江母心底最柔软的一处被狠狠撞了一下。
夏暖对着镜子小心地扎好麻花辫,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小时候留长了,夏母就会拿着大剪刀剪下来去换钱。夏暖心疼,可也不敢争辩。后来渐渐长大了,夏母担心总是留着短发没人看上便不怎么管束她的头发了。
夏母和弟弟们出去了,夏父在家睡觉,夏暖蹑手蹑脚地阖上大门匆匆离开了。约定的地点还是流玉湖,江北一早就等在那里了,坐在长椅上,看着今天的报纸。日本人在东叁省炸死了张作霖,全国有识之士都在要求蒋介石对日本的强硬态度。
江北不太喜欢看时政,可是民族危亡之刻,他也必须要考虑自己的前途。回国的时候就有同学无不担忧地说:“江北,回国你可要做好两国开战的准备。”他始终存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总以为顶多是一时的乱局。可现在来看,似乎一切都在向战争倾斜。
“江老师。”夏暖甜美的声音打断了江北的思绪,他抬眸,对上夏暖温婉的笑容。
江北连忙站起身朝她走去,笑道:“我以为你不能来了。”
夏暖低着头,双手搅在一起,有些不好意思地偷偷看他一眼:“我妈妈刚才耽搁了一会儿才走的,所以我就回来晚了。”
江北道:“没事,能见面就好。”说着,他指了指湖面说:“我带你去划船,行吗?”
“好啊,我还没划过船。”夏暖开心的答应。
江北付了钱,然后踏上小船,夏暖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江北见状,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夏暖一怔,却没有挣开。江北就这么握着她的手带她来到船上,两个人手心都腻腻的出了一层汗。
“唐突了。”江北松开手,拿起桨划向湖心。
“没关系。”夏暖扭过头望着湖心的风光,绯红的面颊,还有扬起的细碎的情丝,都好像是最美的一幅工笔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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