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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 第258节

  死于人祸,被辇车压死,被自己喝水呛死。
  只要他们接了钱财,收到了雇主的任务,而对方死去……无论是以何等的形式死去,这桩任务便宣告了成功。
  那时候,平等王还只是一个幼嫩的孩子,他走在江湖与世俗之间,学习了至简的杀手精髓,跟着他的师父,拜入了大隋东境一座“豪绅”府邸,当做幕僚府客,替那位“豪绅”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第一年,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他的师父在做,他默默看着,学习,第二年,他的师父便不再去做。
  他的师父被府主奉为了座上贵宾。
  那位府主并非是一个不懂修行之道的俗人,相反,他有实力,而且有野心,靠着数次关键的刺杀,得到了巨大的修行资源,修为境界臻至后境,最终占据了一个小山头,开始试着在东境开宗立派,成为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时候,平等王的师父只是一个中境。
  那一日后,府主不再是府主,而是山主。
  然而当上了山主,他只活了一天。
  他这一年来,给了平等王师父不下十次的刺杀机会,为了试探师徒两个人的效忠程度,他殚精竭虑,下了数不清的圈套。
  只因为他当时仍在中境,修行者最害怕的,就是对一切失去掌控,所以他试探,永远提起那一刻警惕的心,曾经无数次,平等王自己生出念头,觉得初境的自己,也可以杀死这位安睡的府主,但是都被师父制止了。
  于是懵懵懂懂,尚还年幼的平等王,在府邸待了一年,待到他学会了杀人的大部分手法,待到了府邸变成小山,那时候,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他打心底认为师父带自己来,是为了在这座山头跟着府主变山主的那个男人,就这么过完下半生,立下来的功劳苦劳都是未来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的确来了。
  他一觉睡醒。
  师父就拎着那位山主的头颅,站在自己面前。
  师父那一天告诉自己,不可相信任何人。
  师父还告诉自己,若是心思被人猜透了,那么便输了。
  他记住了这两句话。
  他跟在师父后面又修行了一年,把冰天雪地捡回自己,教自己生存,教自己修行的老杀手,当成自己的父亲来供养,杀死那位山主之后,两人大富大贵起来,他在东境那座山头,修葺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府邸,篆养金丝雀,囤放美酒,珠宝。
  三年。
  三年后,他的修为超过了老人。
  这三年,像是在府邸那一年的重现,看似亲密无间,但无论他如何尽孝,都始终隔着一层隔阂,直到老人得了一场重病,他花光了山头所有的储蓄,卖掉了这一切,背着老人云游四海,寻病求医。
  他买了一颗金丹。
  那颗金丹,卸下了老人所有的防备。
  这一切都是假的,当一个杀手,自然不能奢求有人会对你动了真情,这世上没有一种情感是可信的,老人在演戏。
  他也在演。
  平等王搁下老人头颅的时候,觉得这一切变得十分轻松,又十分沉重,这些年来,他无数次浸入其中,真的把老人当成自己的父亲,可是他忘不了老人拎着血淋淋的府主头颅,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
  他想活下来。
  大千世界,阳光是真的,温暖是假的,相互扶持是真的,生死相依是假的。
  那一天像是新生,也像是死去。
  那天之后,他才知道,他杀死的乃是地府平等王。
  他成为了新的平等王。
  隐姓埋名的老人,坐在地府平等王的位子上已经有数十年,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中境杀手,以他的真实实力,可以信手抹杀一百个府主。
  老人真的在教自己如何杀人。
  这三年,自己如果没有骗过老人,那么便会死的很惨。
  平等王那一日才明白,自己杀死了老人,并不是一切的结束,这才只是开始……老人杀死了过往的自己,把自己领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开始迷恋这种杀人的感觉,享受着欺骗与玩弄股掌之间的优越感。
  他早就计划好了杀死柳十一的整个过程。
  他与柳十一见过无数次面,早已经是“老熟人”,他曾经问过柳十一剑道,也与柳十一请教过剑式,两人真正交过手,一起乘过翻越漓江的老船,柳十一自剑湖宫下山之后,他便制造了这场偶遇,他从来都没有换过身份,而且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很可靠的背景,遥远的东境一座七境山头下来的年轻修行者。
  这是无论如何都差不出破绽的背景。
  为的,就是成为柳十一的“朋友”。
  然后杀死柳十一。
  当他的刀刺入柳十一额头的时候,他会宣判柳十一的死刑。
  然后以一种近乎于玩弄的态度,来告诉柳十一真相。
  但是世上总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事情……譬如,他并没有与柳十一成为朋友,他说过话也买过单,但柳十一实在是一个怪胎,直到如今,他也没有得到柳十一的一样馈赠。
  柳十一从来没有主动对他说过一句话。
  而“平等王”选择离开,柳十一似乎也没有丝毫的察觉和遗憾……平等王觉得,这世上无奇不有,有自己这样冷血无情的杀手,也不难解释有柳十一这样一心沉醉于剑道的痴子,自己付出了大把的银子和精力,却没有获得柳十一的友谊。
  他要在杀死柳十一的时候,加倍的羞辱对方。
  ……
  ……
  悬在柳十一肩头的那抹冷光,并没有插入血肉之中。
  甚至,连一朵血花都没有溅出。
  再甚至,连一朵风花也没有荡开。
  漫天黑龙卷,包裹着平等王和柳十一。
  幽幽散开。
  烟尘之中。
  平等王皱着眉头,他看着自己袖袍之中滑出的那柄短剑,由精铁铸造的短剑,淬了毒的短剑……此刻发出了一声“咔嚓”的脆响。
  他的目光越过柳十一的肩头。
  长气划过了一个弧度。
  那柄长气是被自己震开的,飞出了柳十一的手掌,插在大地之上。
  那么,柳十一是拿什么挡住自己这一剑的?
  他低下头来,看着短剑的剑面,裂纹逐渐增加,一根细狭的草叶,穿透了紧绷的精铁,露出了一截尖角。
  “霜草。”
  柳十一看着平等王的脸,他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诸多情绪,这些不是伪装出来的,是困惑,是不解,是怀疑,是震惊。
  “霜草?”
  平等王喃喃开口。
  “不是一般的霜草,是从那人府邸里拿过来的,算是一把剑,也不算是一把剑。”柳十一看着平等王,平静说道:“我在那闭关了三天,我看到了很多东西……烛龙的火焰,斩破一切的锐气,数以千万的飞剑,还有一根摇曳的霜草。”
  “闭关……烛龙,飞剑,霜草,你在说什么?”平等王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看着柳十一,像是在看两个世界的人。
  “境界,异象,修行,道行。”柳十一侧过头来,他看着平等王,看着这张实在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的路人面孔,问出了自己疑惑的问题,“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平等王忽然觉得眉心有一点疼痛。
  他伸出一只手来,触摸着自己的眉心,什么也没有摸到。
  但是那股疼痛却愈发的蔓延。
  四面八方,凌厉的剑气,压迫着他,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剑气的主人。
  柳十一揉着眉心,说道:“在漓江见过你?”
  平等王盯着柳十一,他的神情有些微妙。
  平等王沙哑说道:“你想起来了?”
  柳十一盯着这张大饼脸看了好几个呼吸,然后恍然一瞬,喃喃道:“我想起来了……”
  “从剑湖宫的山下,到漓江,到中州,到长陵之前……”
  平等王得意的笑了。
  那股疼痛猛地迸发,他伸出一只手,再度摸向自己的眉心,这一次却摸出了一整片手掌心的猩红。
  他的视线忽然模糊,身子不受控制,向后踉跄两步。
  雷音鼓呼啸而来,在他身后堆叠垒砌,像是一个座椅,让他能够不那么狼狈的跌坐在内。
  平等王看着自己掌心的一片殷红,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掌心的东西是什么,眉间的温热便愈发汹涌,越摸越多。
  柳十一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你是漓江上的……船夫?卖包子的推车人?是中州挑扁担的担夫?”白衣少年看着平等王,他这时候有些好奇,“你的伪装手段真的很好,我没有认出来。”
  平等王痛苦地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因为回光返照的原因,重新变得明亮清晰起来。
  大雨之中,柳十一玩弄着那根霜草,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仍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那根霜草里蕴含着了不得的剑道,他说话的声音渐小,甚至被雷声淹没,夸赞的声音,在平等王耳中听起来,却像是一个晴天霹雳。
  “船翁?商贩?担夫?”
  “不……”坐在雷音鼓王座上的男人,痛苦而用力地开口道:“我不是……”
  柳十一抬起头来。
  平等王一字一句沙哑说道:“我对你说过我的名字的,枭九。”
  枭九。
  听到这个名字,柳十一的神情一片木然。
  对柳十一而言,这只是两个字,或者是拼凑出来的一个词,没有任何的意义,也没有任何对应的景象。
  “我叫枭九,从你下了剑湖宫,便向你请教剑招,与你交过手走过招,一起搭船走过漓江,踏过中州,你吃的饭,住的客栈,买的衣服,喝的酒,都是我替你付清了所有的账单和银两。”枭九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他的面颊上都是鲜血,一字一句吼出这句话来,却显得有些虚弱,道:“我叫枭九!枭九!”
  这句话说出来,他等待着柳十一愕然的神情。
  你懂了吗?
  之所以我平等王可以每一次都在你最虚弱的时候出现,来刺杀你。
  之所以你用的每一招,我都了如指掌。
  之所以我了解你柳十一,知道你绝不可能会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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