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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尘埃四起,天雷劫一声接一声砸在那束渺小的红光之上,像是要将这个不速之客粉身碎。
  阮青荇浑身骨头都已经碎尽,魔气纠缠,她仍旧不肯死。
  “轰”一声巨响,头顶那道屏障骤然薄弱。钟翮唇线溢出血迹,她始终伸手护着阮青荇,一动也不肯动。
  “走啊……”
  她抬起满是血痕的脸,眼角像是落下斑斑血泪,五脏俱焚的痛苦与绝处逢生的希望纠缠在她脸上,那目光看得人惊心动魄。
  魔气骤然收拢,脖颈上爬了一半的纹路几乎覆盖住了她的半张脸。阮青荇一双琥珀色的瞳孔骤然变成了金色,若是有心留意,这双眼睛与钟翮的别无二致。
  她断去的骨头被这样一股阴惨的气息又重新接在了一起,她猛然撞开钟翮的屏障,悬浮至半空中。那双猎猎金瞳定定地看了一眼钟翮,转而在狂风暴雨中成了一道浓的化不开的黑烟,向长白山疾驰而去。
  天雷终于心满意足,露出了一片湛蓝的天际。
  钟翮忘了一眼阮青荇消失的方向,她没有立即动作,而是就着半跪在地上的动作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才招手让停在天上的青鸟下来。
  她胸口气血翻涌,拧了拧眉尽量不让小辈们瞧出来。为了不让陆嘉遇多想,她不等陆嘉遇开口便向他招了招手,“嘉遇,你父亲曾去过楼家,你的血脉想来应当不会被逢春排斥,去试试,把孩子们带出来。”
  钟翮唇边的血迹还没抹干净,他知道钟翮不想她问,只能先点头。
  陆知春忽然横剑,犹豫了一下道,“前辈,我去吧,他什么都不会。”
  钟翮拧了拧眉,心道放狗屁。话未出口陆嘉遇却按住了她的剑柄,“不必。”
  话音未落,陆嘉遇便大步走向逢春的屏障。随手在自己胸前画了个护身符,他也不托大,伸手探进了逢春。翠光骤然亮起,紧接着像是认出了来人,四周光缕收束,飞鸟投林一般钻进了那个房门紧闭的屋子。
  钟翮低声道,“他们的血脉干净了。”
  若是当年楼生心再硬一些,这道绳索早就卸下来了。可惜人啊,这一辈子所看即所见,周身哪里都是软肋,一戳便痛得生不如死。楼冥挂念楼生,不愿意让他背负独活的愧疚感,所以什么都不说。楼生太过聪慧,总觉得靠自己这点微末的力气便能逆了天命。
  修道本就是一条鳏寡孤独的路,钟翮垂了眼睫,目光微暗。
  光线再次照进来的时候,那些孩子被刺得一抖,这阵法不隔音,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郑苑大一些,她像是一夜见长大了,抱着剩下的孩子们蜷缩在角落里,即便是陆嘉遇来了也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陆嘉遇怕吓着他们,缓缓走了过去顿了下来,试探着将郑苑的手臂放了下来——她太紧张了,手臂已经僵硬。
  “小苑,没事了……”陆嘉遇伸手摩挲着郑苑冰冷的肩颈,“没事了啊……”
  小孩的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她哆嗦着看向陆嘉遇的眼睛,像是一只饱受惊吓的小兽。可是郑苑没有哭,“我姐姐呢?”
  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个孩子,钟翮抬脚迈步走了进来,接上了陆嘉遇无法回答的部分,“凶多吉少。”
  钟翮的心肠陆嘉遇时常摸不透,她对年长一些的人诸多宽容,可对这些黄发儿童却分外残忍。
  钟翮站在那群孩子身后,郑苑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猩红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像一口无声的泉眼一般冒出泪水。她不肯低头也不肯让身后的弟弟妹妹们听见,咬着牙,“她让我保护着弟弟妹妹等你回来,我做到了。”
  年幼的孩子们纷纷抽泣出声,陆嘉遇将几个围过来的小孩子们抱在一起,低声安抚。
  钟翮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郑苑的脑袋,“她可能没死,我会去查,小苑,你们是楼家最后的血脉了,我与你们先祖不同,该让你们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们。现在先跟我回去休息吧,好么。”
  钟翮回了头看向身后站着的几人,“南公子会岐黄之术,不知道可否劳烦公子为这些孩子看看。”
  云楠连忙点头,“前辈太客气了。”
  “那这样吧,你们先随我去住处休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如何?”
  “多谢前辈。”
  钟别意几人几步跟上钟翮,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走向那个小院。院子中有两间客房,几日不在房间积了不少灰尘。云楠体弱,一进门便被铺面冷气冻得一哆嗦。
  秦游瞧见了伸手掐诀,借了些自己的元阳给他护体。到了现在几人应当都看出来钟翮身份的奇异之处了,可她于几人有救命之恩,也不好开口,只能默默适应。
  钟翮指了指客房,“各位随意。”说着便进了主屋。
  几人等到安顿好孩子们天色便暗了,陆嘉遇和云楠秦游轻手轻脚从睡满了孩子们的房间退出来。
  秦游小心地关上了门叹了口气,“才这么小。”
  云楠走下台阶,“是啊,哎,陆公子你能看到了?”
  陆嘉遇愣了一下,摸了摸眼睛,“啊,是我师尊把眼睛借给我了。”对啊,她怎么没拿回去。
  秦游欲言又止,低声道,“陆公子,大概是我多事,可前辈身上的气息不对,公子还是少与前辈换眼睛的好。”
  这话实在是不讨喜,可陆嘉遇也没生气,微微颔首道,“多谢秦公子提点。”毕竟他不知道鬼眼是长在自己身上的。
  秦游也知道自己这话说了没用,“你我同岁,叫秦公子怪怪的,不如叫我名字秦游便是。明日我们应该就会分道扬镳了,这是我们秦家的名帖,若是日后有机会可以凭这个来寻我。”
  同龄人的善意对于陆嘉遇来讲可以说是稀有了,他有些紧张,接过名帖,勾了勾嘴角,“多谢,叫我嘉遇便好了。”
  云楠笑了笑,嘴边露出一个梨涡,“嗨呀,这才对嘛。”
  钟翮站在自己床前,她望着远处的长白山神色不明,片刻一阵翅膀翻飞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我去看看。”黑暗中她对着青鸟低声道。说罢伸手让青鸟回到了她的躯体内,像是一小片融化的月光,“辛苦了。”她的声音又低又缓,恍然间还带了几分柔情。
  话音未获,原地已经没了人影。
  长白山终年的雪线延绵起伏,顺着山岭一直藏进松林。钟翮的青鸟耗费太多,藏进她的气海修整去了。没了坐骑对她来讲倒也不大事,月色与雪色交融,整个山脊落下一层银白,像是一节锃亮的刀锋。钟翮脚下踏风,疾行至山脚猛然停了下来。
  脚边细碎的雪块被她衣衫带来的风吹散了些,阮青荇就在这里。钟翮嗅得到那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即便这里雪地光洁平整,半个脚印都没有。
  钟翮深吸了一口气偏头看向身后丛丛松林,无数黑气从她脚下升起,再一眨眼,钟翮灰色的眼瞳便被细密的金色取代。她抬脚向雪上踏去,周围静谧得像个死地。钟翮踏雪而行,脚下竟是半分痕迹都没有。
  那点腥气在这双金瞳下几乎无处遁形。钟翮追着那条断断续续的红线,不紧不慢地走。直到红线消失在一个被石块掩埋的山洞口。
  钟翮伸手拨开掩映在眼前的松枝,脚下步子未停,无数细小的黑气将碎石一块一块运开,远远瞧着竟像是这些杂物为她一人让路一般。
  “无用功罢了。”钟翮逆着月光,藏在阴影里,声音却比冷泉更冷。
  面前空无一人的黑暗中却骤然亮起一束焰火,角落里一团阴影动了动。残存的意识先行认出了这个人是谁,洞中汹涌的魔气似乎得到了安抚,渐渐平缓了下来。这其实对钟翮没什么影响,她太熟悉了,就像站在温水中一般。
  她两指抵在眉心,轻轻揉了揉,倦意已经遮掩不住了,“阮青荇,过来。”
  角落里的人顿了顿,像是鼓足勇气才转过了身。可当她转过来的时候,脑海中轰鸣不止——她对上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双金瞳。
  也不能这么说,钟翮那双金瞳并未刻意收敛,大抵由于属于陆嘉遇的眼睛并未还回去,无数似有似无的鬼气将那双眼瞳衬得万分邪气。与这双眼比起来,阮青荇不过是个牙都没长齐的稚子。
  “你的眼睛……”阮青荇喃喃道。
  她话未说尽,钟翮便施施然道,“我当不起你一声仙长,人间的血脉已经死了七年有余了。”
  “那些孩子你都护下来了,都在我那个小院子,什么时候带走?”钟翮戳开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抱臂斜靠在一旁的青石上修生养息。
  阮青荇摇了摇头,身上溢散出来的魔气徒然变得滚烫,她惊得立不住,捂住胸口撑在了那块石头上。硬生生凭着血肉之躯在石块上抓出了一道沟壑。
  钟翮连眼睛都没动一下,阮青荇喘了两口气才开了口,脸色比尸体更难看,“我不能回去……”
  “所以你就把那群孩子给另外一个大魔头?”钟翮气笑了,伸手按在阮青荇的眉心,一道复杂的红色莲花纹就出现在了她额上。
  阮青荇看不见,她只能感觉到一阵霸道的冷气兜头而下,本来滚烫的灵台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一时间清醒了过来。她周四乱窜的魔气在那道鬼气的约束下渐渐安分了下来,她终于寻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不过是入魔罢了,你的神魂仍旧是你,只是要受些苦,楼家人好不容易将血脉洗干净,忽然跟着别人姓是什么道理。”钟翮收回了手。
  “我想知道楼家于我,到底是什么?”阮青荇抬头看着她。
  钟翮迎着她的目光开口,“属于你的我都会告诉你。”
  那些尘封的真相,被钟翮一页又一页吹去尘埃,揭开给了阮青荇看。她本不必这样做的,谁家在仙门里立起来了,谁家又在仙门中泯灭,这样的事情沧海一粟,似乎在史书上连留名都不必。可她讲得很细,等到结束的时候,月色已经上中天。每个人都该知道自己的来处,没有人有资格隐瞒,哪怕是他的先祖。
  她掸了掸白袍上的灰尘,仰头看向那轮明月,片刻又像是僭越了一般收回目光。“我不是来救你出苦海的,阮青荇,你合该恨我。”
  阮青荇站在黑暗中,哑声道,“我恨你救了我么?”
  钟翮偏过头来,神色很奇异,这人间苦楚分明落在阮青荇身上,可痛感似乎都传到了她心上,钟翮笑了笑,“你该恨我将你拉进深渊中。”
  “可你给孩子们留了退路,我们扯平了。”阮青荇轻声道。
  钟翮却笑着摇了摇头,她像这么真笑的时候很少,那双眼睛眼尾弯起来的掩饰像是闪着细碎的光,“你会明白的。”
  可惜那样冰雪消融的笑意转瞬即逝,不知道是不是阮青荇痛极出现了幻觉,钟翮的脸色徒然变得雪白,像是一开口就要融化的样子。
  “经脉气息可都记住了?照着之前那样的感觉梳理魔气便是,那些孩子们我会交给钟家,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后拿这个名帖去钟家要人。”说着钟翮将一张名帖放在了洞口。
  阮青荇动了动,“那我怎么寻你呢?”
  钟翮却已经大步向前,“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那道雪白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地尽头,阮青荇不知道钟翮在她头上留下的是移情印,一般仙门家若有弟子受了重伤或者修行出了岔子气血逆流,长辈便会在他们额头留下印记,随即痛楚会分一大半到那人身上。
  只是钟翮没告诉她罢了,这样的痛会让人发疯到什么程度,她最清楚了。再次体会这样的锥心之痛的刹那,她竟还有些怀念。
  等到回到房中,已经四下寂静了。房中的灯居然还亮着,钟翮忍着额间剧痛,推开了门。
  床中央陆嘉遇正裹着被子坐着等她。
  钟翮不怎么意外,她沿着床边坐下,“还不够累么今天?”
  “她怎么样了?”陆嘉遇开口道。
  “死不了。”她眉心抽着疼,可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那双毫无血色的唇。
  陆嘉遇为她拉了拉被子,像往常一样侧躺在钟翮身边,“秦游给我递名帖了。”
  钟翮知道这孩子满心都是想问的问题,偏过头看他,“接了么?”
  “嗯。”陆嘉遇点了点头。
  头又开始疼了,钟翮心里“啧”了一声,偏过头将一只手搭在额上,“想接就接吧,秦家散得七七八八,仙门里只会写书的门派本就不长久,气数已尽是正常的,秦游当是这一辈的楚翘了吧?瞧着还挺有野心,知道他为什么给你递名帖么?”
  陆嘉遇掖了掖自己的被子,将下巴露出来,“因为你。”
  钟翮准备好的长篇大论被这么一个答案噎住了,两人大眼瞪小眼,陆嘉遇显得很无辜。钟翮笑了笑,“因为你爹,他是当年的名仕,要声誉有声誉,要实力有实力,月华剑出,多少人闻风丧胆。”
  陆嘉遇抿了抿嘴,不知道怎么显出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我不喜欢他,有点像周府那群争家产的女人。”
  这么个比喻倒是新奇得很,钟翮低低地笑了,半晌偏头凝视着陆嘉遇,“你倒是聪明,要是……”
  要是什么?陆嘉遇没听清,于是凑近了些。钟翮也正巧低了低头,于是他便正撞上一双灰色眼眸。
  “要是你再强些就好了。”
  说完,便没了声息。陆嘉遇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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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安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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